王中道的神色略有些复杂,似是在想如何应答,温云卿却微微笑着伸出手来。他的手腕上戴着一个绞丝刻云纹的银镯子,虽不是男子应有之物,戴在他腕上却不觉有丝毫女气阴柔之感,只觉是白银饰竹。
    卢长安把手指轻轻搭在他的手腕上,起初只觉脉浮而无力,再探一会儿脸色却变了——温云卿的脉乱而无序,杂而无形,他从未见过这样古怪的脉象,有这脉象的人,不应能活到二十岁的年纪上。
    卢长安收回手,正不知如何说,却听温云卿温和道:“我这病,是许多名医看过都要摇头的,连我师叔祖,都断言我活不过八岁,卢先生也请不要挂心。”
    他说得这般坦荡豁达,显然早已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所以非但没有失望,反来宽慰卢长安。
    卢长安心中一动,又想起温元芜来,不禁心中暗叹。
    “来韶州府前,我看了近百年各州的周志,发现韶州府曾在瑞和元年、瑞和十七年、承天二十四年都闹过瘴疟,我又对照这几年对应的《博物载志》,发现这几年韶州府雨水尤多。”温云卿一边说着自己的发现,一边看向卢长安。
    卢长安点点头,道:“这确实不假,但也正应了多瘴气而瘴疟发的道理。”
    温云卿却摇摇头,看着眼神晶亮的相思道:“我不知你是从哪里得了启发,我细究这几年的异常之处,在某一周志末段,得知当年蚊虫多于往年。所以,我大胆推测,瘴气与体内阳气虽关系疟疫生发,但亦可由蚊虫相染,所以你那防范之法或是可行的。”
    这番话一出口,卢长安和王中道都目光灼灼地看向相思,仿佛期待她能与温云卿刚才一样发表一番高深玄妙的言论,谁知相思却眨了眨眼,小心道:“本是在一本杂书上看来的,都是运气。”
    卢长安是看着相思长大的,见惯了相思这卖乖装拙的本事,摇摇头并未说什么。王中道却有些失望:“戚寒水总提起你聪慧,竟原是虚言。”
    相思被王中道这话堵得险些吐血,但想着若是自己真发表了什么高深言论,免不得要再自创些理论圆谎,就如早年她跟戚寒水说解剖学理论,戚寒水便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有了这层教训,相思就不肯再“卖弄”自己的“学识”。
    见相思不再言语,卢长安自思索了一回,又细问了温云卿《博物载志》所记,温云卿便一一对答,所答之言十分详细,便是具体数目,也记得清清楚楚。
    心中疑问均得到解答,卢长安抚须沉吟:“这般看来,或真如此。”
    王中道也点头:“若卢先生也这认为,明日我便将此事报与李知州。”
    卢长安也正有此意,两人一拍即合,便相携而出去楼下写文书,全然忘了相思。
    相思看看两人消失的地方,又看看温云卿,有些手足无措:“你要休息了吧,我去找卢院长……”
    温云卿却笑着摇摇手:“他们怕是要说一阵子,你在这里等吧。”
    他修长的手指勾起茶壶,泄了一盏茶递给相思,腕上好看的银镯便在相思眼前一晃。相思双手捧着茶碗,盯着他的手腕看了半晌,小声道:“早几年我听说你和一家小姐定亲啦?”
    “那家小姐姓薛。”温云卿轻轻道。
    第45章
    “那家小姐姓薛。”温云卿轻轻道。
    相思低头喝茶,觉得这茶有些苦,便腹诽这忍冬阁小气,竟不给自家阁主备些好茶叶。却听男子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亲事是我病重时,母亲私自做主定下的,当时病急乱投医,想给我冲喜。我本是寿数难长之人,何必牵扯无辜的人与我作伴,所以待我清醒后便退了这门亲事,但这终究累了薛家小姐的声名。”
    相思自不知道这其中缘故,听闻此言,便想起当年温元芜去世,忍冬阁无主,温云卿病重垂死的情形,心中五味杂陈。
    温云卿见相思原本晶亮的双眼暗淡下去,只双手捧着茶盏低头坐着,她本生得娇小,此时看着更有些青稚。温云卿心中一动,解下腰间香囊递给相思,道:“既然需要防避蚊虫,只帐幔怕是不够,你常在外面走动,这个香囊随身带着,蚊虫便不得近身了。”
    掌中的这个香囊是半旧的,深碧色,上面还带着男子微凉的体温,散发出清爽好闻的药香。香囊正面绣着一支竹叶,背面只绣了两个字——“明湛”。
    温云卿见相思发愣,便指着那两个字道:“明湛是我的表字。这香囊里装的药草只金川郡才有,防蚊虫很是管用,等那些药草送到,我再做一个新的香囊给你。”
    相思倒是不在意这香囊的新旧,只是握着带有温云卿体温的香囊,总觉有些赧然,讪讪问道:“香囊给我了,你……怎么办啊?”
    温云卿把桌上的方笺收拾好,道:“我身上的药味,连人闻了都要躲,何况是蚊虫,不过是母亲非逼着我戴,连这只手镯也是她去寺庙里求的,说能驱邪避凶保百岁,我戴着,也不过是图她心安。”
    相思便忍不住又盯着那银镯看,温云卿摇摇头,轻笑一声:“戚叔叔常说你机灵,这些天看你在韶州府的行事,他说的原不错,但你一直盯着我看,算是怎么回事?”
    相思有些窘迫,忙低头去喝杯里的劣质茶水,温云卿却伸手夺了那茶盏倒进花盆里,从小炉上提了热水重新沏了一盏茶,放到相思面前:“喝凉茶伤脾胃。”
    “那些州志你都看过?”相思端坐着,比往常在启香堂和沉香堂听课还要乖巧,想了想,又补充道:“南方六州百年的州志很多的。”
    温云卿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右手高高举到头顶:“大概有这么多。”
    “这么多!”相思惊讶:“那要看多久才能看完啊?”
    温云卿伸出了一根手指,相思思忖片刻,问:“一个月?”
    温云卿摇摇头,好看的眉眼微弯。相思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难不成是一旬?”
    温云卿依旧摇摇头,相思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总不会是一天吧!”
    相思的表情实在太过生动,温云卿忍不住笑了起来:“并未用上一天。”
    此刻,相思的嘴里能塞下一颗生鸭蛋:“那你看过能记住吗?”
    “我看过的东西,从来不忘。”
    “你……你好厉害啊!”往日相思不学无术,如今用时词汇匮乏。
    相思正要好好抒发一下自己的敬仰之情,就听楼下传来卢长安中气十足的喊声:
    “下来回家啦!”
    相思大窘,攥着手里的香囊,看了看门口:“我要回铺里去了。”
    “才下过雨,路上湿滑,慢些赶车。”
    相思点点头,站起身来往外走,到门边时又踌躇回头:“谢谢你的香囊,你……也要宽心些,病总是能治好的。”
    温云卿知相思是想他宽心,便也不去纠缠这病到底能不能治好,只点点头:“我知道。”
    他自然知道,这病,是好不了的。
    *
    此时已是深夜,街道两旁的铺子都关了门,光秃秃的石阶显得有些寂寥。“哒哒”的马蹄声回荡在街巷里,于是夜色深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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