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回府后,心里仍想着这件事,一时对石空说道:“明日咱们就去会会这位天师,看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二日天刚蒙蒙亮,李茂轻装简从,来到城南。城南为平民聚居区,平民百姓早睡早起,各忙着自己的一份营生,因此天空虽然还闪烁着的寒星,街上人已不少,而且越接近玄壮观所在的兴隆坊人越多,多到摩肩接踵,人山人海。
    在一片叫骂声中,挤出一身臭汗,方才挤进兴隆坊,过坊门时见七八个玄衣大汉正拿着平安符售卖,一枚符五十个钱,买符得入,不买符休想进去。所谓的平安符不过是一个小竹片,上面随意刻着几道符文,看着既简陋也不正规。
    入乡随俗,李茂一行只能出血买符保平安,因为有平安符挡路,坊里的人比外面的要少许多,街道上没有坊外那么挤,且绝无一个人敢高声喧哗,不论男女老少,都是一副虔诚的模样,面朝玄壮观方向,低眉垂首,手里捧着符牌,口中嘀嘀咕咕念叨着天师教授的避邪法咒。每走三步停顿一下,举手过额,虚行叩拜礼后再向前行。
    李茂厌恶地皱皱眉头,大步向前,忽然被几个手持短棍的玄衣壮汉拦住,壮汉目光凶狠如狼,稽首闻讯,打问李茂的来路。
    随行的一个卫士忙稽首回礼,说了几句李茂完全听不懂的话,拦路的玄衣大汉将信将疑,目光阴冷地将李茂打量了一遍,又相互嘀咕了两句,这才让开道路。
    转过一个街角,前面就是玄壮观,门楼高耸,造型古怪,类似明清时的贞节牌坊,与周围建筑格格不入,这门楼描着彩绘,镶金嵌银,富贵华丽。
    远道而来的善男信女们在门前跪倒了一片,把正门堵的水泄不通。
    又见几十个身强力壮的玄衣大汉手提红黑两色大棒游走在四周,目光凶狠地扫视着蝼蚁一般匍匐于地的信徒。
    李茂眉头一拧,对石空道:“我们回去。”
    石空早已觉察到李茂的不满,他本人对眼前这幅阵仗也不十分认同,也不多劝,赶忙护着李茂回府。进兴隆坊难,出兴隆坊也不容易,那些售卖平安符的玄衣大汉见李茂要走,便要验看他讨的符袋,声称没有符袋就不准出门,李茂怒不可遏,挥拳便打。
    这一拳下去算是捅了马蜂窝,那些玄衣大汉是越打越多,多到六个人围殴一个。那些因买不起五十文一枚的平安符而被玄衣大汉们挡在坊门外的穷困信徒们,见有了讨好神使的机会,也纷纷过来鼓噪,同声对李茂等人殴打神使的亵渎行为表示不满,只是双方殴斗太烈,没有打太平拳的机会,这才没敢挺身而出,否则一定是二三十人群殴一人的壮观景象。
    贴身护卫李茂的卫士莫不是万里挑一的好手,李茂也是近身格斗行家,玄衣大汉以六对一仍旧落了下风,被打到了一地。
    李茂擦了把眼角的血,正要走开,却被数百信男信女围住,众信徒手挽着手、念着天王降魔咒一步步地逼过来,李茂等人举拳欲打,一看全是老弱妇女,若说不打,众人逼的又紧。一时很是苦恼。
    被打倒的玄衣大汉见有机可乘,爬起来飞奔回去报讯,石空一看事情不妙,忙向隐伏在附近的亲军便衣发出信号,众人组成楔形队阵强行冲开人群,转身变成雁翎阵,护着李茂平安脱身。
    回府的路上又遇到数以百计的信徒由四面八方赶过来,看他们风尘仆仆的样子,大多都是从外地赶过来,扶老携幼,背着雨伞、干粮,牵着驴,赶着车。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因为错过了时辰,被挡在城外,在城外空地上露宿了一夜,清早城门一开便立即进城来。
    李茂回府后,派蔡文才亲自去通知李国泰晚间来见。石空又叫来常河卿来为他清理手上的伤口,出坊门时和玄衣大汉大打出手,打的固然过瘾,却也在混战中破了皮,出了血。常河卿不知道李茂外出斗殴的事,但从伤势来看也不像是练功所致,便一语双关地劝道:“拳怕少壮,还是悠着点好。”
    李茂道:“我们这些拳师越老越没用,你这位神医却是越来越吃香,早知今日我当初跟你学医多好。”
    常河卿笑道:“你当学医那么容易,学医若是容易,我这碗饭就不香了。”
    李茂又问起秦墨的伤势,常河卿只答了声近来有所好转,至于怎么个好转法却没有说,李茂听了只是一叹。
    早饭时,秦凤棉来报,王守澄的使者已经由长安出发,预计半个月后到达幽州。
    江南、淮南、荆湖,是大唐的赋税根本,而今烽烟四起,饿殍遍野,当地百姓的死活王守澄可以不管,但长安百万之家衣食无着,京西防军缺衣少穿,却着实愁杀了他。为了度过难关,王守澄大刀阔斧进行了一系列改革,首先在南方重要州郡建设军镇,譬如在鄂州建武昌军,设节度使统帅鄂岳境内驻军。在润州设镇海军节度使,统帅浙东驻军。升格荆门军为节度使,统帅荆南驻军。
    节度使之设,大大增强了南方军事实力,各地义军或被攻灭或被招安,时局渐渐趋向安定。各地两税征收在艰难中推进,难度比历年都大,收成比任何时候都差,但总体来说只要地方官员用命,保障长安和京西边军吃饭就不成问题。
    为了动员地方官吏,王守澄许诺给南方各道节度使、观察使们更大的自主权,在任期限制,幕府官员甄选聘用,招募和使用地方军队,处置地方财政收入等方面做出实质性让步,逐渐向中原藩镇看齐,作为交换,地方藩帅保证长安及京西驻军的财赋供给。
    现在的问题是,南方大量财物囤积在淮南、扬州一带,却无法平安转运到关中。武宁、义成、宣武三镇之设本是为了拱卫南北漕运安全,防备河北藩镇的侵害。
    现在三镇实力大涨,野心渐大,已经不再完全听命于朝廷,南方混乱,朝廷仰赖于他们,王守澄要拿真金白银贿赂他们。
    若南方安定,天下太平无事,王守澄凭什么再拿好处贿赂他们?
    三镇节度使虽然勾心斗角,面和心不合,但在这件事上却能做到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王智兴、韩弘、李全忠不约而同地放任运河两边的饥民造反,借此威胁朝廷的漕运,让长安方面有求于他们,逼迫王守澄吐出更多的好处来。譬如徐州武宁军节度使王智兴就声称徐州经逢大灾,物质匮乏,百姓造反,军士无力进剿。
    王守澄明知他在胡说八道,也恨得牙齿痒痒,却还不得不陪上笑脸派使者到徐州抚慰,向王智兴许诺了若干好处,要他勉为其难,为国效力。
    王守澄不是傻瓜,不会傻到拿真金白银去喂王智兴,他许诺的好处都在未来,只有在王智兴确保不动手脚,等南方两税平安押运到长安后,这些承诺才可能慢慢兑现。
    王守澄要做聪明人,王智兴又岂肯当傻瓜,自己出人出力,确保朝廷的财赋平安过境,到时候王守澄翻脸不认人怎么办,自己还能发兵把东西抢了不成?纵兵抢掠朝廷赋税等同造反,真那么干,就是授人以柄,届时不要说周遭的那些觊觎的虎狼,便是自己的卧榻之旁怕也有人要站出来捅自己一刀。
    李唐的江山摇摇欲坠,但只要它还没正式开始崩塌,就还姓李,绝不是自己一个外姓藩帅可以觊觎的。
    事到如今,再跟王守澄翻脸显得自己理亏,诚心帮着他干又恐被骗,王智兴便听从军师的建议起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朝廷的税赋从自家地面过境,过就过吧,那是转运使的事,与我何干,至于地方的流民盗匪,我该剿的剿,保境安民本来就是地方藩帅的责任吗,至于能不能剿的干净谁也不敢打包票。受灾太重,流民太多,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李全忠、韩弘这回和王智兴又穿了一条裤子,二人一面应承王守澄加紧剿灭境内盗匪,一面却对漕运之事高高挂起,躲的远远的,边都不沾。
    自扬州到长安,千里漕运并不稳当,这是王守澄的基本判断,沿途藩镇夸大流民势大固然有推脱责任,讹诈朝廷的心理,但不可否认的是危及漕运的小股流民的确存在,且数量极其庞大。
    中原跟南方不同,藩镇军力强大,境内成气候的流民武装几无立足之地,但小股流民盗匪却是多如牛毛,这些盗匪打不了重兵防守的城镇,转而抢掠乡间。
    当政者对此不屑一顾,一则,他们不能威胁自己的统治;二来,打的乡下土豪劣绅不得安宁,他们才会携带财富涌进城市,这一头头肥壮的猪进了城,有的是办法炮制他们。得利者自然还是老爷们。
    能保证南方两税转运千里平安到达长安的,放眼天下只有船帮一家。船帮黑白两道通吃,且人多势众,势力庞大,足以应对小股流寇的袭扰。
    这就是王守澄遣使来幽州的目的,船帮的幕后大靠山正是李茂,没有他发话,这么大的生意,只怕船帮不肯接手。
    李茂听完秦凤棉的报告,淡淡一笑,道:“若是半个月后到,这单生意不做也罢。”秦凤棉道:“这是使团离京时放出的风声,我判断十日内必到,否则就是没有诚意。”
    李茂道:“更大的诚意是河东节度使的人选。李听的死讯已经公开,朝廷各方神圣都有什么表演。”
    秦凤棉道:“乱成了一锅粥,吵的天翻地覆。太原是块风水宝地,都憋着一口气争呢。咱们的李仆射如今呼声最高,连李逢吉都表态赞同。”
    李茂笑道:“李逢吉是个小人,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出了这么大的篓子,他这个台前宰相时时刻刻都会被幕后主人抛出去平息民怨官恨,他这是把我当成救命稻草了。”
    秦凤棉道:“树倒猢狲散,他的门生故旧已经忙着跟他切割了,京兆少尹郑训已经公开倒向王守澄,认人做了干爹。”
    李茂道:“蠢人一个,旧主还没倒就忙着改换门庭,他一定不得好死。”
    又说了几件了事,李茂吃完早饭,饭后处置了几桩急务,便移步去了苏卿那。苏卿积劳成疾,病了,李茂强令她在家休养,把事务交给兰儿打理。
    苏卿是忙惯了的人,突然闲下来很不习惯,本是憋着一肚子气,见了李茂却全消了,这一年李茂消瘦了许多,眼眶深陷,鬓生华发。见苏卿不再床上躺着,李茂责道:“都瘦成一把骨头了,还要逞强。我现在是缺你吃还是缺你穿,用得着你去拼命吗?”苏卿笑道:“躺的腰酸背,不如起来走走。你也瘦了,起家不易,守业更难。我听说南方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这李唐的江山真的是要易主了吗?”
    李茂道:“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一国、一家、一个人,都是一样,若说今日困难,比德宗时如何,比肃代时如何,比天宝末年又如何,只要上下一心,总能扛的过去。”
    苏卿道:“难就难在上下不能同心,人心散了,这才是最可怕的。”
    李茂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倒是你,你的生意索性就交给兰儿她们去做,哪有王妃做生意的。”
    苏卿哼了一声,道:“休想合着伙来打劫我的主意,我若把生意交给她,过不了两年就改名换姓成了公家的了。公主尚有百亩梳妆田,我凭什么就不能有点私房钱?家口日众,靠公库那点拨款够吗?你多少年不沾钱了,可知现今一斤米多少钱,一斤肉几文钱?”一席话堵的李茂只能讪讪地笑。
    苏卿缓了口气,又道:“我打小跟着父亲学生意,一时哪闲得下来,你怕我抛头露面让你难堪,我隐身幕后便是,让兰儿去抛头露面。若你连她也舍不得,就把崔谷还给我,这个人我使着顺手。”
    李茂道:“崔谷是很能干,手脚却不大干净,难堪大用。”
    苏卿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他是穷怕了,把钱看的很重,不过本性并不坏,善加使用能独当一面的。”
    李茂道:“你既然心里有数我就不说什么了,这事你自己跟他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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