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萁由此判断,这场宫变将以裴仁勇的邠宁军为主,这批死士将扮演重要角色。邠宁在长安之北,距离长安尚有数百里距离,驻军非有宣召不得入京,而京中没有大事发生,皇帝又有什么理由宣召藩镇驻军进京?裴仁勇将如何运用这支力量呢。
    这个疑问很快就有了答案。大和二年十二月初,贞元、永贞、元和年间的大宦官李忠言入冬之后病死,这宦官既是李涵祖父宪宗皇帝李纯幼年的保育师傅,也是他父亲穆宗皇帝李恒的保育师傅,一身保育了两代帝王,功勋彪炳。大唐以孝治天下,为了显示自己的孝,李涵下诏厚葬李忠言,在渭水之北靠近邠宁境内的会龙川建造他的陵寝,并下令宫中宦官无论职位尊卑一体前往祭拜。
    会龙川距离邠宁边境已经很近,轻骑兵半天即可到达,此地西南是关中重镇奉天,镇守大将刘凤山是凤翔节度使李先奕的亲信,李先奕是忠诚于皇室的,刘凤山是他的结拜大哥,自然也非仇士良的人。
    综合起来一看,李涵的用心已经很明显,借李忠言的葬礼把京中宦官们都引出长安,在会龙川一锅炖了,永绝后患。
    此计若能成功,困扰大唐的痼疾将被彻底剜去,大和中兴有望了。
    但田萁断定此计不能成功,仇士良跟王守澄不同,他的耳目很灵通,执掌“观天之目”的林英对他是忠心耿耿。“谋成于密而败于泄,故三军之事莫重于密。”这是李茂的名言,虽然田萁一直怀疑其真正的出处,但这话无疑是有道理的。
    皇帝和他的谋臣策动这么大规模的计划,怎能确保不漏一点风声,连她这个局外人都窥出了端倪,又岂能瞒得过仇士良和林英的眼睛?一旦泄密,又怎能成功?
    果然,十二月中,夏州上报吐蕃寇边,仇士良一反常态立即出京巡阅驻军,扬言要全歼来犯之敌于夏州城下。军情大于山,自然也就顾不上李忠言的葬礼了。
    此计未成即泄,但田萁料定李涵和他谋臣还有别的计谋,而且会立即使出来,因为开弓没有回头箭,这场激斗必须分出胜负才能结束。
    “韩江春最后出现的地点叫龙岩口,是渭水支流上的一个渡口,他留下暗标报了平安,此后突然就失去了音讯。会龙川设计诛杀阉宦失败,他们会不会被灭了口?”
    因为韩江春的突然失踪,胡斯锦心中十分慌乱,面见田萁时有些语无伦次。田萁只是淡淡一笑:“他们只是一群死士,怎会知道整盘计划。去会龙川做什么,他们也未必知道,为何要杀人灭口?他们可能已经向长安来了。”
    田萁的这个判断胡斯锦不敢苟同,这个时候进京又能做什么,仇士良深居简出,行踪不定,随扈多达上百人,都是万里挑一的硬手,区区一百名死士又能成得了什么气候。
    但不信归不信,胡斯锦还是希望田萁的判断是准确的,那样的话他也就不必这么提心吊胆、度日如年了,等到大唐的朝廷斗个稀巴烂,燕王幽州起兵,南下勤王,自己便能告别长安回幽州从龙去了。
    裴赞的一百死士去会龙川做什么,别人不知道,韩江春却心里有数,在会龙川附近的一个村子里一连住了十来天,没什么都没做,忽然就接到南下的命令,一百人分作十队,扮作行旅、商贩分批进入长安城。先藏匿在城中的四个秘密据点,等待时机再动手。
    韩江春进城的那天是个雨天,冬雨迷蒙,冷的恨人。他坐在运送布匹的车上摇摇晃晃走进熟悉的长安城,城内街道宽阔、整齐,却行人稀少,市面远称不上繁华,细雨迷蒙中,整座城市更像是一座威严的兵营。
    韩江春在一座商贩云集的坊内安身,这些商贩多来自波斯、天竺,乃至更远的西方,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因为习俗与中土迥异,官府觉得跟这些人打交道十分费力,除了课税,便置之不理,这样的环境显然有利韩江春等人藏身。
    每日定时有人送来饭菜,院墙外行人喧哗,院墙内却冷冷清清,这些高大的房屋长久没人居住,廊柱油漆斑驳,瓦缝里都长满了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待了十天左右,忽有一日,一辆马车到了院门口,一名身着蓝色短衫的壮汉跳下车,指挥几个青衣小厮往下搬运布匹,一共搬了十三匹。这壮汉名叫朱贵,是裴赞的亲信,也是一百死士的首领。他给了钱,打发了青衣小厮,关了门,当着韩江春等人的面打开布匹,原来每匹布中都卷着一口上等的好刀。
    众人被圈禁在这与世隔绝之地已有十日,为了防止意外,身边寸铁皆无,这些摸惯了刀枪的人,手中没了兵器,都觉得不习惯,憋的心里发痒。此刻好刀在手,忍不住纷纷拔出来观看,一时寒光闪闪,冷气逼人。
    朱贵脸色大变,急忙喝令众人将刀收起来,却无人领会,朱贵无奈只得向韩江春求助。韩江春因为身强体壮,又有一手硬功夫,加之会处人会来事,走到哪都是众人的头目,在这一队人里他的话比朱贵的管用。
    韩江春只是丢了个眼色,众人便乖乖地将刀归还鞘中。朱贵招呼韩江春道:“明早有人持黑色竹牌来此,叫你姓名,你随他去,听他军令。锄奸若成,你便是功臣,子孙世代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韩江春应诺,当晚约束部属早早休息。心里却焦躁不安,凭着记忆,他现在所处的地方应该在长安南城,距离幽州进奏院隔着半座城,怎么才能把讯息透露出去呢?他想了一晚上也没想出什么好的办法。
    二日一早,一个黑瘦汉子敲响了院门,韩江春放他进来,那人取出一支黑色竹牌叫道:“韩江春随我来。”领着众人转弯抹角出了坊门。
    正是冬日晴冷的天气,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众人分乘两辆黑油布马车向北疾驶,上车前严申命令任何人不得向外窥探,违令者杀无赦。严明军纪是死士训练的重要内容之一,要达到的效果就是便是前面是个火坑,要你跳,你也要毫不犹豫地跳进去。
    故而命令一下,无人敢向外窥看,免得被同伴执行了军法,拿着自己的人头去领赏。韩江春自也不敢违背,身为首领,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呢。但凭借着黑布上阳光明暗的变化,他断定自己是在向北走,而且目标正是大明宫!
    约半个时辰后两辆马车停在一座高大宏丽的城门前,街道上冷冷清清,不见一个行人,墙根处却有三三两两的铁甲卫卒,只是抱着长枪朝众人打望,却丝毫没有过来询问的意思,显然是接到了上峰的命令,对此不予干涉。
    隔了不多久,又有七八辆黑油布马车过来,陆陆续续下来三四十人,都是一起受训的死士,但分割为五处,彼此间只是招招手,并不能靠近说话。
    韩江春心里咯噔一下,暗道看来今天是要你死我活,不分出胜负,绝不会罢休。
    朱贵一身劲装,骑着一匹军马跑了过来,喝令五处死士集合起来,训话道:“不要说话,不要东张西望,跟着我走便是。今日事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事败,谁都活不成。尔等可听明白了。”众人齐呼明白。朱贵叫韩江春出列,亲口任命道:“他现在就是我的队副,我死,大伙都听他的。”又叫出一个名叫钱况的,任命为韩江春的副手,规定韩江春若战死,众人都听钱况的号令。
    确认众人都已明白后,朱贵领着这五十人出了城门,迎面是一道高大厚实的城墙,墙头插满了五色的旗帜,两道墙之间是一条异常宽阔的街道,街道呈东西走向,在西北一侧却见到三座高大宏伟的城楼依次排列开来。一座极其绚丽宏伟的城门楼有两个鎏金大字,清清楚楚地写着“丹凤”两个字。城外有城,城池如此高大宏阔,城门叫“丹凤”的,长安城里除了大明宫还有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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