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刺史府内,张灯结彩,欢歌笑语,本是和和睦睦的一场寿宴,却因薛戎的一记摔杯为号骤然成了鸿门宴,宴会的主角、寿星、辽州录事参军张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六名铁甲卫士如狼似虎地冲上堂来,就在席上将长史郑孝章按住。
    郑孝章紧咬嘴唇,一言不发,对此变故似早有预料。
    薛戎站起身来,语气冷硬地宣布郑孝章的罪状,包括贪污、纳贿、僭越、不恭等八条。言讫,向军府都押衙黄中使个眼色,后者亲自率领卫士将郑孝章押了下去。
    参加寿宴的二十几名辽东高级将吏面面相觑,紧张的大气不敢喘一口。
    监军使张海蓉把头直摇,起身向薛戎告辞,薛戎送至廊下,拱手别过。
    有了张海蓉带头,众人纷纷告辞,一时连寿星张恒也走了,只余下薛戎和亲近幕僚五六人。薛戎脸色黢黑,表情冷硬,一语不发,竟一连喝了三杯酒,双眼红通通地对判官陈望风说:“我难道做错了吗?大唐的臣子拥兵自重,独断专行,难道不应该施以霹雳手段?”
    陈望风想说理是这么个理儿,但这么个做法,到底有些欠妥处。
    身为薛戎的亲近幕僚,这样的大事,事前既未同他商量,事后也不向他解释,贸然问出这样一句来,让他如何回答。
    他不开口,有人开口,神武军将军、都知兵马使黄立拍案叫道:“李茂欲效仿田承嗣、李宝臣弄权割据,我老黄绝不答应。请尚书赐某一道手令,我誓将李茂的余党扫除干净,还辽东一个清平。”
    参谋吴玉良附和道:“黄将军忠肝义胆,大丈夫也。李茂在辽东擅改官职,拥兵自重,号令自出,赏罚无度,无故兴兵讨伐藩属,穷兵黩武,百姓怨愤,这个……逆反之心已现,非以霹雳手段不能遏制也。望尚书早下决断,先下手者为强,后下手者遭殃也。”
    一般谋士纷纷附和,吴玉良,苏州人,少有才名,能做几首清新雅致的小诗,参谋军事却时常犯糊涂,薛戎听了他的“高见”,心里一时烦闷异常。
    李茂在淄青出了什么事,他并不知晓,朝廷忽然派来密使,告诉他李茂在淄青谋反,要他立即着手搜捕其党羽,薛戎要来使出示密诏,来使却拿不出来,只拿出了枢密使王守澄的一封书信,证明李茂确有不臣之心,让他不要犹豫,立即动手云云。
    明知可能是个坑,薛戎却还是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遥想当年自己由司农卿出镇辽东,目的不就是为了代天镇抚,防止李茂滑变为田承嗣、李宝臣一类的丑臣吗?这对朝廷,对辽东,对李茂本人都有利无害。
    记得离京赴任时,天子在中和殿召见他,当着他的面痛斥李茂在辽东拥兵自重,玩弄权柄,视朝廷法度于无物,玩弄两任监军使于股掌之上,对长安,对朝廷,对他这个君王哪还有半点做臣子的忠诚恭顺。
    薛戎闻听这话,恰如五雷轰顶,匍匐在地,痛哭流涕,当即发下重誓:若李茂有不臣之心,他薛戎必挥剑断情丝,尽其所能,哪怕赴汤蹈火,也要确保大唐不失辽东。
    天子闻听了他的这腔忠诚,这才转忧为喜,亲自解衣披覆其身,又赐玉带一条,好言抚慰,待之以腹心。
    他薛戎是个忠臣,守信之人,当年发下的誓言现在到了兑现的时候,他岂能犹豫?
    他告诉密使,他薛戎哪怕肝脑涂地,也绝不容许有人把辽东从大唐的版图上分割出去,绝不容许!
    现在他只是费了几桌酒席,就轻松地诱捕了李茂安插在辽东的“大监军”郑孝章,此人一去,李茂在辽东的势力就垮塌了一半。
    鸿门宴易摆,宴散后的烂摊子难收拾,薛戎庆幸自己当初的头脑清醒,使得自己有所凭借,不惧郑孝章余党的反扑。
    记得他刚刚履新辽东时,李茂在平州城外迎接他,当面向他移交安东军的调兵令符,承诺说他本人对辽东军务绝不再干涉半分,驻扎在辽东境内的军队自此日起全部移交,无论哪支军队,无论将领是谁见令符行事,谁敢违令即是反逆,可斩之以明军法。
    当日安东军军容不整,军士穿的跟叫花子一样,战旗也破烂不堪。但士气高昂,战斗力十分惊人,恰似一头在山的猛虎。有这样一支军队在手,薛戎的辽东生涯将会变的很轻松,抖抖威风,混混日子,那是再容易不过了。
    当日李茂方履新幽州,屁股尚未坐稳,左右都有牵制,至少在表面上还要装出柱国忠臣的样子,短时间内不可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在此情势下,只要他薛戎稍稍放松一点,轻轻松松混过三五年绝对不成问题,时间一到上奏朝廷请求外调,对君上对兄弟都有所交代,对自己在河中的老母亲也有个交代。
    这些年李茂每逢节庆便派人送礼去河中宝鼎县,把他的老母亲哄的昏头转向,嘴里成天念叨着李茂,比她两个儿子都还亲。
    可他薛戎却偏偏选择走了另一条路,他在心里设定李茂已有不臣之心,以此为锚不动声色地开始扩展自己的势力,包括掌握一支属于自己的独立军队。
    李茂敢生不臣之心,是因为他手里握着一支只听命于他的军队,有了这个底气,他在辽东什么干不出来?要想打消他的不臣念头,只有自己也掌握一支军队,一旦辽东的军力保持平衡状态,他便不敢轻举妄动,即使他铤而走险,自己也有能力应对,不至于措手无策,愧对君王。
    在去福建之前,他对军务是一窍不通,但世间的事都是一通百通,在福建任上因为要对付山贼、海盗,逼着他这个门外汉闭门苦读兵书,并现学现用,运用于世间,竟也博了个“知兵”的赞誉,那几年他东征西讨,竟凭一己之力,打出了一个清平世界,在福建百姓的心中竖起了一座永恒的丰碑。
    不过讨讨山贼,打打海盗到底还是太小儿科,真正让他通晓军务、懂得用兵之道的是在坐镇丰州之后,年年与周边匪寇周旋,不会也会了。
    这次他来辽东各方都很关切,出钱、出力、出人,他的幕府班子堪称豪华,各路朋友给他推荐的幕僚中倒有一大半是通晓军事,懂得练兵、带兵的,甚至连黄立这样的禁军将领都自愿追随他。
    有了这些人的襄助,他在辽东另起炉灶就显得顺风顺水,几乎没有遇到一丁点的阻碍,短短两三年间他一手扶着起来的“保安军”就初具规模,人数达到近两万,装备精良,训练有素。
    而与此同时,他的那位好兄弟却因为时时对外用兵,几乎把驻扎在辽东境内的旧部抽调一空,而今他留在辽东境内的军力只剩下驻扎平壤的金道安第六师,驻扎勿州的高苏第十二师,驻扎哥州的祝九第二师和驻守卑沙城的桑容、马雄安的第十师,腹心地带只剩下警备第一师和第七师一部。
    金道安追随他虽久,却算不得心腹亲信,被发配平壤城后,对李茂日渐疏远,他的旧主宋王李结对他的影响依然巨大,而恰恰薛戎跟李结的交情也很不错。
    这个人一心想打回新罗报仇雪恨,李茂为了辽东的利益,迟迟不给他这个机会。自己倒是可以成全他的这个心愿,新罗的金重熙和金秀宗内斗正在升级,如此内讧让新罗国民穷物尽,人心溃散,身为宗主国的押藩使他岂可任由藩属国陷入苦难的深渊而置之不理?
    薛戎上任后不久便亲往平壤巡视,一面主持赈济新罗难民,一面向金道安表达了有机会让他回国的意思,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金道安的效忠,可以预料的是,若他真跟李茂到了翻脸的那一天,金道安至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中立,这种中立于他而言是有利无害。
    高苏是渤海降将,由渤海归附大唐是他跟李茂做的一项交易,他在勿州繁衍生根,割据自雄,眼里只有家族、军队和地盘,对其他事并无特别兴趣,至于辽东是李茂当家还是他薛戎当家,只要不侵犯他的利益,他并不在乎。
    对付这样的人,薛戎有的是手段,他上任后曾三次请高苏到辽州来,每次高苏来他都亲自出城迎接,三天一大宴,一天一小宴,时时陪伴,处处陪游,临走时更有丰厚的赏赐,让他切实感受到自己的善意,薛戎可以肯定,到了他跟李茂摊牌的那一天,高苏会理智地站在胜利者的一边。
    桑容和祝九都是李茂的心腹,尤其祝九,更是一切唯李茂马首是瞻,不过他二人皆远离辽、东、高、归四州腹心地带,一旦辽东变天,他们鞭长莫及。
    屯驻辽、东、高、归腹心地带的第一师虽然兵力庞大,战斗力其实很一般,而且更致命的是文书丞、赵光良都不知兵,知兵的陈光道又无权直接指挥这支数量庞大的内卫军。
    退一步说,即便陈光道顺利拿到授权指挥第一师和他的保安军发生剧烈碰撞,最后的胜利也一定会属于保安军,黄立、黄中这些战功赫赫的禁军将领难道连一个区区的陈光道都摆不平?
    薛戎仔细盘算,他已经拥有了跟李茂摊牌的实力,经过周密计算,他决定先下手为强,以武力解决李茂留在辽东的残部,为国家稳住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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