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望向空茫茫的镇北荒原,深呼吸了一口,言道:“汉人习惯农耕,农耕要安稳、讲秩序,寻常人家的孩子十几岁就跟着父母学庄稼把式,更小的在放牛放鹅,一般成年之后才服兵役,论弓刀骑射,自然比不得游牧和渔猎部落。
    “但凡事有得必有失,有失也有得,汉家子弟懂得服从,能守纪律,士卒经过训练,就能摆出严谨精密的军阵,这一点草原和森林部落都做不到。
    “草原上流传着一句话,‘人马过万可敌天’,可历史上那些兵马过万的强悍民族,不论匈奴、鲜卑、突厥还是现在的回鹘、吐蕃,都只是一时一地之强,并没有打遍天下无敌手嘛,他们或者能逞一时之雄,但在历史的长河中,他们最后都做了失败者。
    “就说现在的回鹘和吐蕃,也在走下坡路,而且下滑的速度比大唐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唐、吐蕃、回鹘这三个老冤家,老对头,我看能笑到最后的还是我大唐,几千年的文化传承不是说着完的,这些浸润在民族骨子里的东西,就是这个族群傲世独立的本钱。”
    李茂说到这话锋一转:“我们很多人来辽东是求一个安稳的日子过,包括我自己,当初我也是因为要避难才想到进取辽东,可辽东这个地方没有秩序,你没有实力谁又肯给你太平日子过?我们中的有些人一提到汉家子弟就想到柔弱,一说要跟奚人合编成第三师,就想着赶紧分开,免得让人家算计了。
    “这就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混在男人堆里,总是怕被别人占了便宜。这岂止是荒唐呢,这简直就是愚蠢。这种思想究竟是什么人灌输给我们的,我们不去究根溯源,给他理清楚,反而热衷于人云亦云,以讹传讹,实在是荒谬的很。
    “想当初炎黄子孙仅在今日河南、河东一带,数千年后我们这个人尽可欺的民族占据了目光所及最丰美的土地,那些强悍的人呢,为何都跑到大漠戈壁牧马去了,是他们高姿态,自己跑去的?显然没有那样的傻瓜,说到底是被打过去的。
    “五胡十六国时期,汉家势弱,他们不也是蜂拥而入,大杀特杀,谁曾跟你客气过了?汉番对抗的结果是我们一方越来越强大,人越来越多,经济文化越来越发达,我们的对手一家一家陨落于历史的长河中,历史是很无情的,优胜劣汰,从来不会跟你客气。
    “当然,我这么说并不等于说我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大唐近世国势日益衰落,我们自己是有很大原因的,承平日久,骨子里的强悍基因慢慢消磨。初唐时大臣出将入相,虽一儒生亦可率数万虎贲远征万里之外,斩将杀敌,开疆拓土。
    “盛唐以后,风气奢靡,士大夫转而文弱,到了近世骄兵悍将屡屡犯上,上下离心,文武官员壁垒森然,文官看不起武将,武将瞧不起文官,文武之道本为一体,却被人为地分成了水火不相容的两家,于是将不习文,文不习武,大唐的国势也就在这内耗中日渐衰落下去。”
    石雄道:“所以新招募的队官都要求识字,不识字的也要教其认字。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文武兼备才是人才。”
    李茂点点头,又道:“不要怕我们的弓刀骑射不如他们,这只是暂时的。打仗这个东西靠的是群体之力,个人弓刀强那么一点点,箭射的准那么一点点,左右不了大势,奚人的弓刀就比契丹人差吗,只怕他们自己也不服气,是他们的人少吗,也不尽然,是契丹人汉化的更深,更得我汉家用兵之道的精髓。”
    石雄道:“契丹人的确擅学,但他们真能领会我族的用兵之道?”
    李茂摇摇头,说道:“用兵之道很玄妙吗?书上讲的玄之又玄,那不过是唬人的把式,真传三句话,假传万卷书,真正的兵法就在生活中,俯拾皆是,只是汉人习惯了安稳,不知道使用罢了。君不见每逢天下大乱,总是英雄辈起,群星闪耀,震古烁今。反观草原上终年鏖战,也没见有多少英雄横出,一统天下嘛。我将番汉人马编组在一起,就是要取长补短,给凶猛的老虎插上翅膀。”
    说到这,李茂叮嘱道:“新兵训练完毕,基层军官由士卒自己推选,不要担心他们人多,就会如何如何,你以防范之心待人,人不想有二心都难。”
    石雄道:“有人主张说第三师奚人多,他们不喜欢虞侯监军,主张把护军虞侯撤掉,以照顾奚人的习惯。”李茂道:“这事你怎么看。”石雄道:“我觉得很荒谬,都是安东军,为何要厚此薄彼,奚人和汉人都是一家人,是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的自家兄弟,这么搞太见外了,离心离德。我给顶回去了。”
    李茂赞道:“顶的好。一连串的失败,让我们有些人没了信心,跟人打交道要么自卑,要么自大,怎么也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信心这个东西不是想树立就能树立的,得拿出实实在在的东西来。”
    石雄道:“比如彻底打垮契丹人。”
    李茂哈哈一笑道:“那只是第一步。”
    二人走着说着,不觉走到了镇子北面的河汊旁,这河汊水势平缓,滩涂上是大片的草地,牧养着数十只白羊,一个老羊倌坐在河边钓虾,望见李茂吃惊地迎了过来,就要下跪礼拜。李茂连忙扶起来,说道:“不是说了吗,安东军不兴这个,不是重要庆典上,不要那些烦文缛礼。”石雄解释道:“他是契丹奴,哦,就是做过契丹人的奴隶。契丹人阶级森严,卑者见尊者要磕头,违犯者是要吃鞭子的。”
    李茂问那老羊倌:“契丹人凶不凶?”老羊倌笑道:“凶,杀人不眨眼哩。”李茂道:“你觉得咱们拼出命来能打的过他们吗?”
    老羊倌摇摇头,道:“他们的六岁孩童百步之外都能射杀燕雀,咱们的青壮儿郎也做不到,打不过,打不过。”
    石雄正要呵斥老儿,李茂摇了摇头,回过头跟石雄说:“强势不在嘴上,这样也好,欲取之,先示弱。让契丹人自己先自大起来。”
    这时候一轮红日跳出地平线,照射的大地闪闪放着金光,李茂道:“江山很美,可是大伙为何都忙着睡觉呢。”东高镇的人似乎不大勤劳,往往都是睡到日上三竿,听到镇子里的钟声才起床。
    老羊倌闻言,裂开没了门牙的嘴,嘻嘻笑道:“我给契丹大王牧羊时也常偷懒,干好干赖一个样,反正也不是自个儿的。管他呢。”
    石雄问:“那你为何现在起的如此早,我好几天天不亮就看到你呢。”
    老羊倌指着坡地上的一群羊儿说:“我给公舍牧羊,也给自己牧羊,我不管公家的羊,我能不顾自家的羊吗?”
    李茂闻言哈哈一笑,对老羊倌拱手说道:“老丈,多谢赐教。”
    李茂本想探探河汊是水深水浅,清晨的水冷,下不去,只好作罢。
    沿着河汊往东走,河流尽处就是东高山,这座山并不算高大,地势也不够险峻,不过对大队行军无疑是个巨大的障碍,山上巨木早已被砍伐做了建材,此刻只余密密匝匝的杂木。
    李茂沿一条小路往山上爬,石雄抽出佩刀,斩木开路,他的刀是特制的长刀,刀柄一尺二,刀锋三尺三,比平常的横刀要长的多,用来砍伐杂木似乎很恰当。
    一刻钟后,二人到达山顶,此刻东方一片鲜红,一轮旭日正喷勃欲出,四周苍苍茫茫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森林、草原,辽河如一条碧青的玉带蜿蜒向南去。
    李茂正叉着腰观察地形,秦墨拄着根木杖气喘吁吁地爬上来了,见李茂和石雄在那指点江山,说道:“贵为统领大帅,以后出门能不能知会一时,人家不知道你去了哪,四处找呢。”李茂道:“我走时你不是知道吗?”秦墨一屁股坐到地上,呼呼喘着粗气道:“知道个屁呀,我那会不还没醒透吗?”
    李茂道:“年纪不大,身体就垮了,将来怎么担当大任,快起来。”
    秦墨勉强站起来,眯着眼四周打望了一圈,指着东高山与河汊连接处,道:“此处要下一座营寨,防备敌人涉水偷袭。”又指着东高山的东南麓,道:“西甲军和临河市场四周都要修筑石墙,以阻遏敌人骑兵的冲击,防止遇袭时来不及撤离。我看还得在这儿修筑烽燧,好时时预警。”
    石雄道:“只在这里建烽燧已属下策,那片森林地势平坦,林间皆是巨木,马匹通行无阻,又无沟壑拦阻,若有骑兵偷袭,即便这里能看到,及时发出预警,留给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李茂有意考校他,就问:“那依你之见,应该在哪设烽燧?”
    石雄用手一划道:“这一片的山顶都要建立烽燧。”
    秦墨道:“嗬,口气不小,建这么多烽燧不要钱吗?哪来的钱?”石雄道:“人是现成的,只当是练兵,物嘛,森林里有的是好木材,石料也多。这些都算不得什么事。”秦墨道:“人太疲惫了,这些天修西甲军营盘,修临河市场,修码头,四处筑墙,改建烽堡,人都疲沓了,你没看日上三竿都不肯起来吗,非得听到钟声,非得喊骂才肯起身。”
    石雄道:“这算什么,我当年当兵时,比这辛苦十倍,不也熬过来了吗?连这点苦都吃不了,谈何开拓辽东?”
    秦墨被噎的直翻白眼,却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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