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每次都以此处偏离主干道,行动不便为由,拒绝到铁筝峡谷来。
    这样的理由若想找,总是能找的到,这个地方若是不想来,也总有不能来的理由。
    宰相庅啜都对李茂来此祭拜亡灵的行为有些不以为然,这些年大唐在草原上的声望与日俱下,指望做场秀就能挽回?这绝对是痴人说梦。
    对李茂突然冒出来的这个举动,随行的秦墨等人也十分不解,问李茂是否暗含深意,李茂却总是笑而不答,只是夜间被小茹缠的无奈,方略作解释道:“国不知有民,民不知有国。国家的强盛归根到底是凝聚力的强大,一个心里只装着达官贵人的朝廷,是得不到民心的,一个得不到民心的朝廷,注定是虚弱的。”
    “朝廷虚弱,国家虚弱,弱国万家欺,到头来谁都得不好处。”李茂顿了一下,又道:“国内权贵瞎胡闹,百姓不满,有人说这个国是权贵的国,跟自己半点关系都没有,它要亡就让他亡吧,反正老子一无所有,国亡了或许老子还有机会翻身呢。这话本也不错,这个国亡了,肯定有一大批人翻身做主人,可谁能保证翻身做主人的就是你?”
    “谁又能保证翻身做主人的不是我?”小茹翻了个身,压在了李茂身上。
    李茂道:“这就是问题之所在,总有一些野心家希望天下大乱,这样他们才有出头之日。可是天下大乱后,那些没有野心,安分守己的人呢,受伤害最大的是他们。”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这话是李茂说的,小茹却记得很清楚。
    “现在很多人对世道不满,这不能怪人家,这个世道的确操蛋,若当政者不思悔改,一意孤行,将来天下大乱之际,大家一起跟着完蛋。草民是贱命,他们是贵胄,一起完蛋的话,还是他们吃亏了。”
    “账谁都会算,可真要动真格的让他们割肉,谁又肯,总是心存侥幸,总是拖,全不顾别人的感受,他们总有拖不下去的那天。”
    李茂道:“也不必这么悲观,新帝有革新的意思,大唐中兴还是有希望的。”
    嫌小茹无为,李茂翻身将她压下,小茹啄了李茂一下,笑道:“看起来,你对新皇帝很有信心,你的信心从何而来?”
    李茂笑道:“天下是他们家的,只要不是无药可救,谁会坐看自己的家宅烂下去。”
    小茹道:“你决心帮他,可你怎么帮?”
    李茂道:“国家想复兴,首要的是收拾民心,凝聚士气。他们说我去铁筝峡谷祭拜亡魂是做做样子,我的确是在做做样子,可很多时候做做样子也是一种态度,总胜过没样子。我要让流散在化外之境的同胞知道,大唐换了新皇帝,有了新气象,大唐中兴是有希望的。”
    小茹问:“大唐和回鹘是盟友,盟友间也会打仗吗?”
    李茂道:“许多年前我们不是盟友,许多年后谁知道我们还会不会是盟友,这世上哪有永恒的盟友。”
    小茹道:“这么说,我真的要留在草原了?”
    李茂笑道:“别傻了,你留下能做什么?”
    小茹认真地说道:“我想留下来,帮你做点事。”
    李茂笑道:“我谢谢你的好意,不过这件事还是算了。”
    小茹道:“我是认真的。”
    李茂翻了个身,二人体位互异后,李茂收敛笑容,和声问道:“为什么?”
    小茹面上忽然多了一丝愁容:“我父亲原是凤翔老兵,跟吐蕃人打了半辈子仗。我一岁那年,他与吐蕃人作战,战况不利,队头领他们退入森林,雨大追兵急,不慎迷了路,误了归期,等他们出来想回营时却发现大军已撤。
    “他们在森林和草原上游荡了十天十夜,后来被一群党项马匪袭击,做了俘虏,转手贩卖给回鹘人做养马奴。我母亲因为思念他,夜夜啼哭。有一天早起她很高兴地对我说‘你父亲回来了,就在村口,我去接接他’,她没穿鞋就出了门,这一去,就再没能回来——夜夜啼哭哭坏了她的眼,她不慎跌入庄口的荷花池淹死了。”
    小茹从不主动跟外人聊起她的身世,跟李茂也只略略提过几句。李茂只知道她父亲是名凤翔老军,战场上伤了条膀子,回乡无法生活就投奔了苏卿的祖父,在苏家经营的商栈做了名守夜人,小茹自幼与苏卿为伴,做了她的婢女。
    “父亲在草原上给回鹘人养马三年,后来回鹘人与吐蕃开战,吃了败仗,那家主人战死,几个儿子为争夺家产动了刀子,父亲联合几个人发动暴动,成功后逃回了大唐。大唐的边军却说他们是回鹘人的奸细,拒不肯纳,我父亲他们就夜渡黄河,后来在穿越戈壁滩时被一伙党项人袭击,折了条臂膀,从此落下了残疾。
    “他回到旧营,因为吃了败仗,原来的长官被调离,新长官早将他们报成阵亡拿了抚恤,而今见他们回来就不肯认,非但不肯认,还诬称他们是回鹘奸细。父亲他们只好连夜逃跑,从此他隐姓埋名流浪四方,那年他流落到曹州,大雪之夜冻饿交加昏倒在苏老爹家的米店门口,被毛太公救起,他们都是凤翔边军出身,能说的来,就劝父亲留下了。”
    李茂道:“苏老爹是个厚道人,他怎忍让你父亲做他的部曲?”
    小茹道:“这不怪苏老爹,我父亲是个逃犯,没有户籍,手又残疾,又感念苏老爹的救命之恩,便做了苏家的部曲。”
    说到这,小茹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说道:“家父跟苏老太爷称兄道弟呢,论辈分,我还比三娘子高一辈呢。”
    李茂笑道:“你这个长辈为何那么怕她。”
    小茹道:“她大我两岁,从小就比我长的高长的壮,每次摔跤我都败给她,打架我不是她对手,读书我也不行,只能做她的跟屁虫。她这个人坏在脸上,心其实并不坏,这十几年,她一直把我当妹妹看。”
    李茂把小茹往怀里搂了搂:“这些……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我不敢说,每次说了心里都要疼上好久。”
    李茂没有吭声,粗硬的手掌在小茹光润滑腻的脊背上走了一圈,悠悠说道:“留在草原,凶险重重,我真的不忍心,但大唐的确需要在回鹘的心脏张有耳目……”
    李茂哽噎难言。龙首山急需在回鹘心脏地带有所作为,但可资利用的途径并不多,咸安公主这条线若能打通,则情况将有极大的改变。
    做这种事无疑需要承担极大的风险,这种风险小茹或还不能完全理解,李茂却看的一清二楚,比任何人都透彻,他怎么忍心让柔弱的小茹去承担这一切。
    而舍去此途李茂又想不出更好更稳妥的办法,他纠结、彷徨、无助,内心挣扎于理智和情感之界,但一切无解时,李茂忍不住泪如雨下。
    小茹理解这份眼泪的不易,李茂肯当着她的面为她哭,这不是险恶矫情,而是对她的无条件信任,他和她的心是联通的,中间没有任何隔阂。
    小茹捧着李茂的脸,扑哧一笑,用手揩去他脸上的泪水,说道:“我这么做也不全为了你,我是有私心的。我父亲年老后身体非常不好,病痛缠身,日夜不得安宁。他每天都喝很多酒,喝醉之前他跟我说‘都怪我胆小,我但凡胆子大一点,早一天逃出来,你母亲或许就不会那么早就不在了’,每次喝醉后,他又哭又笑,怨天尤人。”
    小茹说到这,星眸中泪光点点。
    李茂道:“你若怀着报仇的心,我就不能留下你。这会害了你。”
    小茹吸了下鼻子,道:“我心里没有恨,我父亲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不要恨别人,他说他随大军出塞时也是烧杀抢掠,他杀过手无寸铁的妇孺,他罪有应得,只是这份罪该由他一人承担,老天爷不该委过于他人,害了我母亲。”
    小茹擦了把泪,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望着李茂,肃色说道:“若长安能看清草原的动向,少打仗,不打仗,边境要少死多少人。我知道你急切想在草原张目,可你又无计可施,茂哥哥,让我帮帮你,成全我这个傻丫头的胡思乱想吧。”
    李茂搂紧了小茹,眸中闪着泪花,竟凝噎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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