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寺是田氏家寺,乃魏州一极幽静的去处。
    李茂赴约时,恰值黄昏,此时斜阳西挂,阳光透过落光了叶子的榆林投射在地上,如千万根黄金铸成的利剑。
    香水寺东北角有一处土台,台顶上建了一座亭子,田萁的素斋就摆在距离此亭不远的一座佛堂里。
    青墨拉了把女青墨,笑嘻嘻道:“这寺香火鼎盛,想必菩萨十分灵验,你带我去求支签,看看我的运道如何。”女青墨脆生生地问:“求什么,求姻缘?”青墨道:“姻缘这等事,只合你们这些小女子,于我却是无缘了。我成亲了。”
    女青墨把青墨瞪了一眼,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无趣。”
    青墨的用意只是支走女青墨,让李茂跟田萁有单独相处的机会,至于原因他也说不清,只是觉得这么做很够意思,所以就这么做了。
    女青墨被他缠着去找主持求子孙签,张琦借口修马掌,一早也躲了出去。
    李茂与田萁对坐忽然无言,便一前一后走出佛堂,上了土台上的亭子。初冬夕阳下的魏州城异常壮美。
    田萁伸展手臂,做了个扩胸动作,忽不无落寞地说道:“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如今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这样的景致,不知下回什么时候才能见到。”
    闻这话,李茂忽觉心堵。
    田萁倒背起双手,仰起脸来问李茂:“你在京城做官做的好好的,为何要回淄青?不要跟我说官场险恶那一套,我知道你果然想呆在长安,是能呆下去的。你这个人脸皮够厚心够狠手够辣,适合在京城做个大官。”
    李茂道:“承蒙夸赞,我此番离京,是要去辽东完成一件重要的使命……。”
    田萁竖起一指,道:“打住。不想说就算了,何必拿这些废话敷衍我。”
    李茂莞尔一笑,跟田萁这样的聪明人说话无疑是种享受。
    犹豫了一下,李茂还是问道:“你呢,你为何要嫁给王璞,我知道你若是不愿意,谁也强迫不了你。”
    田萁的脸色忽然严峻起来,她向前两步,扶栏远眺,没有直接回应这个问题,李茂看的出自己的话触到了她内心的痛处。
    他有些后悔,心境也忽然变得黯淡。
    “累了,不想再折腾了。他们说我们田家需要在朝里有人。女人,在家从父母,嫁人从丈夫,夫死从儿子,还能怎么样呢。”
    李茂道:“你太悲观了。”
    田萁哼了一声,霍然转过身来,目光犀利地刺向李茂:“我不悲观,我恨小儿女姿态,我算计过,挣扎过,可是没用,任凭我怎么抗争,最终的结果还是逃脱不了。你们男子可以抛妻弃子,去开创一番属于自己的天地。可我呢,我只能委曲求全,为了家人去和一个自己从未谋面的男人虚与委蛇,这就是我的宿命,我改变不了,你能改变吗?”
    说到激动处,田萁泪花点点,竟是拂袖而去。
    李茂忽然莫名地烦躁起来,他紧咬牙关,努力平息内心的潮涌,牙齿咬的嘴唇都见了血,方才将翻涌的潮动压制住。
    田萁并没有走远,她立石阶上呆呆地望着夕阳晚林,暮色下的魏州城别有一番壮美的凄凉。李茂走了过去。她向李茂道歉道:“没理由向你发脾气,你不要放在心上。”
    说完这话后,她重新变得高兴起来,笑指着香水寺外的一座土山道:“那是于道士山,山上住了个于道士,于道士而今老朽了,可他也年轻过,他年轻那会,英武潇洒。他恋慕邻家小妹,家贫,自卑,不敢表白。思念到无可奈何,他离乡去长安博取功名,三榜落第,一怒投笔从戎,在边关积功做到了将军。他兴冲冲地还乡来迎娶他的恋人,才知故人已逝。他慕恋她,她也慕恋他,她见他无情离去,于是一病不起。他痛不欲生,遁入空门,在山上潜心炼丹,希望能渡劫飞升,再续前缘。”
    李茂低头思忖良久,言道:“渡劫似乎很难。”
    田萁扑哧一笑,一串泪珠震落在地。她擦了擦眼睛,笑问李茂道:“他是不是好傻,总以为女人只看重功名啊富贵啊安稳啊名分啊什么的,其实女人就是女人,有时候她们只是想找个能说上话,不那么讨厌的男人。”
    田萁仰起脸,目光灼灼地盯着李茂,问道:“你若是于道士,你如何抉择?”
    李茂再度陷入沉思,他实在不忍让那双期待的眼睛失望,可除了让它失望,他又能给她什么,他想打个哈哈敷衍一下,却怎么也狠不下心。
    犹豫过后,李茂还是顺从本能伸出了手,在踌躇中去探索未知。他看到了那双热切的眼眸里忽然神采大作,他吓了一跳,正思将手收回。
    耳畔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惊天动地,轰地一声,对面的于道士山飞上了天。
    爆炸之剧烈,震撼的大地也颤抖,田萁一头扑进李茂怀抱,如飞鸟入林。
    “这个……于道士渡劫成功了?”美人在怀,李茂却似抱着一捆荆棘。
    “开年第八次破炉坏丹了。”
    李茂对她还有些抗拒,田萁能感受的到,爆炸声一结束,她就主动离开了李茂。
    “爆炸烈度够强的。”李茂自言自语了一句,忽问田萁:“你是说类似的爆炸已经发生过七次?”
    “是的。”田萁点点头,眉头蹙起。“爆炸”一词她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意思却不难理解。让她不能理解的是李茂似乎对于道士破炉坏丹很感兴趣,他强健有力的心脏方才像敲鼓一样咚咚咚咚跳的异常有力。
    “不知于道士死了没有?”李茂眺望着那股腾起的灰色烟尘,忧心忡忡道。
    “不会,他这个人怕死的很呢,每次开炉前,都会挖个深坑躲起来,在炉盖上拴一根绳子,在远处拉扯。”
    李茂大喜过望,一拉田萁的手:“这个人很有趣,我想见见。”
    巨大的电流瞬间袭来,田萁的脑子嗡地一下人就晕了,什么机巧算计乃至理智此刻全部失灵,她就那么傻乎乎地跟着李茂的步伐,任他扯拽,像个木偶。
    二人刚从土台上下来,迎面却撞见了飞奔而来的女青墨,女青墨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一手扶膝一手揉着喉咙,慌慌张张地报道:“史,史老二领着牙军过来了。咦,你们……”
    尽管说话不利索,女青墨的眼睛却依旧敏锐,她先是发觉田萁神情有些古怪,继而就发现她正挽着李茂的胳膊。
    田萁瞪了她一眼,从容松开李茂的手,对他说:“你得赶紧离开,免得误会。”
    女青墨道:“四门都被堵住,走不了了,还是去酒窖躲躲吧。”
    田萁稍一犹豫,就催促李茂赶紧走。香水寺原本是座很小的寺院,做了田家的家寺后,借助田家的势力几番扩建,扩建的土地上就有一座酒坊,至今还残留着一座地下酒窖,佛家戒酒,这座地窖就被废弃不用。
    田萁幼年时带着一帮小将在此玩耍时发现,时过境迁,众人皆已忘却,唯她还记得。
    每临心情不好,不愿见人的时候,她就到这儿躲个清静,理理头绪。
    在女青墨的引领下,李茂和青墨躲进了酒窖,田萁则去佛堂诵经,她经常代母亲来此诵经,不分早晚。
    酒窖建在地下几丈深的地方,轩敞、干燥,有专门的通风口,因为田萁常来,里面还备有桌、椅、油灯、书籍,甚至还有一些吃食和酒。
    史宪忠现为天雄军左厢正将,驻守魏州城东,营盘距此不远,黄昏时分他正在营中督导操练,忽听得城东传来爆炸声,笑问左右道:“于道士又升天了,这是今年第几次了?”
    众人七嘴八舌,有人说七,有人说八,史宪忠不耐烦,便提了战斧,跨马出营来探究竟。
    香水寺是去于道士山最近的通道,史宪忠骑马来到寺门前,打门求路,庙祝劝他莫要造次,免得惊扰了田萁诵经。
    听闻田萁正在寺里诵经,史宪忠哈哈大笑,道:“不必说,她又是跟谁置气,躲在这儿哭鼻子呢。”
    来者是史宪忠,田萁暗自松了口气,她和史宪忠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关系非同一般的亲密。
    爆炸声响起时,田季安正在牙城内饮宴,酒喝的太多,坐立不稳,便让三个体型丰壮的侍妾左、右、后三面围着他,随他向那边倒都有肉垫防身。
    地动房摇之际,众人纷纷逃命,拉的桌翻案倒,杯盘狼藉,眼看众人狼奔豸突,田季安拍手大笑,待众人发觉是虚惊一场后,纷纷还回。
    田季安要每人自罚一坛酒,他解佩剑递给侄儿田丛丛,声言谁要是浪费一滴,便叫执法官在他身上捅个窟窿,取十滴血抵偿,也不可多取,谁多取一滴血,便取一颗头来补偿。
    众人闻言叫苦不迭,纷纷向田府管家蒋士则求救,蒋士则当场索贿,待将钱搂够了,挥挥手,让家人将装酒的大坛换作拳头大的小坛。
    饶是如此,仍有量浅的挨了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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