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天使林楠、朱汾给了李茂一道密诏,以李茂现在的定力,看完之后犹自出了一身冷汗,他对两位使者道:“请回禀圣上,臣当极力促成此事。”
    林楠皮笑肉不笑道:“大家口谕,留我二人在此做接引,孤山伯,你做你的,咱们俩只看不说,更不会指手画脚。”
    李茂眉头一皱道:“有这个必要吗?”
    朱汾瞠目大喝道:“大胆,你敢质疑圣上的口谕?你居心何在?”
    林楠按住他的手,笑劝道:“你误会了孤山伯,孤山伯是担心咱们出意外呀,人家在这郑州城里可是跺跺脚半边城都颤抖的厉害角色呢。不过孤山伯呀,咱们俩是奉旨办差,您看,就别为难咱们啦。”
    秦墨出来跟李茂说:“这两个死阴阳人是那部分的?”
    李茂摇摇头道:“不像是突吐承璀的人,以前也没听过这两个人的名号。”
    李茂把密诏交给秦墨,后者看完,脸色青黑,半晌方缓过气来,问:“你早就知道?”
    李茂道:“永贞年,顺宗皇帝跟我提过,要我择机说给今上听。”
    秦墨道:“你没说?”
    李茂摇了摇头,又道:“何必我说,这事本来就是公开的秘密,他知道。”
    秦墨道:“如此看,他对你已经不再信任了,陈数是怎么搞的,什么风都不透!”
    李茂道:“不要怪他,他现在日子也难熬。”
    秦墨焦躁地说道:“现在怎么办,一走了之,还是昧着良心做你不想做的事,我看还是跑吧,去辽东,看起来,你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李茂道:“执行第二套方案。我去见见老夫人。”
    秦墨拦住李茂,激动地嚷道:“你疯了吗,这分明是个陷阱,你卷进去就出不来了。他们要拿你做替死鬼呢。”
    李茂拍拍秦墨的肩,淡淡地说道:“总有些事,是你不愿意面对却又必须去面对的。放心吧,这些年我也不是白混的。”
    打发走秦墨,李茂一径来到胡裕春家。胡家外松内紧,一墙之隔却是冰火两重世界,李茂对迎过来的胡裕春弟弟胡裕真和胡家枪棒教头吴言重说:“不要拦我,我没有歹意,让我去见老夫人。”
    吴言重的身后,十几个徒弟手持刀枪弓弩正虎视眈眈。胡裕真跟李茂接触不多,这个节骨眼上他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任他。
    “让他进来。”
    一人站在角门处,冷冷地喝道,是孟迎春。
    孟迎春目光冷的能让人结冰,对李茂敌意甚重。李茂顾不得解释什么,只说:“我要见老夫人。”孟迎春强压胸中怒火,冷冷地说了声:“跟我来。”
    胡家内宅一片肃杀,身穿灰褐色伙计服装的家兵家将上百人,手持刀枪弓弩,严阵以待。而在老夫人李氏门前,刘明专、迟龙书和钱多多等一干少年,也结束整齐,腰悬刀,手挽弓,警惕地望着李茂,全然没有平日的敬重。
    李茂没有理会众人,迟龙书开门后,便移步跨了进去,内宅小院里有五六名劲装女兵,手里提着雪亮的横刀,也是一脸的肃杀。
    她们都是侍奉老夫人的仆妇,李茂每次来,她们都笑脸相迎,一个个虽然不再年轻,却都打扮的花枝招展,看举止也是温文尔雅,这些看似柔弱的女子摇身一变忽然变成了女战士,让李茂有些接受不了。
    胡裕春迎候在廊下,神情虽然镇定,眉角却有难色,见李茂拱手为礼,便往里面让,一面伸手拦住了孟迎春,轻声道:“你还是别进去了。”
    孟迎春充满敌意地瞪了李茂一眼,没有坚持。
    屋子里几个仆妇正在动员李氏换一件斗篷,李氏不愿意,像孩子似的东躲西藏。见到李茂,仿佛见着了救星,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求救道:“父母官来了,你来了就好,你来评评理,这日子过的好好的,非要我渡河去河东住两天,又急匆匆的像逃难,这太平盛世的为何要逃难呢。”
    说话这功夫,胡裕春已经把闲杂人等赶了出去,又招呼孟迎春和弟弟胡裕真守在门口,这才向李氏说道:“娘,你就别闹了,家里出大事了。”
    这一喝,李氏果然不闹了,李茂扶她坐下,单膝跪地道:“朝中出了奸臣,臣请太皇太后移驾避一避。”
    李氏望着李茂,目光怜爱地问道:“你到我们家来是奉旨保护我?”
    李茂道:“臣在元和年后才知道的真相,顺宗皇帝留有遗诏,命臣小心侍奉太皇太后,不容有半点闪失。”
    李氏笑道:“我那可怜的孙儿,心是好的,事可做的够糊涂,你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臣子,真的有事你又拿什么维护我呢,可真是为难你了。”
    李氏偷偷望了眼守卫在廊下的孟迎春,俯下身问李茂:“对迎春,你是真心的,还是虚情假意拿她当跳板来接近老身?说实话,不许敷衍。”
    李茂道:“我是真心喜欢她。”
    李氏笑道:“这就好,那你起来吧。”
    待李茂起身,李氏又道:“我都几十岁的人了,活够了,活值了,他们想害我只管让他们来吧,我倒要看看,长安宫里的皇帝能把我这个给老李家丢脸的媳妇怎么样。”
    李茂道:“天下没人敢把您怎么样,长安宫里的皇帝是诚心实意请你回去的,可您总得替大郎、二郎他们多打算打算吧?”
    李氏附耳说道:“老二不是我亲生的,他是我从街边捡来的,你可不能告诉他。”
    李茂道:“在奸臣眼里,都一样。”
    “为何我大唐的朝廷里总是有奸臣,再圣明的皇帝也会被奸臣蒙蔽,自古皆然,真是没法子了,没法子了。”李氏嘀咕了一阵,对胡裕春道:“叫迎春来给我换衣裳,我有话跟她说,瞧把这孩子气的,嘴撅的能挂香油瓶了。”
    胡裕春出门交代了迎春两句,打发她去给老夫人换衣裳,自和李茂走到院中亭子里,女兵女将们随即进入内室,列阵在廊下,看起来非但武艺非凡,还懂得些行军阵法。
    “她们都是顺宗皇帝在潜邸时派来侍候的。”胡裕春对李茂说,“他是个很开明的人,但朝中总免不了有奸臣,要拿我们母子做文章。早两****就觉察到城里有些不对劲,忽然多了许多京城来的人,我已经安排好了,渡河去河东,那里有我安排好的藏身之所。”
    胡裕春说的这些,李茂浑然不知,自被解除左龙骧军职务后,李茂就刻意和旧部保持距离,以免引起更大的麻烦,在郑州,他的耳目远不及胡裕春灵通。实际上即便是在从前,在郑州这个地方,他的耳目也不可能比得上胡裕春。
    李茂道:“天使已经到了城里,出城的道路只怕已被封锁,怎么走?”
    胡裕春道:“实在不行就硬闯出去,驻军里多是船帮的弟兄,只要我一声令下,叫他们抗命他们未必敢,拖延一下时间还是能做的到的。我门下养有三百勇士,平安到达到河边不成问题,到了河边自有船帮弟兄接应,渡河不是问题。到了河北,就是河阳地界,他们的人头怕是还没有我熟吧。”
    李茂道:“你在驻军里布有耳目,焉知他们在船帮里没有耳目?郑州财富半数在你家,一旦有事,他们还会顾忌兄弟情分吗,恕我直言,船帮组织松散,重利轻义,平日你好我好大家好,一旦有事,靠的住的弟兄不多。”
    胡裕春愕然,李茂对船帮的理解是深刻的,这组织太大太松散,远没有外界认为的那样有力量。
    他的生母李氏本姓沈,乳名珍珠,吴兴人氏,开元末,以良家子的身份入选太子宫,被赐予当时为广平王的唐代宗,后得宠生李适。安史之乱中陷于叛军之手,几经沉浮,流落民间。建中年间,李适尊沈氏为“睿贞皇太后“,在含元殿具册“立牌”上皇后朝服,李适亲奉册伏拜痛哭不止。
    为了寻找生母,德宗李适采纳了中书舍人高参的建议,任命睦王李述为奉迎使,沈氏族人四人为判官,派使多人分行天下,四处寻访,多方查找,同时对沈氏家族大加封赠,以期母子团聚。
    “建中末,有人在许州找到了我们,劝母亲回宫,母亲拉着我对他:我若回去,天子会认这个兄弟吗?若不能,岂非人伦悲剧?皇帝要生母,可朝廷还能接受一个不再贞洁的太后吗?你让皇家蒙羞,将来会有好报吗?
    “那人愕然无语,建中年间找到的假太后很多,皇帝宽容并不怪罪,但一个诞下胡虏小儿的真太后,谁又有勇气迎回宫掖?他这一犹豫,我们就连夜搬走了。我们到郑州后,改名换姓,苦苦奋斗三十余年,才有今日的局面。母亲不许我在朝为官,我也只好混迹江湖,操持贱业,本以为这样能平平安安过一世,却没想到,末了,末了,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我们。”
    朝廷寻找沈太后数十年无果,到顺宗李诵继位后,有司建议予以停止,李诵同意,下诏在肃章内殿为沈氏发丧,上太皇太后号,建衣冠冢于代宗陵并立神位于代宗庙。
    李诵逊位为太上皇后,迁移至兴庆宫居住,李茂时为殿中省少监,和突吐承璀一同宿卫兴庆宫,李诵自知时日无多,向李茂提及此事,让李茂发誓尽自己之力保护沈太后母子的周全。李诵那时已经失权,被李纯软禁在兴庆宫不能见人,朝中他可以信赖、依靠,又能当面嘱咐的人唯有李茂一人,而当日李茂圣眷正隆,看起来也的确是个可以托付的人。
    就这样他把沈太后母子托付给李茂,李茂也的确尽心尽力给予关照,左右龙骧军布局天下时,他用了很大代价从林英手里拿过郑州,却在此并未安排一兵一卒,因为李茂相信再巧妙的伪装,终有露出破绽的那一天,若想保护她母子的周全,那最好什么都不做。
    “眼下还有一个办法,我回京面圣,拿出先帝遗诏,不让太后回銮。”
    “这个办法行不通,你回京去只怕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勉强见着了,你又怎么跟他说,说大唐皇室倾尽心力寻访的沈太后,后来没能保住贞洁,颠沛流离间嫁了几个丈夫,还生了个胡人小儿,你让皇家颜面何存?让太后的颜面何存?若是那样,我宁愿现在就死了。”
    李茂道:“天子的心胸比你想象的要宽广,咸安公主就是个例子,大唐的皇室不会排斥一个因为走投无路而失去贞操的人。”
    胡裕春叹息了一声,言道:“公主是公主,太后是太后,岂可相提并论。且此事来的蹊跷,里面不会这么简单,眼下还是先离开这是非之地。我有一计,我去见见他们,假意商议太后回銮之事,稳住他们,你们趁机脱身。”
    李茂道:“这么做,你怎么办?”
    胡裕春道:“若他的心胸果然如海一样宽阔,我何惧之有?若他的心胸就像针鼻子,那我还有活路吗?”
    李茂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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