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夫人、荣夫人、刘夫人深夜得知王昱被刺杀于书房,三人相拥而泣,只觉得天崩地裂,恒州的天空一刹那就塌了下来。
    到底是莫深岚老成一些,急忙劝莫夫人将王承通之子王潇接入节度使府立为留后,以安内外之心。得到三位夫人同意后,又忙着安排人伪造王昱的传命手札。
    王潇的年纪比王昱尚小两岁,半夜睡的正熟,稀里糊涂被带过来,大号的锦袍往身上一罩就被宣布为节度留后,一时吓的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莫夫人见他如此脓包,心也冷了,赌气道:“无用了,我王家气数已尽,这恒州之主再也做不得了。”
    众人被这话惊的目瞪口呆,相顾无言,莫深岚劝道:“便是不做这恒州之主,亦要等朝廷赦命到,眼下还是要咬牙挺着,若让城外的王庭凑窥知虚实,王家从此灭门,又有多少人家跟着受牵连?”
    荣夫人道:“老郎中所言极是,请唤卢桢、方闯二位将军进府来商议。”
    莫夫人勃然大怒道:“我的孙儿是怎么死的,你荐给他的风竹此刻在哪?”
    荣夫人闻听这话,似是被蝎子蛰了一下,浑身都哆嗦起来。风竹在她面前长大,十几年了,怎么就没看出这孩子竟有此等歹毒心肠,难道竟是自己害了王昱,要灭绝恒州王氏吗?
    “没有啊,我是王家的媳妇,生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王家不在了,我又能得什么好处?请老夫人明察。”荣夫人哭泣叫喊。
    莫夫人横眉立目:“你休要狡辩,我只问你风竹哪去了?”
    莫深岚道:“风竹这孩子我也认识,挺忠厚的一个孩子,怎么会做了杀手了,而且刺杀少主后,她便不知所终,从未听说过她还有飞檐走壁的本事。”
    荣夫人似抓到了救命稻草,忙道:“是啊,是啊,这孩子一直在我面前长大,平日里端茶倒水,会些歌舞针织,从来不会什么武艺,这个满府的人都可以作证。纵然她蛇蝎心肠害了王昱儿,又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呢,此事定有蹊跷啊。”
    莫夫人厉声道:“你还狡辩,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你把人荐过去,人就没了?!这可让我怎么活哟,我对不起列祖列宗哟。”
    莫夫人嚎啕大哭,荣夫人百口难辨,身为王昱的生母刘夫人却是一滴眼泪都没有,得知儿子被刺,她已经神思大乱,却还有一线希望,希望是自己听错了,待见到儿子的尸体和胸口的匕首后,方才知道儿子的确是没了,自己的丈夫死了,儿子就成了她唯一的依靠,现在儿子也没了,这可真是寡妇死儿子,彻底没指望了。
    府内正混乱之际,负责恒州防务的卢桢忽然求见,众人大惊,不解他这个时候来此是何用意,欲待不见,又恐卢桢起疑,倒是荣夫人有些主张,让卢桢进来相见。
    卢桢见三位夫人哭作一团,不觉头皮发炸,自己的直觉没有错,府里出大事了!
    这晚卢桢巡视完城防后,刚刚回到军营,铁甲尚未卸下,巡逻的卫士便来禀报说在城西的街面上发现了一个被绑架的女孩子。
    卢桢起初不以为意,这年头兵荒马乱,人贩子拐卖人口十分猖獗,绑架个女孩子有甚稀奇,这种事交给恒州地方处置便是,何必跑来报自己知道。
    直到卫士报出那女孩的名字,卢桢才大吃了一惊,被绑架的女孩名叫风竹,是荣夫人身边得宠的婢女,此前他还不止一次见过。
    于是忙将风竹叫来询问,风竹似中了迷、药,浑浑噩噩的,被迎面浇了一碗冷水后方才清醒过来,据她回忆,天黑之后,王昱到荣夫人处请安,荣夫人将她赏赐给王昱,留在书房服侍,她便跟着王昱去了,王昱见过刘夫人后,便去练功场练功,此后又去洗澡,按摩,自己就一直在外面等,因为身份未定,左右也不知该怎么招呼她,就任她在那站着,她站的实在无聊,就在庭院花圃里走动散步,路过一座假山时忽然被暗中窜出来的一个人捂住了口碑,那人手上似拿着一张药帕,她口鼻被堵后只觉得眼前一花,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卢桢在节度使府里做警卫多年,本能地意识到出了大事,这才带上风竹连夜来见王昱,谁知还是慢了一步,王昱已经被假扮成风竹的刺客刺杀于书房,胸前一把窄刃匕首,正是大风档的独门武器。
    风竹的再次出现洗刷了荣夫人的嫌疑,但王昱人死不能复生,何去何从,卢桢是外人不好多说什么,听闻已经扶立王潇为留后,卢桢立即表示效忠,要回营去点起将领,加强防卫,防止有人浑水摸鱼。
    荣夫人道:“潇儿年弱,府中无人懂得军事,就请卢将军留在军府参赞军务,传令各营将领来此领命。”
    卢桢心知荣夫人连自己也不十分相信了,心里一阵难过,不过这份心情他也能理解,王家迭遭大难,成年男丁死绝,旧日的信心全无,自然是看谁都不放心了。
    他因此留在军府,发签调派将领,就在军府大堂部署军事。十岁的王潇战战兢兢地坐在一旁,形如木偶,不要说插话,连卢桢说些什么他也一句听不懂。
    同样留在堂中听政的三位夫人也是听的一头雾水,王家的女眷不准干政,这是王士真士气就定下的规矩。世间事多有两面性,有好处也就有不利之处,女眷不干政能少去许多麻烦,但救眼下来说,却是致命的,莫夫人说的在理,恒州王家已经失去了做恒州之主的资格。
    ……
    王庭凑见到了王昱身上的信物,却没有见到衣巧和王桂,到军营来送信物的人说他二人得手之后已经回幽州去了。
    王庭凑明白衣巧是信不过他,眼下恒州局面一片混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她不想留下来冒这个险。
    按照事先的计划,王庭凑立即挥兵攻打恒州城,趁乱接管恒州最高权力。
    恒州北门守将刘元海与他有旧,而刘元海又是卢桢的妻弟,刘元海答应一旦王家再出变故,就投靠王庭凑,并帮助王庭凑说服姐夫卢桢:他相信姐夫卢桢是个明白人,一旦王氏无力再为恒州之主,由王庭凑出面收拾残局将能最大限度地保全恒州将吏的利益。
    可惜的是卢桢此刻却被荣夫人留在了节度使府,而拱卫节度使府的后院军则早在王承苏死后就被王昱抓到了手里,而今他人虽死,后院军却依然忠诚。
    身在虎穴,卢桢不敢有二心,刘元海无法见到卢桢自然无力说服他归顺王庭凑。
    这种结果,王庭凑早有预料,刘元海能说服卢桢挺自己那是最好不过,若是不能,自己就强攻,趁着这天黑,攻入牙城,尽屠王氏子弟,留下三位夫人,借她们之口让自己来做这头把交椅,一旦造成既成事实,以自己在成德的威望,不愁四方不服。
    正因为如此,恒州牙城保卫战便打的异常惨烈,攻守双方在尺寸之地,拼尽全力,死命厮杀,战斗最激烈时,王庭凑的箭矢直接飞入节度使府大堂,把聚集在此的三夫人和王潇吓的面无人色,抱作一团,瑟瑟发抖。
    或也是天意,刘元海在指挥攻城时不慎中流失身亡,他这一死,王庭凑里应外合之计顿时无法实现,军心士气为之一挫,恨的他将护卫刘元海的卫士尽皆斩首。
    恒州双雄对峙,本来关系就很僵,刘元海识时务归顺了王庭凑,他的部属并非个个心甘情愿,尤其底层将士,都念着王昱生前的好,对王庭凑以外镇观察使身份来谋夺王氏江山早就有所不满,眼见自己的同袍被不问青红皂白地屠杀,顿时生出异心,又见进攻屡屡受挫,东方眼看破晓,众人料定一旦天亮,驻扎在城外的方闯部就会入城救援,届时腹背夹击,王庭凑必败无疑。
    于是就在阵前,在王庭凑拼尽全力发动最后总攻,并眼看就要得手时,忽然阵前倒戈,在王庭凑柔软的腰肋上不轻不重地扎了一刀,王庭凑已然全力以赴,浑身紧绷,容不得半点闪失,这一刀扎下去鼓的气顿时倾泻,攻守之势瞬间逆转。
    王庭凑眼见如此,只得仰天长叹,势不在他。
    此刻东方已经破晓,驻扎在城外的方闯大军已经兵临城下,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弄明白发生了什么,若是腹背受敌,则必败无疑。王庭凑连忙把人撤了下来,遣人上前叫门,声称自己得知府内有人发动叛乱,特地前来助剿。
    卢桢明知他是信口雌黄,但本身也是筋疲力尽,尤其是最后一波攻击,若非刘元海的部属忽然阵前倒戈,在王庭凑的要害上捅了一刀,只怕自己是再也坚守不住了,方闯的援军在城外徘徊不进,弄不清楚他是何用意,眼下宜将王庭凑先稳住。
    三位夫人和王潇早已被吓破了胆子,卢桢说什么就什么,于是莫深岚再度临危受命,出牙城来见王庭凑,见面即责道:“王大夫好生鲁莽,乒乒乓乓跟我们打了一夜,还以为你要谋夺王家之位呢。”
    王庭凑赶忙谢罪,言道:“昨夜三更忽然得知城内发生了叛乱,受刘元海将军所请,率部进城助剿,天黑,心乱,稀里糊涂就打了起来,怎样,节帅和三位夫人都平安无事吧?”
    莫深岚道:“托你的福,都还好,只是节帅昨夜遭刺客行刺,身中一刀,差点就伤到了心房,府中为了抓刺客闹出了一点动静,却被有心之人利用,说成兵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请问刘元海现在何处?”
    王庭凑用手指了指,叹息道:“为流矢所伤,尽忠了。”
    莫深岚叹息两声,道:“他也是好心办了错事。”
    王庭凑听了这指桑骂槐之话,忙道:“我也是好心办了错事,既然节帅和三位夫人无恙,某这就回兵城外。来日再向节帅请罪。”
    莫深岚道:“岂敢言罪,一场误会而已,改日当去营中犒劳贵军将士。”
    王庭凑恐卢桢忽然杀出,便一把扯住莫深岚当人质:“何必改日,今日便去如何,我不要你的牛羊,只要老郎中一句话,三军将士便人心宁定了。”
    莫深岚无奈只得随其而往,这一夜混战,双方皆损失惨重,不过都未伤筋骨,王庭凑回营之后,下令坚壁以待,防止卢桢、方闯反扑,心里着实懊恼的很。
    副将劝他趁恒州混乱之际,赶紧脱身去深州,防止被恒州切断粮草,又以优势兵力猛攻营寨。王庭凑笑道:“杞人忧天,王家高过车轱辘的男子都死绝了,剩下的几个黄口小儿,一个不及一个,而今保守尚且不及,哪还敢主动出城?我料定卢桢、方闯都是聪明人,这恒州要是变了天,他们还会死心塌地跟着王氏吗?”
    王庭凑所料不差,恒州城内眼下正乱成一锅粥,的确顾不上他,不过仍有一事他却没有料到,王潇自度做不了恒州之主,哭喊着要回家,三位夫人一筹莫展,最后商定派遣密使进京面圣,要求朝廷另择贤能出镇恒州,只求保全王家子孙。
    王昱被杀的第二天,李茂便得知消息,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没能说出话来,事情怎么能向这个方向发展,衣巧和王桂两个是上天派下来向他讨债的吗?
    王昱死了,王氏已无人能做恒州之主,恒州竟要落在王庭凑的手里!此人阴狠狡诈,倒是个枭雄之才,无疑将成为幽州的强劲对手。
    幽州官吏普遍猜测,王潇不久就会交出恒州,以此保全自己的家族利益,王庭凑为了安抚他,会答应保护王氏在恒州及成德境内的田庄、产业等,但若王潇不能急流勇退,早点去长安或洛阳,只怕早晚要遭王庭凑的毒手。
    也有人建议李茂将王潇和三位夫人接到幽州来,作为牵制王庭凑的一张牌。此议被李茂断然拒绝,王庭凑不是王承苏,不会糊涂到把这张牌交到自己的手里,甚至他怀疑王潇连去长安做寓公的机会都没有,以王庭凑的阴狠性格,非把王氏一脉弄绝灭了不可。
    秦墨从长安发来急件告诉李茂王氏已经遣使向朝廷贡献版籍,要求朝廷另择贤臣镇抚成德,李茂对此除了苦笑竟无一言以对,王氏为了保全一家一族之利益,不惜向朝廷媾和,却出卖了整个河北的利益,一旦成德落入朝廷的手中,河北这块铁板就被撬开了一个口子,将来还何以自存?
    想王士真、王承宗、王承元、王昱祖孙三代四人是何等的英雄,宁死也不向朝廷屈服,到如今孤儿寡母明明还有机会,却连努力一把的勇气都没有,直接选择了放弃,世事变化之快,常让人无可奈何。
    又想王家母子固然想撤出来不玩这游戏了,也该最后努力一把,把尾收好,放着王庭凑在眼皮子底下,却向数千里之外的朝廷求救,朝廷能派什么样的贤臣到恒州来镇住王庭凑,保护你一家去长安享福,这样的人几乎是没有的。
    若真想走的干净,就应该驱逐王庭凑,迎接朝廷新使,交接之后,去长安青史留名。
    但这话李茂是没机会跟王潇说了,这个孩子跟王昱不同,没有主见跟自己也非一路人,跟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朝廷倒是贴心的紧,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枉做小人,去提点他什么呢,他的生死存亡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不出李茂所料,朝廷对成德的变故迅速做出反应,调派兖海节度使李愬前往恒州坐镇,随他一道北上的是兖海军五千精兵,他们中的许多人曾追随他雪夜破蔡州,立下赫赫战功。李茂本料田怀谏会从中作梗,好歹阻拦一下李愬北上的速度为王庭凑争取一点时间。
    王庭凑虽然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到底比李愬不同,成德落在王庭凑的手里,无非又恢复到了从前,三镇之间打打闹闹,没一刻消停,但在对付朝廷的问题上却是一家人,有一致对外的基础,而李愬则不同,他是朝廷的大忠臣,根子不在河北,成德落在他的手里,河北的局面将为之一大变。
    但令李茂不解的是田怀谏非但没有拦阻李愬背上,反而行了他极大的方便,使得李愬北上的时间大大提前,打了李茂和王庭凑一个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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