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宰相中杜黄裳主张驳回刘辟所请,同时下诏斥责,如果刘辟要开打,朝廷就奉陪到底,绝不助长藩镇骄横之风。贾耽不同意,新朝初立,百废待兴,犯不着为了一点规矩上的小事,而妄动干戈。再说杨慧琳反心已现,由不得朝廷不打,两线开战,朝廷究竟有几层胜算,实在是件难以估量的事。
    顺宗皇帝享国时短,暂且不论,德宗朝四十年,与藩镇打打和和,哄闹了四十载,结果呢拿得出手的功绩竟然没有一件。
    朝廷对藩镇敷衍、妥协已有四十年,这鸵鸟做了四十年,脖子早抬不起来。
    另一位宰相袁滋则态度模棱两可。刘辟的例子不能开,杨慧琳的麻烦又不能拖,两相比较杨慧琳的麻烦迫在眉睫,但直觉告诉他刘辟的麻烦更大,这一个急,一个大,按常理来说自然应该先处理迫在眉睫的,这就牵扯到朝廷要向刘辟做一天妥协,妥协不怕,过去的几十年,朝廷不就是在一次次妥协中过来的吗,底线早就没了,怕个逑。
    朝廷的脸面可以不要,杜黄裳的脸面却不能不要,人家有两次定策之功,而今更是红的发紫,这样的人自己怎敢得罪。
    袁滋不敢得罪杜黄裳,又不想昧着良心说话,便故作沉思状,迟迟不表态。
    “颁授旌节的诏书早已拟好,只等朱批用印,贾公说早一日晚一日早晚都是他的,这话老夫不敢苟同。事情虽小,纲纪是大,一旦坏了规矩,将来藩帅们一个个都来讨要节旄,朝廷如何应付?刑赏恩威只能出自天子,出自朝廷,哪有他想要,我就要给的?”
    杜黄裳的声音很大,霸气十足。
    贾耽笑笑道:“杜公之言自然有理,可当下,韩全义不满致仕,裹挟杨慧琳举兵拒接朝廷委派的新帅,夏绥若乱,朝廷岂能等闲视之,朝廷若对西北用兵,就不能让西川出乱子,两个巴掌扇人耳光,怎敌一个拳头打人脸呢。刘辟的事为何就不能让一让呢?”
    袁滋咳嗽了一声,鼓足勇气道:“贾公所言极是,老夫也以为当下之急在夏州,西北乃腹心之地,必须慎之又慎,万不可出半点纰漏。”
    杜黄裳哈哈大笑道:“老夫所争的可不仅仅是朝廷的体面,老夫要争的是朝廷的纲纪,纲纪不存,何以为国?刘辟要节旄,朝廷就给他,别的藩镇也要,将置朝廷于何地?这个规矩绝不能坏。二位说要忍让,一则是因为有夏州的杨慧琳在捣乱,二来呢,似乎朝廷一给他讲规矩,他就要举兵造反似的。一说刘辟有没有这个胆子,二说他便是有这个胆,坏规矩的是他,他先坏了规矩,再起兵谋逆,便是丧失人心,一个资望本就不高,德威不能服众的小人,而今连仅有的人心都丧失了,他的败亡就在眼面前,诸公何惧之有?”
    贾耽道:“是某说的不清楚,还是杜公故意装糊涂,某担心的是朝廷陷入南北两线作战的困局,安抚刘辟为的是集中精力先解决夏绥,先北而后南,先易而后难,这有什么不妥,杜公非要两线出击,置朝廷于困境,却是作何考量?”
    袁滋也抚须笑道:“某也不解杜公究竟出于何等考量。”
    杜黄裳笑道:“杨慧琳一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地咋呼两声,两位宰相就被吓成了这样,岂不可笑?”
    杜黄裳为人固执、霸道,说话又向来不大讲究,贾耽、袁滋虽见多不怪,心里到底也不大痛快。
    二人情知再争下去也争不出个名堂来,便先后闭口不言。正低头翻阅文牍,忽听宦官通报李纯到,三人忙起身迎接。李纯笑容可掬,挥手示意三人不必多礼。
    在御座上打了坐,又让了三人坐下,再吩咐突吐承璀准备早膳,说要跟三位宰相一通用膳。与天子一同用膳,这自然是为臣子的极高荣耀,三人心情大好。
    决策了几件急务,早膳上来,君臣用了早膳,窗纸已经泛白,内侍熄灭了灯烛,打开窗户,一阵清新的空气涌进来。
    李纯做了个深呼吸,问他的三位宰相:“南北事,孰轻孰重,三位的意见还是不能统一吗?”
    贾耽道:“臣主张饭要一口一口吃,先北后南,一心不可二用。”
    袁滋道:“臣赞同贾相之言。”
    李纯又望向杜黄裳,杜黄裳忙道:“朝廷的规矩不可坏,此例断不可开。”
    李纯道:“朕的意思也是不能开这个先例,但南北两线同时动手,能吃得消吗?”不待三人作答,李纯又道:“若不答应刘辟,西川真的会乱吗?”
    目光从三人脸上依次滑过,贾耽望了眼袁滋,言道:“臣以为刘辟极有可能铤而走险。”
    “何以见得?”
    “刘辟资历不深,德望不够,急需建立功勋,树立威望,然南康郡王雄镇西川多年,不仅百姓心悦诚服,土人、吐蕃、南诏也畏服不敢造次,声威昭隆,中外闻名,刘辟以何功业方能压服西川诸人?臣推测其必求领三川,以为西南霸主,方能固结将吏之心,保住自己的权位。而今求领节度使不过是第一步,若然此步受挫,其必铤而走险,否则骑虎难下,败亡不远矣。”
    贾耽的这个见解,不仅袁滋,连杜黄裳也是认同的。
    李纯凝眉道:“如此,朕不可不预作防备。”
    杜黄裳忽然笑道:“陛下无须担忧,正如贾相所言,刘辟资历不深,德望不够,他有什么资格统领西川,即便是造反,下面人不服,不过是一厢情愿。他要的,朝廷就给,他的威望就上来了,将来若举兵造反,反多了几成把握。他要的朝廷不给,他就没了面子,没了威望,下面的人就不服他,将来他想造反,下面的人阳奉阴违,或抗命不遵、冷眼旁观,上下离心,朝廷但遣一员大将入川,则刘辟小儿束手就擒矣。”
    李纯点点头,嗯了一声,问三人道:“这么说西川这场仗早晚都是要打?”这回三人的意见出奇的一致。李纯道:“朕新等大宝,四方不稳,这仗有把握赢吗?”
    贾耽叹道:“若无夏绥牵制,朝廷取西川易如反掌。”
    袁滋道:“是啊,是啊,若专心对付一家,朝廷胜算颇大。”
    杜黄裳抚须笑道:“朝廷专心对付西川便可,至于夏绥嘛,朝廷只需一道严旨斥责,自有人取杨慧琳的首级以表忠心。”
    杜黄裳做人做事虽不免霸道,人却是个顶谨慎的,谨言慎行,没有把握的事他是决计不会信口开河的。
    贾耽和袁滋同时想到了李茂,李茂出使回鹘回国,途径夏州时被杨慧琳扣作人质,二人初闻此言便觉得蹊跷,李茂此人是走野路子出身,从来只有他算计别人,几时竟会让杨慧琳给算计了,这大大不合常理。
    龙山镇自组建以来,已经初露峥嵘,这绝对是股不可小觑的势力。尤其是贾耽,他是亲身感受过龙首山的力量的。那种排山倒海,横扫无敌的力量,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贾耽拜相前曾任鸿胪寺卿兼威远军使,当日俱文珍、第五守亮策动宫变,欲扶舒王李谊登基,李纯(李淳)亲率李茂等人入宫诛杀俱文珍,力挽狂澜。事后,李茂奉命奔赴安善坊诛杀第五守亮同党???,救出被囚禁的贾耽,控制了威远军,又借威远军控制了整个长安外郭。为李诵登基称帝立下汗马功劳,当日追随李茂入安善坊威远军大营杀贼救人的正是现在龙首山的四大都领之一丘亢宗。
    李茂现在人在夏州,杜黄裳又如此自信满满,这两者之间难道有什么必然联系吗?贾耽一时难测高深,便闭口不言。
    李纯低眉思忖片刻,下了决心,言道:“西川之例不可开,至于夏绥,朕倒要看看哪位卿家能拔此头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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