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青玉道:“这么做,老三就回不了头了。不如把他叫回来,我们再劝劝他。”
    薛青裹摇摇头,喟然一叹:“政见不同,人伦亲情却不可废,不进这个门,将来见面还是兄弟,若进了这个门,就连兄弟也做不成了。关门吧。”
    旗开得胜的忠义营喜滋滋列队准备得胜回城时,却突然发现城门已经关闭,他们赢得了战场却成了一些人内讧的弃儿。
    冯志泛问张艺:“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把门关了,城里出了什么变故了吗,我的东西怎么办?”张艺苦笑道:“就别惦记着你的那些坛坛罐罐了,好歹脑袋保住了,随我去见辽帅吧。”冯志泛又小声问道:“那他怎么办?”
    张艺望了眼呆若木鸡的薛青碾,叹了口气道:“志大才疏,以观后效吧。”
    既然阴谋已被识破,黄仁凡也就不再演戏,他老实不客气地改编了薛家军忠义营和薛青碾部,挑拣两部精锐留下,将薛青碾、冯志泛和老弱及信不过的人送回东州,同时回东州的还有张艺,他的真名叫李国泰,现在亲军右厢干事。
    李国泰当面向李茂请罪,声称有负重托,求给责罚。李茂扶起道:“是我让他们把你撤回来的,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且是大功一件。”
    李国泰不解其意,秦墨解释道:“白水河谷战事结束,新罗国损兵折将五千人,哀鸿遍野,这个时候我们得拉金元帅一把,鼓励他继续向西进军,可不能让他滑了。”
    李国泰道:“只是这样一来,辽东城就难打破了,这座城池实在太险峻。”
    李茂安慰道:“不着急,来日方长嘛。”
    刚刚结束的白水河谷战役,石雄以一万敌六万,打的虎虎生风,连连挫败新罗军,在白石滩、青牛凹、鲜花岭激战三场,三战三捷,斩杀敌首五千余,俘敌千人,自己损伤不足两千人。
    战役后期,石雄遣密使回东州,请示李茂是否改变策略,在白水河谷击破新罗军,他声称自己有七成把握击溃金悌邕。
    李茂遣秦墨去了趟白水河谷,让他告诉石雄击溃新罗人容易,但这不符合辽东的根本利益,辽东要的是彻底断送掉新罗的国运,使之陷入战乱和分裂,一劳永逸地解除后方威胁,这样才能腾出手来对付新的敌人。
    秦墨用李茂的话问石雄击溃新罗,需要损失多少士卒,石雄答四五千人,秦墨再问:“辽东精锐尽数在此,一战而损失一半,将来何以在辽东立足。”石雄无言以对。
    虽然还有些想不通,但石雄还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了李茂的撤军令,在新罗人最沮丧的时刻,安东军消失的无影无踪。
    李茂的撤兵令再次重创了金梯邕大元帅的撤军计划,白水河谷一战让他认识到了安东军的恐怖战力,即便是全力以赴,辽东之战也注定是场惨胜,胜了也无法占领辽东,新罗精锐尽数损耗在辽东,来自北部渤海的威胁将如何消除。这是他作为三军统帅需要考虑的问题,但他站的太高,看的太远,下面的人又站的太低,只顾眼前,他有些曲高和寡。
    败给石雄,众将不服,和弹筝峡一样,石雄也是捡了个便宜,白石滩他是偷袭,青牛凹他是设伏,鲜花岭是因为主力未到,侧翼擅自进攻,以至搅乱全部部署,都是意外之败,对手胜之不武,论战力新罗精锐与石雄相当,而兵力却占据绝对优势,怎能因为几场意外的失败就打退堂鼓呢。
    有人说石雄既然是全胜,为何半途退兵,说明他也没讨到便宜,杀人一万自损三千,我虽有损失,但本钱大,他虽占便宜,但本钱小,相持耗下去,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金梯邕哭笑不得,正欲以强令逼迫三军撤退,却忽然传来了辽东城挫败李茂夺城阴谋的消息,这场并不算大的胜利立即被有心人鼓吹到了天上,更有一些人别有用心地把它跟石雄撤军联系在了一起,似是而非地散布消息说正是因为辽东城下的惨败,后路被掐断,李茂才不得不下令石雄撤军,以避免全军覆没。他李茂不是兵锋强锐,不可一世吗,为何连小小的辽东城都啃不下,还吃了大败仗?这岂不是从侧面证明了李茂只是一匹貌似可怕实际不堪一击的纸老虎?
    又在一些人的策动下,辽东城的告捷文书一式两份,分别送往白水河谷和新罗国都,金梯邕请求撤军的奏章还没有写就,新罗国王逼迫进军的敕令便到了军前,严令三军元帅立即进兵与薛青裹回合。
    这道敕令一改往日的商量式的口吻,直接了当地告诉金悌邕应该怎么做,不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
    金梯邕这次却没有盲从,他使了个手段,他遣前锋五千军马先期前往辽东城与薛青裹会合,留大军在白水河谷休整,做出了进可攻退可守的姿态。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金梯邕本人也陷入了迷茫,东裕岭下,李茂的心腹将领马雄安精心构筑的防线仅仅支持了两天就全线崩溃,五千军马争相逃命,狼狈不堪,先锋军一举打通了通往辽东城的最后一段道路。
    金梯邕接到战报后的第二天便到了东裕岭,亲自察看了唐军构筑的防线,从营盘选址、灶台设计、栅栏深浅、拒马位置和驿便道的数量等等所有方面仔细做了勘察,结论是唐军这座营盘是用了心思的,看得出是想做长远打算的,而非一时敷衍。
    “领军的马雄安是李茂的亲军将领,后起之秀,他叔父马和东是李茂麾下大将,由他领军镇守东裕岭有什么不合适,与他资历相当的石雄还统兵万人呢。你就不要疑神疑鬼了,辽东果然如你所说的那等深藏不露,又何必一退再退,在白水河谷下手岂不更好?”
    金梯邕笑笑道:“就算你说的都是对的,我们占据了辽东城,下一步怎么做,马上下大雪了,继续西进显然是不可能的,屯驻辽东城,还是无法解决吃粮问题。”
    朴亦儒道:“整个新罗国都在为我们运送粮草,再不济也能熬过这个冬天吧。”
    金梯邕又是一叹,朴亦儒道:“听老朋友一句劝,为将在外,做好自己的本分,余者不去想他,多想无益。”
    金梯邕点点头,道:“这回我听你的,整个新罗国都捏在我们手上,我不可懈怠。说说吧,怎么对付我们的老朋友薛青裹,据说他骨子里并不亲近我国。”
    似乎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金悌邕走进辽东城那天,大雪纷纷扬扬下了起来,这是辽东城今年的第四场雪,下的比前三场的总和还要大,鹅毛大雪飘了一天一夜,风吹的就厉害起来,刀子一般横扫辽东大地,气温陡降,辽东严寒的冬季终于来临了。
    北地居民不惧严寒,却惧怕严寒带来的副产品,饥饿和杀戮。因为人迹稀少,辽东的冬天是无主的冬天,这样的冬天是没有秩序的,即便是李茂来了以后,也是如此,他有能力控制春夏秋,却无法控制冬季的辽东。
    金悌邕也掌控不了下雪的辽东,他忧心忡忡地察看粮仓的存粮,每天一次,每次脸色都黑的像块铁。
    “到底还是上了李茂的当,辽东的冬天何止有严寒,还有说不清的盗匪,这些人或者不能动摇大势,却能无止境地消耗我国的国力和耐心,等他们把我们统统榨干之后,便是我三军崩溃,国族灭亡之际。”
    朴亦儒顾左右无人,方劝道:“休要说这些丧气话了,事已至此,该想想如何善后。”
    “善后?”金悌邕苦恼地笑了笑,“这不是胡闹吗,无事惹事,胡乱干事,把自己、军队、国家置于险地,然后来求善后之策,并为此焦心操劳,鞠躬尽瘁,以为如何如何,还要别人念你的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金悌邕的苦闷心情,军中上下无人能够理解,好在他在辽东城还有一个知己,算得上是忘年交了吧,他今年三十六岁,他的小知己只有十六岁,十六岁的姑娘如花似玉,一派天真。她每隔一日便会送一份小礼物去给他,且每份礼物上都附着一封粉笺。
    她就是用这些小手段来慢慢软化他的心,保全她父亲和家族的富贵地位。
    他明知她的小心思,小手段,却从不计较,他从不回复礼物,只是请她饮茶、下棋。他的棋艺在新罗有国手之名,他为人谦和甚至有些悲观,但棋风却十分强悍,便是新罗王、摄政相做他的对手,也照样立马斩于刀下,从不手软。
    但在辽东城,他的棋风却变得温柔起来,只为一个人。
    薛丁丁的棋艺很不错,但比她的对手还要差着十万八千里,不过她柔韧的作风显然很讨对手的欢心。她的对手总是拿出前所未有的耐心和兴致和她周旋,和她下棋时他可以宠辱皆忘,忧郁的内心得到一丝晴明,对他而言是一种难得的解脱。
    朴亦儒看准了这一点,特意说服薛丁丁多来大营,多陪金悌邕下棋,解除他的烦恼,让他少发两句牢骚。
    在金悌邕和薛丁丁安心下棋时,新罗国举国动员再向辽东城运送给养,数千里的道路,大雪严寒的辽东荒原,死者累累,以至后方的辎重队无需向导引路,只需看着路边那些千奇百怪,被冻僵,被饿死的尸体往前走,就可以到达目的地。
    这是新罗国的血泪之路,亡国之路。
    这年的大雪异常的大,时间持续的异常的久,辽河已封冻,人可以踩着冰面走过河去。
    东州和高州之间的冰面上铺了草垫,军民扶老携幼来来往往,新罗主力被困在辽东城不能动弹,却并不意味着辽东这个冬季就平安无事。
    金悌邕是个善于用兵的人,自己的日子不好过,却也不想李茂的日子好过,零星小股部队神出鬼没,没日没夜地侵袭散居在城外的居民点。
    这些居民点,早在入冬之前就接到了迁入城内的通知,然而不管官府如何动员,土著们依旧我行我素,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自称是高句丽的后代,而新罗人也自称是高句丽之后,他相信新罗人是他们的近亲。亲戚怎么会屠杀亲戚,他们是来屠杀侵夺他们家园的汉人的,为他们报仇雪恨的。
    但新罗人在这个严寒的冬季却用锋利的屠刀和他们划清了界限——新罗人才是高句丽的合法继承者,你们这些人臣服汉人已久,沾染了他们的习气,已经不纯洁了。
    “昨天又有三个庄子被屠灭了,真正的鸡犬不留,新罗人恐怕是真饿疯了,牛羊鸡鸭一扫而空,连冻白菜都给弄走了,什么吃的都没留下。”
    “他们进城之后是怎么安置的?”
    “暂时安置在小学堂、中学堂,那里有房间嘛,还有就是担心他们中混进了新罗奸细,需要隔离开来一一审查。”
    “他们还认新罗人是他们亲戚吗?”
    “认,一张口就问候新罗人的祖宗十八代,你说认不认。”
    “势穷来投,就不要搞那么多限制了,一视同仁吧。”
    “这样也好,显得大度,反正在咱们的地盘也不惧他能翻天。”
    “黑凤头有消息了吗,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他们就在我们身边,你说奇怪不奇怪?”
    “我还是建议把黑虞侯和佩刀军调过来,以策万一。”
    “黑虞侯”是常木仓的内保处所辖的一支特殊部队,“佩刀军”则是亲军右厢下属特战大队,都是精于近战的尖刀利刃。
    此前常木仓和秦墨不止一次提出把两支军队调过来,都被李茂拒绝了,这次李茂没有拒绝,他点点头说:“调到山南指挥所来,再把我们那位从长安来的老朋友也接过来。”
    为了应付新罗人的偷袭战术,东高两州的居民都向城里集中,据城防守,城外除了驻军已无平民百姓。城里居民多了,治安难免混乱,为了维护治安,李茂下令将第一师下属的第一旅改组为城防警备局,挑选精干卫士一千五百人,编成若干大队,专司内部保卫。
    又授权保安局组建保安军四个大队,每大队三百人,参考现代警察制度,分区分片分类织成一张覆盖整个辖区的治安网,维护管内治安秩序。
    东高两州和城外重要据点有重兵驻守,李茂倒可以放心,倒是他的山南指挥所越来越不觉得安全,种种迹象表明,那支神秘消失的“黑凤头”此刻就潜伏在东州城附近,藏身暗处窥视着他,等候他露出破绽,然后猛扑上来,一口咬断他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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