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没有回客房,那房间阴暗,异味又重,实在不堪再待下去,李茂信步走到小河边,见河水清冽,忍不住蹲下去掬一捧清水洗脸。
    虽是盛夏,却因所处年代一派自然,气温并不走极端,正午虽燥热,早晚却很凉爽。
    洗罢脸,李茂望着水面发了会呆,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发呆也成了一种奢侈。发完呆起身正要走开,忽然对面的河滩上来了三个人,人是从河堤斜坡的柳树林里钻出来的,边走边说边笑,一个十来岁的少女当先,左右是一男一女两个成年人,三人俱作短打扮,裤腿扎起,腰系板带,一男一女手里提着装兵器的皮囊,少女的手里还攥着一把薄刃短刀,脸上汗津津的又是一身泥土,正说说笑笑来河边洗脸。
    那少女向对面望了一眼,恰巧李茂也正望着她。
    少女忽然脸色一变,厉声叫道:“是你?!”
    骤然间抬手瞄向李茂,一支袖箭突地射了出来,李茂蹲的腿麻,眼见袖箭袭来,闪身躲避,终究差了一步,袖箭射在了他的右臂上,却徒然滑落——那袖箭的箭矢没有开刃,只做练习使用,并无太大的杀伤力。
    “你跑,你跑,我这箭可是有毒的。”
    少女的女师傅举手瞄向李茂,冷笑着警告道,相距太近,李茂没有把握在一个训练有素的刺客箭下脱身,于是站住,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无反抗之意。
    少女的男师傅涉水过河,围着李茂转了一圈,探手擒他手肘,若让他得手,李茂半边身子将麻痹不能动。
    这汉子出手如电,也是快到了极点。
    却一把抓了个恐,李茂甩手划出一道虚影,反扣住他的手腕,一推一压一带,那汉子已经落入他的怀中,做了他的肉盾。
    “师兄!”
    女刺客惊叫一声,连忙垂下手。
    “你放开他!”
    少女娇叱道,双手各多了一件精光闪闪的独门兵器,目瞪李茂,像一匹发怒的未成年母老虎。
    李茂沉声道:“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要杀我?”
    少女哼哼冷笑道:“素不相识,好啊,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还记得曹州成武县的衣峥吗?”
    李茂眉头一皱,惊问道:“你是衣巧?”
    那少女又哼了一声,咬牙切齿道:“杀兄之仇,岂敢相忘,我以为还要再等十年,不想老天开眼,在这让我碰到你。”
    李茂道:“你兄长的死本是一个意外,当年已有结案,我虽有过,过不至死。”稍顿又叹息道:“没想到你会走上这条路。”
    “你自然不想我走这条路,我巴不得我手无缚鸡之力,任人宰割才好呢。”衣巧与李茂周旋之时,已经悄悄将袖箭的箭头扯下换上了一支毒箭。
    “放了我师兄,我赏你一个全尸。否则……”
    衣巧人长的清丽脱俗,虽然只有十来岁,却让人望之生怜,但李茂实在不喜欢她说话时咄咄逼人的架势。
    李茂笑了笑,冲着大发雌威的衣巧道:“我若不放人呢,依你的本事,救不了他。他是你的业师,又是你的同门师兄,你忍心看着他死在我的手上吗?”
    李茂发现他说这话时,衣巧身边的那个女刺客比衣巧还要紧张,心下微微一乐,执掌龙首山后,他看了不少有关杀手组织的资料,他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那些有名有姓的刺客通常都是男女同行的,闯出的名号也多以“雌雄”、“阴阳”开头,像什么“雌雄双煞”,“阴阳勾魂手”,“乾坤夺命”,就差没有神雕侠侣。
    杀手行踪诡秘,脱离正常社会,承受的压力远远大于常人,而他们的生存方式,寻常人根本无法理解接受,故而多是同行成眷侣,这个女刺客如此心疼他手里的肉盾,莫不是两人有一小腿?
    李茂出言试探,那女刺客果然万分紧张,李茂心里有了底,更是有恃无恐。
    “你……你好无耻。”衣巧见占不到便宜,恨恨地说道。
    李茂摇摇头,笑道:“不是无耻,是无奈,谁让你们人多,又在兵器上下毒。”
    守护在衣巧身边的那个面容清秀的女刺客故作轻松地嬉笑道:“听你这意思,心里还不服气,不如我们俩比试一场,你赢了我们放你走,你输了就把人放了。”
    李茂道:“姑娘这等伎俩适宜去骗七岁以下儿童,某是不会上当的。”
    李茂油盐不进,衣巧和她的女师兄无可奈何。
    正僵持间,旅店那边起了一阵响动,却见秦墨破窗而出,一个大鹏展翅飞了起来,飞的太高,着陆不稳,砰地一声摔在地上,摔的尘土飞扬,哼哼唧唧爬不起来。
    一条光头壮汉光着膀子从破窗里追出来,身后跟着一群看热闹的人。秦墨见那大汉如老鼠见了猫,挣扎着爬起身来一瘸一拐往河边跑,边跑边呼李茂救命。
    一个劲装大汉拦住他的去路,晃手一个黑虎掏心,诱秦墨躲闪,贴地一个扫堂腿,秦墨噗通摔倒在地。肋上旋即又吃了几脚,有一声轻微的声响,疑似肋骨断裂的声音。
    那光头汉子哈腰抓起秦墨,丹田用力举过头顶,旋了两圈,恶狠狠地抛射出去。
    又一次尘土飞扬。
    衣巧的女师傅冲着李茂嘻嘻一笑,道:“一命换一命如何?”
    李茂望了眼秦墨,竟有些无奈。
    那光头大汉却吼道:“不成,我非杀了他不可。这厮偷看我洗澡。”
    众人轰然一阵大笑,秦墨脸皮涨的通红,却意外地没有反驳。
    李茂只觉得胸腔内气血翻涌,直欲吐出血来,事到如今,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他向衣巧言道:“你想报仇,就自己来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你功夫练到家里,亲手来杀了我岂不是好?今日便是杀了我,也不是你的本事,你兄长九泉之下也不会感激你,将来你想一想也会觉得遗憾。今日你我各退一步如何?”
    衣巧望了眼那光头大汉,叫:“茂哥,你怎么说?”
    大汉闷声道:“你是头,我听你的。”
    衣巧道:“好,今天大伙就各退一步。”一声令下,众人纷纷收了兵器。
    李茂推开怀里的大汉,向秦墨走去,一支弩箭咻地一声擦着他耳畔飞了过去。李茂立定,问衣巧:“说过的话可以不算数吗?”
    衣巧道:“重信守诺乃君子所为,我是小女子,小女子可以说话不算话的。”言罢森然下令道:“把人押下去。”
    李茂没有反抗,他面对的是二十名训练有素的刺客,他们拥有一堆稀奇古怪的杀人兵器,兵器上都淬着剧毒,而他手无寸铁,又兼须照顾一位莫名其妙被人打伤的同伴,想脱身谈何容易。
    自然更重要的是他判定衣巧不会对他下杀手,若要杀他刚才那一箭就不该是擦着他的耳鬓飞出,而是直接射向他本人。
    用牛筋捆人的好处是牛筋嵌入人的皮肉,除非外力施救,自救脱身的几率微乎其微。
    “我又连累了你。”秦墨满怀歉意地说。
    “习惯了。”
    “我并不是想偷看他洗澡,我是……”
    “我知道,你本来是想偷看女人的。”
    “……”
    “你说他们会怎么处置我们?”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听天由命吧。”
    李茂说完,眼一闭,便进入睡眠状态。
    衣巧为了押解李茂,专门购置了一辆骡车,把二人塞进柳条筐里,上面覆盖着喂马的料草,柳条筐很小,一个成年人塞进去后满满的,李茂的身躯尤其长大,几乎要把筐子撑破,身处如此窘境,除了睡觉,似乎也没别的事好做。
    “我有个哥哥,三岁那年走失了,听老人说他屁股上有块胎记,所以……”
    沉默了一会,秦墨给出了一个他偷窥男人洗澡的理由,看起来还很充分。
    要不要擒拿李茂和秦墨,要不要费这么大力气把人带上,刺客组织内部很快发生了一场争论。衣巧的两位业师彭拜、席沐就反对她这么做,理由是兵荒马乱的带两个人行路实在太麻烦,而且李茂又不是普通人,一个不慎,恐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衣巧年纪虽小,却甚有主见,她力排众议,坚持把人带着,她的身份很特殊,众人违拗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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