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川节度使裴灼炎这两日心神不宁,大唐的各路遗老遗少都汇聚在成都,正策动拥立大唐宪宗皇帝第十三子光王李忱为帝,延续大唐国祚,还都关中,再造山河。
    成都虽然热闹,但那是热闹给别人看的,两位主事者他裴灼炎还有西川节度使段文昌的心里却是凉哇哇的,李茂登基已经一年零一个月,哀皇帝和贞皇后也殉国一年整了,成都的光王却还是光王,身份仍是大唐的天下兵马大元帅。
    天下兵马副大元帅李茂已经称帝做了燕国皇帝,大元帅为何不称帝继承李氏血统,延续李唐的天下呢。
    难。
    难在人心不齐,难在实力不济。
    南方拥戴李唐的道州虽多,却多贫弱,各道观察使、节度使们嘴上嚷嚷的凶,却又个个心怀鬼胎,旧主眼看是不济了,新主风头正劲,此刻公然跳出来,给大燕皇帝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将来可就没了转圜的余地啦。
    现在嘴上嚷嚷,既能博个忠臣的名声,将来燕军真的南下,也好转弯不是。毕竟皇帝都是爱忠臣的,天下人也都是爱忠臣的,有了忠孝之名,再怎么着也能去长安做个闲官,保存后半生的荣华富贵不是。
    裴灼炎在心里盘算过,真正愿意撑持李忱登基称帝的实力派掰掰手指头就能数的清:武昌的牛僧孺算一个,他算半个,段文昌算不算得上半个,存疑。岭南节度使刘鹗、荆门军节度使胡农川、福建观察使夏鹊人合起来算一个,靠着两个多或许不到三个人的忠心,李忱就立不起来,立不起来又怎么能称帝。
    眼看着思宗皇帝死社稷已经一年了,大唐何去何从却还没个定数,前途一面茫然,外面都说李忱之所以不愿意继承皇统是没有接到哀皇帝的玉宝,没有太后的诏令,他是个孝顺的人,不愿意做悖逆之事。
    这完全是一派胡言,国家破灭,皇帝携皇后自尽殉国,真要是孝顺就该挺身而出,顶住天大的压力登基称帝,延续皇统,哪有这般皇帝死了一年,还在成都观望的。这哪里是孝,这分明是大不孝。
    大唐自思宗殉国起已经灭亡了,成都只有前唐的光王兼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个人只是在苟延残喘而已,早晚必会完蛋。
    他派往长安探听消息的使者迟迟未归,严秦的兵马却是越来越近了。若非素日跟他过不去的十三洞黄洞蛮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地方跟严秦哄闹起来,他的梓州城怕早已不姓裴了。
    耳中忽然传来一声鸡叫,裴灼炎吃了一惊,窗纸发白,不知不觉又是一宿未眠。
    他吹熄灯火,走出屋去。初夏的梓州还有些寒意,空气却清新的可爱。坐在廊下打盹的卫士裴望急忙跑过来给他添了一件衣裳。
    “郎君又是一晚未睡。”
    “睡不着,年纪大了,不似你们能吃能睡。”
    “厨下的米粥时刻准备着,我去叫来。”
    “不必忙,陪我一起走走。”
    二人从节府后门出去,裴望知道裴灼炎行事不喜排场,但大战在即,必要的警卫也是不可或缺的,他朝守门将领使了个眼色,用力地一挥手,将领连忙卸去衣甲,身着便衣,暗藏利刃随行,倒也做的不漏痕迹。
    山城人起的早,天刚蒙蒙亮,郊外的人们已经开始为一天的生计而奔波,不过因为宵禁严格,城门和主要坊的坊门都还没开,城内的街道上行人还是寥寥。
    “坊门不是统一开启吗,怎么有的开,有的没开。”
    “回郎君的话,大坊里住的人能顾温饱,守规矩,故而按点开启。小坊和偏僻地方住的都是穷人,早起要做小买卖,故而起的早,都堵在门口辖嚷嚷,坊官被吵的实在没办法,就开的早点。”
    “这叫什么道理,守规矩的倒比不守规矩的吃亏。这以后谁还守规矩?”
    “郎君说的是,可这样的道理愚夫愚妇们又哪懂呢,当差的也都是图自己自在,睁只眼闭只眼,谁也懒得去较真。”
    裴灼炎听了这话,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他的家族虽然显赫,年幼时却十分困苦,民间的疾苦了悟甚深,穷人聚集的坊之所以早开门,不是穷人的嗓门大,吵的凶,而是他们为了生计,主动凑钱贿赂坊官,故而开门稍早,正常人家不必争这一时也就没人去贿赂坊官,故而坊门就按时开启。
    裴灼炎问裴望:“我镇东川这么多年,东川百姓的生活可有改善了?天才蒙蒙亮,就有这么多人上街求食,可见民生艰难啊。”
    裴望道:“那也怪不得郎君,这些年尽顾着打仗了,先打回鹘,又打吐蕃,又跟关东诸侯打,打仗就得花钱,小民因此困苦,与郎君何干。”
    裴灼炎道:“这是胡说,打仗是北面在打,蜀地一直还是安宁的。没有了长安这个无底洞要填,税赋其实是减轻了的,可为何百姓还是不富裕?这是我的失职啊。为官一任,不能造福一方,我心里有愧,我心里有愧啊。”
    裴望不解裴灼炎为何要发这番感慨,故而没敢插嘴,本以为裴灼炎只是有感而发,随便说说,谁知到了这天的晚上,裴灼炎忽然召集阖衙将吏,痛悔自己未能替百姓解困,致使东川百姓在平定刘辟后这么多年仍然衣食难全,****年年挣扎在温饱线上,他自惭形秽,宣布辞去大唐东川节度使的职务,回家乡随州去,晴耕雨读,了此残生。
    阖衙将吏目瞪口呆,严秦大军已入山南,不日将进入东川,身为一镇节度使,这个时候辞官回乡,这跟临阵脱逃有何区别?
    当然硬要说又无区别,细算起来,还是有区别的,毕竟眼下燕军还没打过来,此刻辞官这叫急流勇退,引咎辞职,是有担当的表现。等到燕军打入东川再跑,那才叫临阵脱逃,这里面的差别可就大了。
    此刻他辞官回乡隐居,将来不论是唐胜了燕,还是燕胜了唐,他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若是此刻不走,等到严秦犯境再走,唐固然是容不得他了,燕国也不会喜欢一个临阵脱逃的家伙。名头这东西很重要,一旦坏了名头,那可真是万劫不复了。
    裴灼炎是个爱惜名誉的人,也是个行事果决的人,主意一定,当场将节钺移交给副使曾士顺,当夜收拾了,第二日一早便挂冠而去。走时两袖清风,几卷诗书,三五个随从而已。
    梓州百姓见其如此清廉,送他一个青天的称号,又送了他一把万民伞,当然梓州官场的人都知道他的妻妾儿女和家产早已运回随州老家,他孤身一人在梓州做官,为的就是想走就走,没有牵挂。
    副使曾士顺接掌军权后,立即奔赴梓州以北的绵州布防,准备迎击严秦的进犯。严秦此刻还在山南境内,山南西道节度使林瑞麟本是骑墙派,严秦、朱邪赤心率数万大军散关,他立即转变态度,高调宣誓效忠大燕。不仅主动撤除关隘,筹措粮草,还主动要求率军从征。
    严秦在山南境内并未遇到官军的像样抵抗,却被十三洞洪洞蛮绊住,十三洞洪洞蛮联洞主洪木木而今兵强马壮,实际控制着剑、利、文、龙四州,在这些地方,官府势力只局限于州城以内,县城、乡村早已被洪洞蛮控制,各处县官上任不仅需要向洪洞蛮花钱买路,还要在上任后去洪洞寨觐见洪木木,否则屁股便坐不稳,想当傀儡也不可得。
    洪木木自持兵强马壮,要求严秦封她做洪洞王,封她丈夫张琦为镇西公。严秦告诉她自己无权封他做国王,要想讨封赏可以遣使去长安面见大燕皇帝,当然,空手进京总不大好,不妨率军随他一起南下平定蜀中,立下大功后,燕国自然有封赏啦。
    洪木木不肯,扬言若严秦不答应,便封锁道理,不让神策军南下,严秦好说歹说无效后,便下令突袭洪洞寨,把洪木木抓了起来。
    这一下可算捅了马蜂窝,十三洞洪洞蛮群起而攻之,硬是把严秦拖在了山南境内达一个月之久,后来还是李茂得到消息,遣使封洪木木为洪洞王,封张琦为镇西公,这才化解了这场危机。
    两家握手言和后,洪木木欲亲率八千洞兵,随严秦南下,充当前锋,张琦恐其脾气不好,跟严秦闹翻脸,便接过帅杖,做了南征元帅。
    张琦在蜀地多年,熟悉蜀中地理气候和风俗民情,一路上为严秦出谋划策,过关斩将,帮了严秦大忙。
    严秦本想在平定剑州后,突袭梓州,逼香裴灼炎,却不防裴灼炎竟挂冠而去。主持东川军务的曾士顺出身军旅,心存忠义,一根筋地效忠李唐,竟在绵州纠集了数万兵马,决意与南征军血战到底,各地在他的鼓动下对南征大军殊死抵抗。
    严秦进入东川后,接连遭遇数场恶战,镇西公张琦也不幸在绵州城外战死。
    洪木木闻听丈夫战死,悲愤之余,披挂上阵,倾巢而动,率洞兵万余人强攻绵州城,血战两日夜,城破,屠城以泄愤。
    绵州乃梓州门户,绵州被蛮族屠城的消息传到梓州,顿时引起极大的愤慨。曾士顺趁机组织民军万人,遣散老幼,誓与城池共存亡。
    李忱闻听绵州被屠城,连夜写《讨北逆屠戮无辜军民文》一道,痛斥李茂勾结蛮族屠戮蜀地百姓,号召蜀地百姓团结起来共御外悔,檄文经多为名手修改润色,变得朗朗上口,一经传出,顿时激起蜀中军民极大的愤慨,数千驻军和百姓围住兵马大元帅府,公推李忱为帝,击溃入侵之敌,还都长安,再造大唐河山。
    西川节度使段文昌本是刘辟属僚,刘辟灭亡后,入朝为官,元和、长庆年间官至宰相,但自王守澄、李逢吉掌权后,段文昌便一蹶不振,后虽有李忱极力举荐而出镇西川,但对李唐王朝的那点忠心却早已消磨殆尽。李忱于他有知遇之恩,他不敢忘怀,铭刻在心,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态度才变得如此模糊不清。
    以他宦海沉浮几十年历练出来的眼光,岂能看不出大唐气数早尽,李忱是扶不起来的,扶起来也会立即倒下,于大局非但丝毫无益,还要连累一大批人。
    当初时局微妙,他劝李忱暂缓称帝,避免成为李茂的重点打击对象,李忱听了他的话,但后来李瀍服毒自尽,关中归燕,李忱应该也可以在成都称帝接过李唐旗帜的时候,他却仍然反对李忱称帝,而是建议他秘密联络南方藩镇,积蓄力量,继续忍耐。
    若说李瀍刚死那会儿他劝李忱暂缓称帝,还有为李忱打算的成分,那么等到李瀍自尽殉国,李茂占据长安后,他仍反对李忱称帝便完全是从自身的利益出发了。李忱在成都称帝,他这个西川节度使往哪摆,一旦李忱称帝他就必须在大唐和大燕之间做出选择,以他的身份必须选择仕唐,但问题是李茂已经成势,军势强大,万一蜀中不敌,弄个国破家亡,岂不连累着他也要跟着为大唐殉葬?
    他效忠的那个大唐已经亡国了,成都的这个大唐是立不起来的,明知不可为,他为何还要为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再被牵连一次?
    但是绵州屠城让他改变了主意,现在群情激奋,人心可用,李忱称帝已经不可避免,他若不尽快改变主意,拥戴新主,弄不好自己将成为两派共同打击的对象。
    围在兵马大元帅府门前的数千军民中就有他的大量亲信,不显山不露水,只躲在幕后操控。他算定李忱会接受民意称帝的,也算定他的这个皇帝做不长久,所以事情可以做,但不能让别人知道是他做的,至少他赖账的时候,别人抓不到他的把柄。
    李忱“迫于”民意,准备接受劝进,登基称帝了,但段文昌不表态他心里到底没底,正要遣使去探个究竟时,段文昌却率领蜀中官员浩浩荡荡进入兵马大元帅府,要求李忱立即登基称帝,延续大唐国祚。
    时当畏难,李忱也就不那么啰嗦了,三劝三让也是要的,只是程序简化,一炷香的时间内完成,意思到了就行了。
    一个时辰后,大唐宪宗皇帝的十三子,穆宗皇帝的亲兄弟,敬宗、文宗、哀皇帝的叔父,光王、天下兵马大元帅李忱在成都宣布登基称帝,改元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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