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凡事都有例外。
    洋川王宅里此刻的气氛就有些不同,这种不同,让蹲守在王府门外的两个左神策军卫士也觉察到了。
    “他们该不会冲出来吧。”小卒搓着耳朵,跳着脚问。
    “冲出来干嘛,造反吗,里三层外三层的,傻子才干那事。”老卒有些漫不经心。
    “那假如,他们真要往外冲,咱们要不要射箭?”
    “我说你傻,你还真傻,亲不亲一家人,射杀了他,你就等着偿命吧。”
    “可,无旨擅自,那是欺君之罪,那是要杀头的。”
    “杀头?!那是自家兄弟呀。”
    “兄弟?皇家讲的是规矩,兄弟算什么。”
    两名士卒刚聊到这,洋川王府的大门嘎吱一声开了,门开了里面却不见一个人,二人正伸长了脖子吃惊,猛然间六骑跳跃而出,去势入龙。
    “敲,敲,快敲锣。”
    老卒先回过神来,劈手夺过小卒手中的锣,准备敲击示警。
    一支羽箭劈空射到,插在他脚尖前,白羽在夜空中震颤。
    “咣”,锣掉在了地上,却只发出一声闷声。两天前长安城落了一场雪,洋川王李纬说怕出入被滑到,就在门前的空地上铺上了一层草甸。这草甸踩上去软绵绵的,像一层厚密的地毯,锣掉在地上自然不响。
    “别叫,谁叫弄死谁。”
    王府的两位卫士像两匹黑豹扑过来,雪亮的横刀压在两名小卒的脖子上,小卒乖乖地跪了下去。大气也不敢吭一声。
    六骑走不多远就被巡街的逻卒发现,示警的锣声轰然响了起来,逻卒跳跃着,呼喊着,组成人墙堵截,怎奈六骑来势如虎,并不把人当人,逻卒四散奔逃,围堵失败。
    唐初,诸王开府后迁往封地居住。自武则天时起,新封诸王不再前往封地,而是留在京城集中居住。唐玄宗在长安城东北角建造十王宅,供诸皇子居住,派宦官监督,修有夹城联通大明宫、兴庆宫,以备入宫觐见。
    十王宅后扩展为十六王宅,所居亲王也并不止十六个,只是作为一个约定成俗的地名保留下来。为了保卫诸王的安全,也是为了将诸王与平民隔绝开来,十六王宅的南两面重筑有城墙,与东北的长安城墙形成四面合围之势。
    而今四门紧闭,鸟儿仍能出入自由,但不长翅膀的马却是飞不过去的。
    追兵到此,心里一宽,徐徐逼来,并不想惹怒犯禁之人。
    六骑到了门下,为首之人大喝道:“奉旨讨贼,尔等散开。”
    守卒丢弃兵器,抱头窜走。
    四人飞身下马,快步来到大门下,两人推去门闩,两人用力推门,合四人之力方才将厚重的大门推开,吱吱呀呀声中,大门露出一条缝隙。
    剩余两骑见得门开,各夹马腹,哧溜一声从门缝中窜了出去。
    开门的那四人忙又去关大门,追兵蜂拥上前,击倒四人,用枪杆压住,开门再去追赶那两骑时,夜茫茫的街上,哪还有人影?
    时当一更天,十六王宅外的空阔大街上,候着二十余骑。众人皆内衬软甲,外罩华衣,用巴掌宽的牛皮带束腰,手提断刃,却无弓弩在身。
    “他们不会不来了吧。”
    青墨小声在李茂耳边嘀咕道,他们已经在此等了半个时辰,十六王宅方向却仍旧没有一点动静。
    “沉住气。”
    李茂只回了三个字,便不再吭声。身后这二十骑都是李淳、李纬的人,彼此间还是头次见面,这种敏感场合,可不能因为言语生了误会。
    “来了,广陵王、洋川王来了。”
    眼见从十六王宅方向过来两骑,众人顿时兴奋起来。
    “佞臣俱文珍、第五守亮欲谋害太子,尔等随我入宫讨贼。”
    广陵王李淳一声喝令,洋川王李纬就从怀里掏出一束金色丝带分给众人。
    众人将丝带缠在左臂上,作为信物。李淳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依次滑过,这二十余人除了李茂、秦墨、摩岢神通三人外都是朝中公卿之后,他们有激情、干劲和勇气,唯独缺乏了一点干大事的经验。
    这个缺陷李茂三人正好能够补充。
    李淳向李茂点了下头,示意他跟在自己右手,拨马向大明宫方向奔去。
    ……
    大明宫会宁殿内,六十四岁的李适走到了他的人生尽头,他躺在那,木然地望着哭泣的嫔妃和手忙脚乱的宦官,这都是他最信赖的人,他最亲近的,他们的数量以千计数,可是现在,当幽冥界的黑暗在他招手时,他发现自己原来还是孤独的一个人,万千他所宠信的人并无一个能分担他生命最后一刻的孤独。
    “孤家寡人,朕最后还是成了孤家寡人。”
    一滴泪悄然从李适的腮上滑落,哭泣的宫嫔和忙乱的宦官竟无一人发觉。
    “李……李……”
    李适的喉咙努力地蠕动了一下,枢密使俱文珍赶紧附耳过去,却只听到一个“李”字。
    “大家召唤舒王李谊,李谊何在?”
    “召舒王觐见。”
    几个宦官尖着嗓子叫嚷起来。
    李适张着嘴说不出话,他其实想叫的是李诵。
    十六王宅中,舒王李谊焦躁地走来走去,宫里的消息每隔一盏茶的功夫就传来一次,王府的庭院里,三匹骏马整装待发,时刻准备把他带到病危的大唐天子面前,接受最宠爱他的叔父的临终前托付的祖宗社稷,万里山河。
    “宣,宣舒王,李,李谊觐见。”
    两名清客搀扶着一名宣旨宦官飞奔而至,那宦官上气不接下气,喘作一团。李谊眉头一蹙,健步窜了出去:“你是说,大家召我入宫,我?哈哈哈……”
    会宁殿外,李谊兴冲冲的往里闯,枢密使俱文珍迎面出来,一把抱住他,叫道:“我的好大王,大家命悬一线间,你怎么还能笑的出来?”
    “笑?对对对,我得哭,我……我的陛下怎样了,陛下怎样了。”李谊抹着眼泪问道。
    俱文珍见李谊悟性如此之高,深感欣慰,也愁眉苦脸道:“大王休要再问,大家已经说不出话来,你见了他,不要说话,只管哭,哭,明白吗。”
    李谊连连点头,伸手抓乱了头发,跌跌撞撞往里走,一进会宁殿便匍匐在地,嚎啕大哭起来,内谒者张无尽见状把手一挥,一干宦官宫女也跟着哭了起来,在这人造的悲凉气氛中,枢密使俱文珍俯下身子向李适奏道:“舒王奉召来聆听圣训。”
    李适的嘴翕张着,一只手无力地攥着俱文珍的袍服,却是什么也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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