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运作至今也见眉目,现在的最大问题是尚未寻到接替自己的合适人选。自生出隐退之心后,这几年他也做了些安排,院中现有几个人单论才干是能担得起知院一职的。但王炳臣深知,上都进奏院的知院,不仅要能干,还必须得到节度使的信任,二者缺一不可。
    偏偏他看好的这几个人都是在长安成长起来的,没有在淄青为官的经历,有人甚至至今还未曾去过淄青,更遑论得到李师古的信任。
    王炳臣自忖淄青李氏待自己不薄,猝然离去,于人情上无法交代。此外,李师古也非易与之人,自己半道撂摊子若是惹恼了他,必是吃不了兜着走。
    昨夜一位至交好友又过来催促,问他何日能卸职去东都,东都御史大夫虽不入流,却是个养老的好去处,不止一个人盯着呢。
    王炳臣为此头大如斗,今日一早,在粥馆喝了碗黑米粥,拖着灌满铅的两条腿慢慢悠悠来到进奏院,有自己的几个学生在,日常事务根本不用他操心,急重的事,他们自会找过来,因此他走的很慢,表面很悠闲,心里却似油煎一般。
    淄青平卢军的进奏院搬迁过几次,现设在皇城东面的崇仁坊,与皇城只一街之隔。设在这的好处是距离皇城近,办事方便,距离东市近,采买礼品,请客喝酒方便。缺点是坊内住户繁杂,耳目众多,屁大点的事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因为这个缘故,他的两个得意门生就劝他把公廨搬迁到远一点的地方,王炳臣拒绝了,崇仁坊固然龙蛇混杂,但水浑的地方养料才多,进奏院是干什么的,不是修身养性找清静的地方,他要的是耳目灵通,只有在这一潭浑水里才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刚踏进进奏院大门,书史秦造眠就一路小跑迎了过来,咧着嘴笑的后牙槽都能看见。秦造眠文武双全,追随王炳臣多年,不仅是他的得力助手,还是他的准女婿,因为这个缘故,王炳臣看秦造眠就格外显得亲切。
    见他行为孟浪,就拿出准泰山的威严板起脸来训斥道:“狼奔彘突,成何体统。”
    被自己的准泰山骂,秦造眠丝毫不以为意,他连连打躬道:“大夫大喜,大喜。”王炳臣现带官银青光禄大夫,外人见面都称一声王大夫,不过进奏院的下属一般都称他为院长或先生。
    王炳臣把秦造眠上上下下瞅了眼,仿佛是第一天相见。秦造眠被他瞅的心里直发毛,也就顾不得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郓州来人了,李茂,李茂华。”
    上奏院沟通京城和郓州,对两地的人事动态十分敏感,李茂是节度使李师古的亲信,自在王炳臣的关注之列。一个多月前,他就接到了李茂要来长安的消息。李茂出任押衙不到一年,就干了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一是替李师古挡了刺客的暗器,救了他一名。二是充当纠察官,连挑汪、王、李、方四大家族外加外戚裴氏。
    第三件大事是他在登州办了蓬莱县尉李准,和副使李师道闹的水火不相容。
    最近又以侍卫亲军扬刀军副使知右厢事判辽东诸城番抚慰使的身份将清海军旧部数千人秘密遣送去辽东安置,并实际主持恢复辽东计划。
    郓州方面说李茂此行来长安是为了聘请名士张籍,王炳臣心里清楚这只是一个借口,而今李师道在李氏宗老的支持下已经进郓州做了观察副使,正在全力冲刺节度副使,淄青的政局由李师古一人独大,渐渐演化成兄弟两强争雄,这其中的内幕,他远在千里之外看不清楚,但一定惊心动魄。
    淄青官场把李茂比作李师古的佩剑,须知剑是双刃,即能伤人,也容易伤到自己。这口锋利的剑此刻留在郓州,或被敌手折断,或被敌手利用来反戈一击,都不如把他打发到出去省心。
    张籍就在长安,但王炳臣断定李茂这趟是白来,请不到张籍,他怎么办?
    “得给他一个留在长安的理由。”
    王炳臣想到这,瞬间加快了脚步。
    秦造眠见自己的准泰山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心中窃喜。老泰山去意已决,任谁也无法阻挡,他这一生功德圆满,已无遗憾。可自己的仕途才刚刚开始,他还需要在进奏院这个平台上更进一步。
    久在官场,他岂不知一朝天子一朝臣,人走茶就凉?为了自己,他自然希望接替王炳臣的是他能说上话的人。
    李茂是定陶夫人的义子,内园局判官苏佐明的义弟,刚刚好,他跟苏佐明很对脾气,苏佐明能帮他说上话。
    “得老爷子留住李茂。”
    秦造眠脚下如踩着一阵风,一不小心就窜到了王炳臣的前面,立即又挨了准泰山的一通训斥。王炳臣人老成精,深知官场上欺老不欺少的教训,极少当面呵斥年轻后辈,自然自家人是例外。
    故而秦造眠虽然挨了一顿呵斥,心里却像吞了口蜜,甜透了心。
    青墨昨夜三更被旅店豢养的暗娼勾去,一夜盘肠大战,早晨起不来床。李茂只带摩岢神通一人来的进奏院。
    摩岢神通端坐喝茶时,李茂一手端着茶碗,一手背在身后,悠闲地欣赏着墙上的画作。
    “李押衙真好雅兴啊。”
    眼见一位须发花白,面容清瘦的老者含笑而来,李茂忙放下茶碗,拱手相迎。
    李茂的官位不及王炳臣高,但在淄青幕府的地位却略高于王炳臣,二人以平礼相见,十分合适。
    王炳臣满脸是笑,手捻胡须,将李茂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笑道:“久闻李茂华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英雄人物。”
    寒暄了两句,落座上茶。李茂道明来意,王炳臣道:“这个好办,回头我让秦造眠去长安县问问,那里有我们的熟人,只要他人在长安,就一准能找到。”
    又道:“张籍这个人,有才名,性子孤傲,当年他出道时靠的是韩愈的举荐,韩昌黎与我有些交情,少时我递个帖子过去,他若得空,我们一起去见见他,有他一句话,这事就好办的多。不过韩昌黎这个人口风紧的很,未必能讨的了一句实话。这也不要紧,只要咱们去了,酒喝了,对外就可以打着他的幌子,他脸皮薄总不好意思说咱们扯谎吧。哈哈。”
    摩岢神通道:“咱们远道而来,没有带什么像样的礼物,见韩先生总不好空着手去吧,请知院遣一位小使去城中采买些礼品。所费银钱,我们来给。”
    王炳臣道:“这是什么话嘛,这里是淄青平卢军驻上都进奏院,和郓州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二位来京公干,这等小事岂敢劳烦。”
    一旁陪侍的秦造眠说道:“礼品已经准备好了,名帖已派人去递。二位静候佳音便可。”
    李茂和王炳臣寒暄时,秦造眠出了趟门,就已经将这些事安排妥当,如此精干自让李茂刮目相看。
    聊了一会郓州和长安的官场变故,王炳臣笑盈盈地望着李茂道:“茂华年少有为,前程不可限量,老夫似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乡野茅草屋里,为博取功名苦熬呢。”
    又道:“老夫这一生无甚大作为,宦海沉浮,到了四十岁光景依旧落魄,若非先公赏拔到了长安,至今不过州府一小吏。”说到这秦造眠插嘴道:“近来朝中有几个公卿向天子进奏,表老先生为御史大夫,分司东都呢。”
    王炳臣把脸一沉,喝道:“咄,道听途说之语,岂能当真。”
    秦造眠连道失言,不敢再造次。
    王炳臣端碗请喝茶,岔开了这个话题。坐不多久,有小吏来报,已通过长安县的熟人查到了张籍的下落。
    李茂闻言起身说道:“老先生日理万机,茂就不打搅了,暂回客栈,听候召唤便是。”王炳臣压了压手道:“茂华言差了,到了长安自该住进奏院,出去住客栈,岂不显得生分?”又道:“老夫年届六旬,精力早就不济了,上奏院这么大摊子事,哪能都照管的过来,幸亏有几位得力的帮手才能维持,说句不该说的大话,即便老夫在家高卧,院里也乱不了。并不像外人想的那么烦劳。”
    话说到这,李茂心里咯噔一下:自己来京聘请张籍,并非什么要紧的事,他循例见个面,吩咐几声也就是了。若搁以前,他自有闲坐陪聊的理由,但自自己与李师道闹僵后,淄青上下哪个不躲着自己,唯恐惹祸上身,何以他就不怕?
    他望了眼王炳臣,又看了看秦造眠,忽然了悟:王炳臣年事已高,萌生退意,且似乎已经找好了不错的退路。只因进奏院知院的身份特殊,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不敢贸然请辞。听他这意思是想哄自己留下来接替他做知院。
    李茂立即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自己接任知院的利弊得失,结论是无可无不可。
    他的身上已被人烙上了李师古派系的印记,此番来长安,名为寻访张籍实为避难,淄青的政局波澜诡谲,自己究竟要在长安滞留多久,却是谁也说不准。
    是闲居长安,还是接替王炳臣做知院,李茂倾向于后者,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不甘心就这么被踢出局。
    他也是个有野心的人,渴望着东山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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