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来到右厢时,恰逢曾真值日,自协管右厢事务后,曾真有意识地减弱了她的书史身份,能不见李茂尽量不见,她的直觉告诉她李茂对她并没有死心,他像一头藏在暗处的猛兽一直在觊觎着她,而更糟糕的是她的存在已经引起了一个有名的醋坛子的嫉恨,她必须远离那个是非之地。
    李茂的突然到来,让曾真倍感紧张,尤其那张黑沉着的脸更让她手足无措,惶惶不知如何是好。前阵子李茂交代她特别关注新罗方面的动向,但她分析各种情报得出结论认为新罗国如今国内危机四伏,不大可能会对辽东有什么想法,李茂的提醒很有可能是一个借口,借机接近她。她暂时将此事按下,没有花费更多的精力,甚至没有通报秦凤棉和李泰国。
    但就在昨天,派驻新罗的管事突然传回一条十万火急的消息:新罗国正在大规模征召士卒,调配粮草和军械,西北边境一带被严密丰硕,禁止外国人靠近,去往新城的各条商道皆被切断,非有特别关防不得进出。
    一般而言右厢派驻各地的管事只负责如实通报消息,而不做判断,做判断是需要承担风险的,但这回新罗管事却明确得出判断说新罗国极有可能要对辽东展开军事行动。
    曾真的直觉也告诉她新罗管事的判断是准确的,新罗国的确是在酝酿一次大行动,目标正是羽翼未丰的辽东。
    李茂来右厢向来都是轻装简从,主事者迎候在院中即可,一般不出院门。
    院中阳光明媚,曾真的肌肤凝脂一般,只是面色有些紧张,嘴唇煞白。右厢虽然以秦墨为首长,但负实际责任的却是秦、李、曾三人,而这件事又是李茂亲自交办,她给办砸了,不知道如何向李茂交代。
    李茂面色和蔼地向迎候在院中的右厢当值人员问候了一声,众人散去,各忙各的活。当值的曾真却不能走,她要留下来陪侍李茂。
    李茂的脸色渐渐变得严峻起来,他在墙上那副被放大了的辽东地理图前站了一会,地图上各种古怪的标识密密麻麻,标识各有含义,但一般人却看不懂。
    这些标识出自李茂之手,除他之外,只有右厢几名核心人物才能看得懂,曾真是其中之一,但右厢名义上的首领秦墨却对此一知半解。
    曾真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想把新罗方面的最新情况做一个简报,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挨批,受罚,自己都认了。
    曾真刚要开口,李茂却道:“到会议室去?”
    这个会议室参考了后世常见的会议室格局,四面都是石墙,不见一个窗户,墙很厚,外侧有卫士巡视,防止被人窃听,门只有一个,铜包角的木门,十分厚实,表面蒙了一层皮革,用以隔音。
    石空和几名卫士留在门外,石空派出流动哨警戒四周,防止有人在墙上凿孔偷听。这是规定动作,倒不是信不过右厢的保卫实力。
    曾真推开门请李茂先进,她进来关好门,一转身却撞在了李茂怀里。
    若在往常,她必后退一步,面若寒霜,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面孔。但今天,心里发虚的她,就站在原地没敢动。
    李茂轻轻扶住她,侧身欲吻她的面颊,曾真没有闪避,脸色煞白,浑身发抖。
    李茂犹豫了一下,放弃了:“我想听听新罗方面的事。”
    拉开一张椅子,李茂在会议桌边坐下,心里怅然若失。这种按他意思制作的高背软椅他坐起来十分舒服,不过据秦墨反应右厢里很多人坐不惯,他们还是习惯席地而坐,或坐那种硬木胡椅。
    曾真定了定神,拉开一张高背椅坐在了李茂对面,右厢处处都镌刻着李茂的痕迹,眼前这宽大的会议桌和手里的高背椅就是其中之一。
    李茂坐在往常秦墨做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后仰,望着天花板。
    没有直视自己,曾真略略放心,她清了清嗓子开始汇报。
    昨天得到新罗急报后,她把近期所有有关新罗的情报做了一个汇总,据此做出三点推断:
    其一,新罗国征兵的目标是辽东。
    其二,新罗国此次行动国内反对声音很大,准备的也不充分,意在速战速决。
    其三,辽东城的薛青裹会成为新罗的急先锋。
    曾真思维敏捷敏捷,口齿清晰,语调温婉,却因紧张汇报时不免有些磕磕巴巴,显得信心不足。算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单独向李茂汇报这么大的事件,和战之事关系全局,若有误判,这罪过可不得了。
    汇报完毕,曾真额头上起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她趁李茂还在望着天花板,悄悄用手绢擦了下脸。她天生丽质,肌骨细腻若凝脂,从不施粉黛。
    犹豫了一下,曾真鼓起勇气说:“是我的疏忽,酿成今日的被动,错在我一人,我甘领责罚。”
    话说完曾真轻松了很多,她索性大大方方地望着李茂,等着他来裁决自己的命运。这一刻她的心里除了对他的敬意、恐惧、疏远,又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依恋。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似乎并不是那么讨厌。
    李茂却仍在沉默着,曾真刚刚产生的一丝好感荡然无存,她只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咚咚作响,那是恐惧的声音。
    “此事要引以为戒,经过松木关一战,契丹人的势力被驱逐出了辽东,室韦人暂时还不是我们的敌人,我们的敌人只有三个:渤海、新罗。我们越兴旺发达,敌人越恐惧,他们要过来打我们接招就是,早打胜过晚打。”
    三个大敌,李茂只说了两个,还有一个没说,曾真却心知肚明,他指的是营州的朱洄,朱洄虽然割据自雄,到底还是大唐的臣子,李茂是不便说出口的。
    曾真起立道:“请大帅放心,我一定牢记教训,杜绝再犯类似的错误。”
    李茂压压手,让曾真坐下来,轻松地问道:“右厢的事很繁杂,做起来并不轻松,能耐下性子去做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你的判断还是准确的,只是经验欠缺了一点。原因嘛,你虽跟随我多年,却一直和我有隔阂,当然这个错在我,是我让你时时没有安全感。”
    曾真站起身想解释什么,被李茂拦住:“我欣赏你的才学、聪明、上进和野心,也垂涎你的美色,但你不愿意我不能强求。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或许嫁了人会好点,也免了某人对你的觊觎啦。”
    曾真道:“大帅于我恩同再造,知恩不报,岂是人类。曾真愿一辈子追随大帅,效犬马之劳。”
    李茂沉默半晌方道:“我只是想帮你,你,唉……”
    眼见曾真又恢复了拒人于千里的冷漠,李茂气怒攻心,再也做不到冷静,遂叹了一声,拂袖而去。曾真抢先一步为他开了门,站在门口毕恭毕敬。
    门口一人却躲闪不及,只得故作惊讶道:“咦,原来里面有人,你们,你们,你们躲在里面做什么?”
    李茂当胸一拳打退秦墨,后者假装受伤手捂胸口咳嗽不已。
    李茂微服来右厢,有人报知秦墨,秦墨正在睡觉,懒洋洋地说声知道啦,便翻了个身继续睡,来人正要告辞,他却惊跳起来问今日谁当值,得知是曾真时,秦墨便一跃而起,头没梳脸没洗就奔了过来,果然如愿以偿地把人堵在了会议室里。
    只可惜偷听不成,反被人打。秦墨捂着胸口跟着李茂离开集镇。李茂道:“牙不刷脸不洗,跑来丢人现眼,你瞧瞧你这个右厢主事当的……”
    秦墨道:“谁想揽这活,你不行就把我撤了,我落个清静。”
    “你想的美,这样的好事当然你干,别说我不照顾兄弟。”
    “兄弟?哼,兄弟就是替大哥受苦受难的。”
    “少发牢骚,你不是说有重要军情向我禀报吗?说吧。”
    秦墨出使室韦部,前天回来,一回来就说有一件绝密信息要当面向李茂禀报。李茂谅他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就躲着没见。
    “说吧,你都探到了些什么?别跟我说雪碧华真是个女人。”
    “我猜错了,雪碧华是个男人,不过雪碧华不喜欢女人,而喜欢别人把他当成女人。”
    “有意识,还有这种事?”
    “千真万确,他还想我怜爱他呢。”
    李茂捂着鼻子,身子向后仰:“你答应他啦?”
    “我傻啊我,这样无理的要求我怎能答应呢。”
    李茂笑了笑:“这算什么发现,你这趟白跑了。”
    “这样的消息还不算绝密,我们以后可以专使美男计来对付他,这比使美人计划算。”
    “此话怎讲?”
    “女人水性,出去时间久了难免变心。”
    “看样子又被哪个女人甩了,这回是谁?”
    “柳花花,走前还跟我山盟海誓,我一走她就跟人成来亲。”
    “花花啊,我知道,你跟她不配,她大你五岁呢,是我叫她嫁人的。”
    “你?”
    “你瞪我也没用,人家已经成亲了。另找一个吧。”
    “你以为我不想啊,还不是没合适的,曾经沧海的人,想找个合意的哪那么容易?”
    “曾真如何?”
    “好是好,可惜名花有主,我是没这福气喽。”
    “我跟她是清白的,我承认以前我对她是有过非分之想,不过现在说清了,没事了。”
    “鬼信!好好,我信,我信。只是娶了你的旧爱,以后兄弟还做的成吗?”
    “机会我是给你了,是你自己放弃的。”
    “我就知道你贼心不死,其实你发发狠把她收了,天塌不下来。”
    “强扭的瓜不甜。”
    “扭下来养熟就甜啦。”
    ……
    综合各方情报,李茂断定与新罗的这场仗是免不了的了。
    为此,他在东州郊外的第一农场召开了军政联席会议,这座农场由李茂亲自抓,米、面、粮、油、菜、家禽、家畜、水产、果木、花卉应有尽有,是风调雨顺,还是风不调雨不顺,李茂观一地而窥大势。
    这座农庄的核心是一口四十多亩的鱼塘,一条绿堤将之一分为而,堤畔栽种垂柳,近岸又有荷、菱,夏季去倒有些江南水乡的意境,不过眼下是初秋,残荷败柳,已无风景,只剩白茫茫的一片萧条水。
    邻水处建着一座三进院落,外观朴素,内部陈设更是朴素,李茂隔一段时日就到这里来住上一阵子,亲自下田务农,体会稼穑之艰,时刻提醒自己。
    一早李茂到水里捕了一筐肥鱼,正由兰儿和吴氏在收拾,曾真也想去帮忙,却被兰儿凌厉的目光逼退。
    会议在中堂会客厅召开,金道安、郑孝章、文书丞、赵光良、谢彪、苏辟冒、常木仓、秦墨四系统八总管尽数到场,曾真负责会议记录。
    “新罗国声称上承高句丽衣钵,对辽东拥有主权,籍我大唐国势衰落、地方豪强割据难制之机,往辽东派遣了大批谍报人员,广泛收集各类情报,为夺取辽东做好了充分准备。只因有渤海国的牵制,一直未能如愿。自我打出辽东经略使的旗号,他们觉得再等下去,辽东就会回归大唐的版图,与他这个高句丽合法继承者没有干系了,这才决定铤而走险。”
    李茂开场几句话为这次会议定下了基调,新罗国是处心积虑要侵占辽东,这点不容讨论,下面就是如何应对的问题了。
    “为了与我辽东开战,他们向渤海国做了一定的让步,将侵占的渤海江南府土地让出,又将亲王公主远嫁渤海王,缓和了边境的紧张局势,使得他们能腾出手来,将大批军队由南部调往西北。
    “而在渤海国一方,他们也希望新罗跟我发生冲突,若新罗因此得罪了大唐,他们便与大唐结盟,在道义上占据制高点,新罗国即便占据了辽东,面临东西两方的压力,也只能向他们媾和,让出一部分到手的利益,则他们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白白捡个便宜。
    “若新罗不幸被我战败,那他们就马上打出吊民伐罪的旗号,帮着李茂东西夹击新罗,趁机占据他们想要的土地和人口。”
    秦墨的简报材料是曾真为他准备的,他花了一晚上时间去熟悉,现在说的头头是道,让不明真相者不禁刮目相看。
    秦墨做完简报很响亮地喝了口茶,朝曾真投去温柔的一瞥,曾真只是矜持地一笑,埋头继续做她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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