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苗长渡顺流而下,行约三里有处江心洲,有人在此设了一处专门铸造假钱币的作坊,所铸造的假钱币通过严密的地下管道供应整个山东,牟利甚巨。
    铸造假币乃是死罪,朝廷有司也一直想端掉这个假币作坊,这使得假作坊的主人不得不花大价钱为自己营造一层保护网,刘芬和张美翁和他们的顶头上司都是这张网上的一环。
    要抄查假币作坊须用水军,但负责四周警戒则用的上步骑兵,刘芬由此判断此次调兵很有可能是冲着江心洲的假币作坊去的。
    派人进城请示兵马使已经来不及了,刘芬决定先拖着。
    四个酒囊饭袋不必吃透他的心思,即便是拿鞭子在后面赶,他们也不会比健康的蜗牛快多少。刘芬慢慢等着,派去城里的人很快回来,上面只回了一个字:拖。
    “小心使得万年船呀,呀,呀。”
    刘芬赶走左右,躺在议事厅的座椅上,把腿翘在公案上上,轻松惬意地哼起自编自创的小曲来,一遍琢磨着晚上用什么手段把张乐支开,自己好摸过去报昨晚一箭之仇。
    捉生将钟甄领着一个陌生人直入大堂而来,来人衣着普通,气场却很大,刘芬不觉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来人冷冷地扫了刘芬一眼,将一份调兵令放在公案上,刘芬哈下腰,双手捧起来,神情就是一震。
    “选兵五百随你去三柳庄?”刘芬瞪大了眼睛做出为难之色,“我部精锐都去苗长渡了,你看这,要不我派快马把人叫回来?”
    “刘将军,兄弟提醒你一句,听人劝吃饱饭。这可是杜相公和韩相公联名下的调兵令,你掂量着办。”
    刘芬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自己跟杜黄裳素昧平生,得罪了他,一句话自己这苦熬苦挣的兵马副使可就没了,这老儿如今正得势,韩弘那老狐狸巴结还来不及,又岂会为他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小人物说情,到头来倒霉的还是自己。
    “想好了,就集合五百精锐跟我走。”来人循循诱导,“事成之后有你好处。”
    刘芬咬了咬牙,扛是抗不过去了,干吧。
    击鼓聚将,来人以监押使的身份向众将训话道:“马队人盯人,步队结绳,途中但凡走失了一个人,连坐。”
    轻飘飘的几句话却像一记重锤砸的刘芬和众将眼冒金星,这是行军中最高级别的保密措施,骑兵按先后顺序一骑盯一骑,步军士卒则用一条细麻绳系住胳膊,人盯人,只要措施得当,任谁也不可能脱队去干私活。
    “事关重大,请刘将军与本使同行。”
    来人又敲了敲刘芬的胸甲,轻声说道:“恭喜将军,你升官发财的机会到啦。”
    言罢哈哈大笑,刘芬也跟着笑,只是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起初,刘芬大军奉命开拔去苗长渡,让负责盯梢当地驻军和官府的船帮十一当家孟练惊出一身冷汗。
    两天前,他获知船帮十四位当家将齐聚汴河边的三柳庄,会晤长安来的一位贵人,谈些很重要的事情,为了防止那位贵人仗势欺人耍无赖,众当家共商之后派他负责盯住附近所有驻军和官府,一旦发现驻军和官府捕快有异动便立即取消会议,防患于未然。
    刘芬部突然出兵苗长渡,孟练吃了一惊,不解所部有何意图,他担心这支军队半途突然折转,便一路跟随。让孟练没想到的是,出兵苗长渡只是虚晃一招,目的就是哄他误判,刘芬部最终的目标是三柳庄。
    等到孟练明白这一切,什么都晚了,六百大军已经将偏僻小村三柳庄包围的严严实实。
    刘芬此刻也醒悟过来,他虽然跟船帮也有交情,但那交情不过泛泛,与升官发财相比狗屁都不算。
    刘将军摩拳擦掌,凶相毕露,下令所部将三柳庄围的水泄不通,严令部下未得特使秦墨的军令,任何人不得出庄,谁敢不听招呼,万箭攒射。
    为策安全,船帮诸当家都是轻装简从而来,加上警卫人员,三柳庄里也不过四十来人。
    以多欺少,向来是义成军刘芬部的光荣传统,五百人对付庄里的四十来号身无铁甲,手无弓箭的肉身,那是手到擒来。
    有武力做后盾,李茂有恃无恐,不过虽有武力做后盾,李茂却并没有仗势欺人,他拿出了十分的诚意。
    船帮诸当家们眼见大势已去,遂收起妄想,坐下来老老实实跟李茂谈,这一谈就谈出了双方都满意的结果。
    看看的东天泛白,船帮十四位当家总头领明东望起立建议,众人举杯同庆今日的胜利,这个提议并无不妥。
    待酒上来,明东望却又改了主意,他让人擒来一只公鸡,在碗里滴了血酒,要跟李茂喝血酒拜兄弟,认李茂做老大。
    船帮的意思很明显,怕李茂翻脸不认账,先用兄弟的情分把你笼络住,你若不识抬举,就揭发你,堂堂朝廷命官跟江湖匪类拜把子,捅上去,你吃不了兜着走。
    所谈的条件,不能白纸黑字,不能签字画押,众人要个说法,李茂不能推辞。不得已下只能顺着他们的意思喝了这杯血酒。
    酒喝完,众人依旧不依不饶,又要李茂领首在河神牌位前进一炷香,已经上了贼船,多一炷香少一炷香也就那么回事,李茂没有推辞,领首在河神牌位前上了香,起身时,众人齐呼为总头领,明东望将象征总头领的一根木杖献给李茂,自降为军师,领衔再拜。
    李茂这才有些警觉起来,看船帮这意思是真要把自己拉下水啊。然却木已成舟,一切都已由不得他了。
    在李茂全力疏通船帮这头时,杜黄裳已把河、渭航道上所有可能阻碍江淮米粮入京的关节都疏通了,在他的再三督促下郑州河阴仓和洛阳含嘉仓的第一批粮料已经起运关中。
    听闻船帮提出的条件,杜黄裳道:“这些都不算什么,事急从权,任谁也挑不出刺来。只是你不该跟他们喝什么血酒,这种事一旦沾上,洗都洗不掉啊。”
    朝廷最忌讳民间结社,尤其是这种秘密结社,堂堂朝廷高官跟江湖帮派有牵连,若被人告发绝对是吃不了兜着走。这也难怪杜黄裳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依他的脾气,这事儿若摊他弟子门生的身上,不要说骂,动手的心都有了。
    李茂叹道:“是我一时不察,着了他们的道儿,眼下我该怎么办。”
    杜黄裳道:“先顺其自然,他们有求于你,短时间内不会让你为难。你记住,回京后务必要找机会禀明圣上,求个主动。”
    在杜黄裳、李茂出京往东都的途中,朝中袁滋、贾耽也没有闲着,一道道诏令飞马送往淮南、江南两道,督促两道紧急筹措粮料阶梯运至郑州、洛阳两地,充实仓库,以备入夏后救济使用。
    这期间李茂在汴州和洛阳之间来回奔波,协调水旱两路、黑白两道关系,以确保两仓米粮能按时安全运至关中,江淮米粮能及时充实两仓。
    一日路过郑州,因时间紧,本欲绕城而过,却不想孟迎春迎在了城南路口,李茂甚觉惊奇,忙问她何以知道自己要来。孟迎春支吾半天,憋的脸通红。
    李茂又道:“见我何事。”
    孟迎春身侧闪出一个人,手持一张名帖,自报家门道:“洛阳沈洋粮行曲松轩。”
    洛阳沈洋粮行名不见经传,曲松轩也不知何许人也,但他所持的名帖却不可等闲视之,名帖很低调,上面只印了一个人的名字——安道全。
    安道全,旧日李茂在洛阳曾有一晤,此人系隐形豪富,神秘而低调,不为外人所知。至于他经营何事业,如何起家,有何人脉,身家几何,更是谜一样的存在。
    但李茂究非刚进京那会两眼一抹黑,他是皇帝的观天之眼,看这世界自比常人要看的清楚明白的多。安道全的秘密他略知一二,此人盘踞河洛一带、实力极大的昭武九姓之一安家的三巨头之首,名下各类产业粗略估算超过七百万贯。
    凭借雄厚的财力,安道全精耕洛阳、汴州两地官场,人脉极深,已到了呼风唤雨的地步,对两地驻军也有相当的影响力。
    只是他一向行事低调,才常常被人忽视。
    李茂在曹州认识的曲仁通,真实身份是昭武九姓火寻氏门下的一个走卒,火寻氏经营的娼馆遍布天下,一线品牌有玉楼和白阁,孤山镇和曹州的楼兰阁是这个家族名下楼兰阁一系的一个分支,在家族中只是二线品牌。
    当初曲仁通被人告发亏空公帑被火寻氏执行家法的先生盯上,自料难逃一劫,万不得已才向李茂求助,李茂为其牵线搭桥介绍给了铜虎头。
    两家一拍即合,曲仁通帮助铜虎头打入火寻氏遍布天下的娼馆网络,藉此监听天下。作为回报,铜虎头帮曲仁通拖住火寻氏执行家法的先生,并调动资金,填平曲仁通贪污挥霍造成的亏空。
    曲仁通只是九姓门下的一普通走卒,身在局中未能窥探家族全貌,这九姓的真实实力究竟有多大,便是一直盯着他的李茂也说不清楚。但他知道若九姓铁了心的要谋反,便是不能瞬间颠覆李家王朝,其破坏力也绝不会比安史之乱逊色。
    曲松轩是胡裕春的生意伙伴,与孟迎春认识,这次托辞要求李茂解决航运难题,请孟迎春代为斡旋,他送了李氏两只很讨人喜的八哥,哄的老太太开怀大笑。
    孟迎春觉得应该帮他这个忙,便私下做主引他来见李茂了。
    她心里无时无刻不装着李茂,早把李茂的行踪规律摸的一清二楚,料他今日会打城南路过,这才引曲松轩出城相见。
    找了一个无人处,曲松轩道明来意,他希望李茂能高抬贵手,少往关中运点粮食,以维持关中粮价,不要让他吃亏。
    李茂笑道:“粮食只为供应宫廷和官府,不会妨碍曲先生发财。”
    曲松轩道:“小本经营,实在经不起这样的风险,请孤山伯务必周全。”言讫取出一份文契,说道:“这是沈洋粮行的三成干股,聊表存心。”
    李茂道:“区区三成,一年又能分我多少?”
    曲松轩皱了下眉头,迟疑了一阵,伸出三根手指:“以最近五年的平均收益来算,三成干股,年分红可达三十万贯。”
    这回轮到李茂皱眉头了,一间名不见经传的沈洋粮行一年竟可获利百万贯,这整个关中的粮米供应岂不是尽操于昭武九姓之手?
    见李茂不应声,曲松轩道:“若是年景好,这个数字还可以往上浮动三五分。”
    李茂收了供奉,对曲松轩道:“你若说话不算话,我有办法让你长记性。”
    曲松轩长揖道:“小行以诚信待天下,孤山伯就是小行的天,岂敢稍有欺瞒。”
    打发曲松轩去后,李茂唤来孟迎春。
    孟迎春低着头不敢正眼看李茂,李茂也故意不理她,眼看快到城门,孟迎春方鼓起勇气咳嗽了一声,道:“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好,你想骂就骂,何必吓唬我。”
    李茂道:“谁说你做的不好了,你做的很好。”
    孟迎春道:“皮笑肉不笑,骗人。”
    李茂将曲松轩手里得来的东西拿给孟迎春看,弹着那一叠印刷精美的麻纸,道:“三十万贯,一年的。这不是好东西吗?”孟迎春目瞪口呆,良久方道出一声:“真是真人不露相,没想到区区一个沈洋粮行这么有钱。我还以为他们生意做不下去才找你帮忙呢。”
    又关切地问道:“你拿了这么多,他们逼你做什么?”
    李茂笑道:“做我该做的事。”言罢狡黠地眨了下眼,把那一叠纸塞到孟迎春怀里,嘱咐收存好,这便拉过马头,对孟迎春说自己还有事,不能入城拜见李氏,请她代为问候一声,言罢拨马向西而去。
    黄尘滚滚,孟迎春呆立半晌,忽然明白李茂这不是恨她,而是珍惜她——恐他出意外,亲自送她回城来。
    她捏了捏手中的那一摞票证,甜翻了心,蜜翻了胃,一颗心被塞的满满当当,再也容不下别人的位置。
    入夏之后,河水暴涨,漕运不通,河中、陕虢、河南、郑滑等十州县更时时面临灭顶之灾,所幸的是经过抢运,数十万石粮米赶在入汛前平安运入关中,不仅确保了西川前线大军有足够的粮草,又有效抑制了奸商不法之徒借机哄抬粮价,确保了关中地区的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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