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之后,战战兢兢的洞民们被集中到昨晚准备请神的地方,捆绑胡川的那根木桩还在,桩顶挂着洪碎岩的人头,被洪而木赦免的几个帮凶跪伏于地声泪俱下地向众人忏悔。
    十年前的那场文明开化运动给洞民带的好处是实实在在的,但在洪碎岩等人的压制下,洞民们只能把这份感激深埋于心底,洪住循着这份感激,这十年在洞民们的心里埋下了一颗颗希望的种子,今天种子破土发芽。
    希望茁壮成长为参天大树。
    当年参与谋害洞主洪登山和汉人先生的六名凶手得到了应有下场——被乱石砸成肉泥——其中包括现任巫医。
    洪登山的独生女儿洪而木被众人推举为新任洞主,洪住复任巫医。
    做了洞主的洪而木装扮一新,垂在额前的刘海被竖起后,她的脸蛋比以前大了一倍。秦墨把她仔细的打量了一番,皮笑肉不笑地问:“你究竟多大了?”
    做了洞主后,洪而木的心胸开阔了许多,她不再计较秦墨的粗鲁无礼,落落大方地回答道:“我属马,今年十六。”
    秦墨啧啧嘴,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的胸前,洪而木生气地哼了一声,转向李茂,郑重地说道:“王先生的冤案已经查明,你要履行承诺,给我洞寨留下一位先生,助我文明开化。”
    李茂点点头,问:“你真的不打算跟我们一起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洪而木道:“我想去,可我怕……”
    秦墨笑道:“你是怕前脚一走,后面就有人改朝换代,篡位自立。”
    洪洞主将嘴唇一咬,啐道:“才不是呢,我是怕……见识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后,再也回不来了,我的根在这……”
    李茂再次点头,指示胡川道:“你留下来。”胡川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张琦骂道:“没出息,她能吃了你么。”
    李茂改口道:“你来。”
    张琦深吸了一口气,吟诵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来。”
    老妪和少女懂的汉话不多,不解他这话是何意思,秦墨拐了下张琦,道:“呆子,你痴了,留下来做女婿吗?”
    张琦寒着脸道:“你休管,我自有主张。”
    回过头,他却悄悄问李茂:“她要招我做女婿,我能答应吗?”
    李茂拍拍张琦的肩,道:“你真有出息。”
    李茂又帮着新洞主处置了几个刺头,再留下两名卫士给张琦,这才启程赶赴梓州。
    临别之际,新任洞主洪而木和巫医洪住及张琦等人送李茂到山下,洪而木郑重地请求李茂给她改个名字,十五年前,洪登山从剑州回来后就有了登山这个名字,也因此开启了一行几乎改变整个洞寨的声势浩大的革新运动,时隔十五年,他的女儿接过革新的权杖,再度起航,李茂不忍拂却她的好意。
    思量了一阵,李茂道:“你小名叫木木,就更名为洪木木吧。”
    去梓州的路上,秦墨问李茂:“为何把臭小子丢下来,你真的让他做上门女婿?”
    李茂道:“两川、山南、贵州以及容、桂、邕的许多地区,那些崇山峻岭中、密林沼泽里分布着很多这样未曾文明开化的蛮人部落,朝廷在这些地区实施羁縻政策总是吃瘪,衮衮诸公不解为何,总一味斥责说他们不识抬举,我想你未曾实际跟他们打过交道,自然无法了解他们的需求,是不是这个道理?臭小子想出人头地,可文不能文,武不能武,性子又急躁耐不下性子做几件实事,你要他怎么办?”
    “这的确是条捷径,只要摸准了蛮人的底细,不难对症下药。”秦墨忽又担忧道,“你的计算虽好,可万一这……臭小子把持不住,真的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咱不白瞎了一个好兄弟吗?”
    李茂笑道:“你未免太小看他了,多则一年少则半年,臭小子一定会回来的。”
    因为这场耽搁,李茂赶到梓州时,李康的人头已经高悬于梓州北城门头,罪名是败军失地。
    李茂在城门下伫足仰望,良久没有说话。
    途遇意外耽误行程,致使李康枉死,他虽痛心却并不想过多自责,他现在倒是有些担心,一个堂堂的节度使就这么人头高悬艳阳城头了?高崇文行事也未免太霸道了些。
    守门的军兵将李茂的行踪报知高崇文,高崇文淡淡一哼,继续忙他的事。
    行军司马高月文劝道:“李茂好赖也是钦差安抚使,你这么躲着不见,也不是个事嘛。”
    高崇文眉眼一挑,哼道:“你要觉得过意不去,你去见他好了。”
    吃了这一冲,高月文不吭声了。
    恰此时,猛将高霞寓盘马到了厅前,下马直闯进来,嚷道:“李康的儿子李响,披麻戴孝在街上为他老爹伸冤,闹的半个城都知道,李茂那厮明明知道人是大哥你杀的,却还是当街接了他的鸣冤状,还把人接到了公馆。”
    高霞寓说着坐下来,端起高崇文的茶水灌了两口,茶水温度不冷不热刚刚好。
    高月文忽然咳嗽了一声,高霞寓一惊,抬头望去,却见高崇文正盯着他,唬的他一愣,赶忙把茶碗放了下去。
    高崇文的这个茶碗是陇右经略使、秦州刺史刘澭送他的,他平生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有些怵刘澭。
    作为兄弟,高崇文其他什么东西都可以拿出来共享,唯独这件东西不成。
    因为它是刘澭所赠。
    “备马。”
    “大哥,去哪?”
    “去钦差公馆,看看钦差是怎么审案的。”
    李康的儿子李响得知父亲被刘辟送还高崇文后便从外地赶到了梓州,在这之前他接到表兄卢西安的书信,说安抚使李茂已经答应营救李康,李响心中大安,李茂是天子面前红人,又是两川安抚使,高崇文多少要卖他这个面子吧。
    满怀希望兴冲冲而来,见到的却是高悬于城头的父亲冰冷的人头。李康连高崇文的面都没见着就在城外吃了刀。李响当即昏倒在地,满心欢喜,化作透心凉。
    在梓州高崇文现在就是天,李响求告无门,除了披麻戴孝坐在街边为他父亲痛哭外,别无他法。
    李康在东川做节度使的时候,虽不大与百姓接触,但为人为官的声誉还算不错,想当初刘辟派兵包围梓州时,李康并非全无还手之力,但他并未做任何抵抗就投降了,以怂人之名背负了败军失地之责,却也因此保全了阖城百姓的周全。
    人皆有同情弱者之心,看到李康的儿子坐在街边哭的死去活来,人心向背悄悄发生了逆转。因此当高霞寓等人试图驱赶李响哭父时,阖城百姓同声发出怒吼,高霞寓抓了一批人,打了一堆人,却仍左右不了民心的向背。
    李茂那日从北门进城,高崇文避而不见,同情李响的人却抓住了机会,百姓奔走相告,半个城的百姓就涌了过来,堵住街道,拦住安抚使的马,抓着李茂的马缰,七嘴八舌为李康诉冤,人声鼎沸,群情激奋,在此情形下,李茂别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接下李响呈递的伸冤状,暂时将事态平息下去。
    这一权宜之计传到高霞寓门客那就变了味,成了李茂故意要给高崇文难堪,再经过高霞寓的加工、渲染,竟又变成了李茂对高崇文的不满和对抗。
    李茂能理解李响的苦衷,眼下梓州高崇文一手遮天,他只有把事情闹大,才有可能引起上面的关注,从而达到为父亲伸冤的目的,但事情闹到这一步,也非李茂所乐见,梓州是对敌一线,宜稳不宜乱,乱则予敌以可趁之机。
    李响年纪还小,又急着为父报仇,行为言语偏激点倒也罢了,高崇文四十多岁的人了,又是三军主帅,不知道收敛低调一些,反而来个火上浇油,就让李茂有些无语了。
    李茂正在公馆神色凝重地倾听李康儿子的絮叨,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大乱,两队军将打开大门直闯进来。这些军将如狼似虎,连钦差卫队也不放在眼里。
    李康儿子又惊又怒又恨又怕,吓的手脚直哆嗦。李茂眉头也是一皱。
    秦墨迎了出去,拦住高崇文,拱手问道:“敢问高帅此来有何贵干?”
    高崇文正眼不瞧秦墨,昂然言道:“安抚使远道而来,本帅不该来看望吗?”
    秦墨不卑不亢道:“安抚使一路辛苦,风尘仆仆,本欲休息一晚,将养好精神再去见高帅,让高帅亲自跑一趟,如何担当的起。”
    高崇文道:“我与他各有职分,互不统属,高某身为梓州之主,当尽地主之谊。”
    话未落音,但听一人大骂:“高崇文,你杀我父亲,我与你势不两立。”
    却见一个披麻戴孝的年轻人冲出们来,望高崇文扑过来。
    高崇文身边一员小将手提齐眉棍而出,秦墨捂嘴咳嗽了一声,将脚悄悄前移……
    军将“哎唷”一声冲了出去,扑地跪在李康的儿子面前,李响吃了一惊。
    秦墨忙将那军将扶住,对李康的儿子说道:“公子请看,高帅处置令尊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这位小将军来替高帅给你请罪了。”
    那军将闻言大怒,欲挣扎起身,却被秦墨死死按住,一动不能动。
    李响大怒道:“我不要他道狗屁歉,我要高崇文偿命。”
    言罢迎着军将的脸踹去,军将奋力挣脱秦墨的手,侧身一闪,李康的儿子踹了个空,失足跌倒,扭了脚踝,闪了腰,跪在地上直哼哼,却半晌起不来身。
    这中间李茂也移步出了客厅,见李康的儿子坐在地上痛哭,眉头就是一拧。
    高崇文望了李茂一眼,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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