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说话,李茂也不说,对峙良久后,那人假意打了个饱嗝,随手将一个沉甸甸的皮囊丢在了李茂面前,说道:“某雀荣,雀老三是我的兄长,请看在我家哥哥昔日与于将军八拜之交的情分上,放他一条生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大恩大德此生难忘。”李茂心里咯噔了一下:雀老三难道还在城中?他不动声色地回道:“你涉险而来,怕是找错了人,东海县能当家做主的是张将军。不是我。”
    来人淡淡一笑,道:“张叔夜言而无信,是个小人,故而才求告到李将军门下,万望行个方便。区区万贯金珠不成敬意,事成后还有重谢。”李茂拍案骂道:“癞狗改不了****,我放他出去继续祸害百姓吗?”守卫在帐外的摩岢神通与甲士闻听动静持刀闯入,将那人团团围住。
    来人凛然不惧,竟是头也不抬。李茂挥了挥手,卫士将刀弓收起,却不肯退去。来人一扬手,将一样东西丢在李茂面前的桌案上,是一枚刻着虎头的铜牌,看铜牌的样式应是淄青节度使府之物,只是这虎头却是第一次见到。
    “某有两句话要单独跟随身官说。”
    李茂又望了眼那虎头铜牌,向摩岢神通点了下头,一众人旋即退去。
    “某后军散兵马使赵菁莱。”来人自报家门后,呵呵一笑,话锋陡转:“实际身份是铜虎头左三将!”李茂暗暗吃了一惊,淄青镇有平卢、清海、镇海三军,以平卢军实力最强,除精锐牙军之外,又辖四城、七镇、二十八戌和三守捉。
    牙军有前、后、左、右四厢(军)和中军本部,又有扬刀、黄头及后院三支亲军,此外还有一军,只存其名,不见诸簿册,这便是赫赫有名的铜虎头!
    传言中这支由淄青李氏豢养的神秘武装,成员都是些江洋大盗、朝廷罪人和亡命之徒,干的也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诸如走私铜铁、私盐、军械,暗杀不顺从的官吏、士绅和朝中政敌,渗透两京和相邻军镇,收买政要、打探消息、烧毁粮仓、煽动作乱等。
    铜虎头仅听命于节度使一人,其主要将领的身份都是保密的,少部分人有公开身份做掩护,但大部分人都是些“命丧黄泉”已久的“死人”。
    世人常把铜虎头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对于其是否真的存在,许多人都持怀疑态度。李茂却坚信有这么一支神秘力量的存在,原因很简单,李氏经营淄青已三代,为维持家族统治,他需要有阴阳两手力量。淄青十二州官吏、平卢、清海、镇海三军将士及数量庞大的幕府幕僚是李家摆在明面上的力量,这股力量虽然强大,却非万能,许多时候,他们还需要一支像铜虎头这样的隐秘力量,替他们做一些见不得光却又不可或缺的勾当。
    只是相信铜虎头的存在和相信眼前之人是铜虎头的成员根本是两回事,物是死的,人是活的,李茂有些信不过来人。
    来人并不急着让李茂相信他的身份,他饮了杯酒,徐徐说道:“你是贞元十七年秋到的成武县,在县衙做捉金使,因为韩四的事曾遭他兄弟韩义行刺,你运气不错,衣峥做了你的替死鬼,他的妻子姓吴,死时留有遗腹子,他还有个妹妹叫衣巧。你想帮助她孤儿寡母,人家却不领你的情。十七年元旦前,你在曹州独一味邂逅于化隆,经他举荐做了从八品左金吾卫司戈,充孤山镇走引使。你动用成武县公帑购置营建孤山镇的土地,倒手卖给郓州,赚取万贯好处,好在你手还算干净,没有私吞好处。
    “十八年夏,你曾到县南苏女乡向监察御史苏景的父亲借粮五千石,不久,成武县城乞丐作乱,你力主引清海军进城平乱,尹牧为主将,桑容为副将,你为参谋。城内乱平后,你主持查办了摩岢族长老摩岢拨独孙摩岢初杀人案,后薛戎去位你代理成武政务,因不满郓州轻纵摩岢族,而辞职回孤山镇。
    “后面还有一些事,我就不说了,我只说一件事,你本是个来路不明的野和尚,薛戎游学回乡,途遇强人,侍妾遭人奸污,你出手救了他,又替他守口如瓶,他抬举你,让你做了亲随,在成武县是司户佐郑思源帮你入的籍。你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我只问你:在淄青有哪个衙门能把你的底细刨的这么清楚?”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茂由不得不信他,却问:“兵马使不知道雀老三是贼吗?”
    赵菁莱微微一笑,道:“他是贼,也是我们的人,此番他是奉命行事。”
    李茂道:“你们的事我无权过问,只是你要我怎么帮你?驻守东海城的是镇海军,我在城中虽有防区,城门却在他们的手里。”
    赵菁莱道:“你怎知雀老三在城中?”
    李茂道:“若在城外,你何必来找我?”
    赵菁莱点点头,起身道:“看来我是找对了人,雀老三就藏身在城隍庙,请随身官明日进城迎接伤员,其余的事我来办。”赵菁莱转身已准备走,忽又转过身来对李茂说道:“铜虎头都是知恩图报的义气汉子,你帮了我们的大忙,我亏待不了你。”
    李茂道:”纵虎归山,你怎知虎不再伤人?”
    赵菁莱停住脚步,回身问道:“那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李茂森然道:“逐他出海,永世不得再踏足中土。”
    东海城安定下来之后,城隍庙重新又红火起来,山门前的大街上挤的人山人海,做买卖的小贩和上香的善男信女把路挤得水泄不通。李茂进城前通报了镇海军,驻守城池的卑将派了十个人为他开道,金锣一响,赶的众人四散奔走,乱作一团。
    李茂大咧咧地进了城隍庙,派人唤来主持僧,将一盘钱谢了他,说要接走伤兵,主持僧巴不得伤员赶紧走,又见有赏,笑的嘴都咧成瓢。打起火工道人帮忙,把六个伤员抬的抬,扶的扶,一时都弄上了马车。李茂此来带了三辆马车,两辆载人,一辆装运杂物。
    一盏茶未喝完,青墨回报一切停妥,李茂便起身向主持僧告辞,主持笑脸送到寺院门口,目送着李茂上马离去,方才回寺去。
    十个镇海军卒敲着金锣在前开路,一路护送李茂到了城门口,守城官军和衙门捕快欲上前搜检马车,被青墨一把推开。随行的清海军队头道:“这是友军李押衙,接伤愈的弟兄出城,我看就不必搜检了吧。”
    卫卒和捕快商议了一下,一个头目上前向李茂赔罪道:“都是公事在身,押衙莫怪。”
    李茂道:“职责所系,查一查也好。”李茂说可以查,卫卒和捕快却不敢细查,草草检查了一遍,便向李茂复命道:“并无违禁,押衙慢走。”
    李茂在马上抬抬手,算是回应,押着三辆马车出了城。出城不到一里地,有传令兵来传李茂去讨击使牙帐议事,李茂留下青墨押车,带着摩岢神通折身回城。
    青墨押着马车行到一处坡地,运送杂物的那辆马车车轴突然断裂,陷在地上不能行。众人急着回营喝酒,见状面面相觑。青墨道:“插面小旗在此,咱们回去喝酒,论谁也不敢动咱们的东西。”众人齐声喝彩,丢下那辆破损的马车回营去了。
    在城中养伤一个月的雀老三此刻就藏身在那辆装运杂物的马车上,这辆马车经过改装,在平板下设了一个暗格,刚好能藏一个人。他侧耳细听众人走远,便试着推了推上面的隔板,隔板是用厚实的松木板制成,十分结实,推了一下竟是纹丝未动。
    雀老三在心里暗赞一声赵菁莱做事稳重,便放弃了无谓的挣扎,躺在那静静地等候人来救。约半盏茶的功夫后,两骑自东海城方向而来,在马车前停下,开始搬运车上的杂物。雀老三透过木板间的狭缝往外看,看到的是一个身材健硕的年轻人和一个胡人模样的少年,那年轻人有些面熟,只是急切间想不起来是谁。
    杂物搬开,年轻人打开隔板上的铜锁,放出雀老三来。雀老三揉揉眼,向年轻人拱手拜道:“请回禀李茂华,救命之恩,雀某永世不敢忘怀,告辞。”跳下车就要离开,年轻人却叫了声:“且慢。”雀老三凛然一惊,沉声问道:“兄弟还有何吩咐。”年轻人笑道:“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我们茂哥吩咐了,务必送大当家出海方算功德完满。”
    雀老三心生警惕,敷衍道:“何必如此,雀某纵横江湖数十年,难不成连跑路还要人教?”年轻人不急不躁,依旧满脸含笑,说道:“现今东海县处处都是官军,你江湖上的那一套未必就吃得开。怎么,大当家怕我们半途卖了你,还是怕我们半道害了你?”
    雀老三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年轻人的肩上,叫道:“好兄弟,你叫什么名字,你这个朋友了我雀易交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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