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白马关是边关重镇,这里的客栈相比大魏腹地繁华地带实在不可相提并论,但有句话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因此在这客栈的后面还有几个院子,谈不上清雅华丽,但好在独门独户。
    当然,价格相较一般的房间贵上不少。
    徐亮带着镖局的人住在另一间客栈里,一来是这边的价格实在太高,于镖局而言算是一笔不必要的开支。而另一方面,则是经过樊军的事情后,他对林安之这一行人有些忌惮。加上林安之让他率先进城的事情,让他心头蒙上了一层莫名的阴霾,总觉得在这白马关中,最好是跟这位身份神秘的林公子保持距离。
    祝霁月坐在客厅里,李雯在旁摆弄着她的伏兂剑,张扬自然是随伺在边上。
    “林安之去了多久了?”祝霁月忽然开口问道。
    “少爷过去了一个时辰。”张扬赔笑着道,“祝小姐不用担心,那个李怀明是老太爷的旧部,不会有事的。”
    祝霁月眉头紧锁,道:“我总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好像什么地方不对。”
    张扬想了想,道:“会不会是这段时间太过紧张了?”
    祝霁月轻轻摇头,忽然面色微变,道:“林安之说商队来往频繁,那李怀明又说安作仁不在白马关中?”
    看着祝霁月的神色,张扬心头咯噔一跳:“少爷是这么说的。”
    “你第一次去城主府的时候,问到安作仁城守,那个副将纪灵怎么说?”
    张扬脸色微变,道:“他说是外出公干。”
    “你是南院有官身的人,若是外出公干,为何不肯说出是去干什么?巡查白马关边关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为何要隐瞒?”祝霁月的声音渐渐变冷。
    张扬眼角微跳,道:“您的意思是……那个纪灵在隐瞒什么?”
    祝霁月站起身来,冷声道:“你立刻去城主府,若是能见到林安之,就说我这边身体不舒服,让他赶紧回来。若是见不到,就立刻回来复命。”
    “是。”张扬赶紧奔出了院子。
    “李雯。”祝霁月叫了声。
    李雯倒背着伏兂剑从椅子上跳了下来,道:“在呢在呢!”
    “你也去城主府,如果有变故,不要轻举妄动,隐身暗中,切保林安之的安全。”
    “我这就去!”
    李雯应了声,也跟着奔出了客栈。
    祝霁月站在院中,眉头紧锁:“希望是我猜错了……”
    ……
    林安之盘膝坐在地牢里,相比皇城的刑部大牢,这里的条件明显要差了许多。地面黑漆漆的满是污秽,空气中充满了刺鼻的臭味。或许唯一相对干净的,就只有林安之坐着的那一堆稻草。
    除此之外地牢里还关着不少人,一些是犯了军纪被押送到这里的,还有一些看上去衣衫打扮不像是军人,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被抓起来。
    林安之盘坐在稻草上,微闭着双眼,面色冷峻。看似波澜不惊的表面之下,内心里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李怀明竟然有问题?!
    他是白马关的三号人物,若是说他都出了问题了,那纪灵副将呢?那安作仁主将呢?
    林安之心头砰砰乱跳,原以为只是西晋单方面的阴谋攻势,没想动的是,这竟然已经牵扯到了白马关城守的地步。
    若真是安作仁反了,他能做什么?
    下令打开白马关城门,放西晋大军入关?
    不可能,就算他答应了,下面的军官也不会答应。
    别看白马关守军一副痞子像,但真牵扯到叛乱的案子,林安之相信没有人会附和他们。那么安作仁唯一能做的,就是借口派遣各种任务,不断抽干白马关的守军,让这里成为一座空城。
    但若真要这么大的动作,能瞒过南院密谍?能瞒过军部在此地设立的各种监察机构?而且各中低层将领也不是傻子,安作仁若是真这么做了,不用十天,密报就会传到西南道刺史那里。而且如果真能这么做,也就没必要来今日这么一出,更没必要弄那些商队进大魏。
    更何况,白马关外还有无数烽火台,西晋大军一旦有动向,根本不需要通过白马关,烽火燃起,很快整个大魏就能知道白马关有变。
    就算安作仁是白马关守备,也不是轻轻松松就能放西晋大军入关的。
    那安作仁到底想做什么?或者说李怀明和纪灵,到底想做什么?
    林安之想不明白,不过有一点都是可以确定,李怀明既然对他出手了,那就断然不会放过客栈里的人。
    这也是林安之现在最担心的,只希望祝霁月他们能见机行事,在李怀明动手前躲起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地牢里暗无天日,只有临近大门口的油灯点亮着。不过算算时间,应该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林安之抬眼看去,就见李怀明带着一队士兵走了进来。士兵手中抱着些东西,视乎还有几个拎着食盒。
    到了牢门口,李怀明站定了脚步。
    “可还习惯此处?”李怀明问道。
    林安之笑了笑,道:“条件有些差,但也算习惯,我坐牢的经历着实不算少,刑部天牢也呆过。”
    李怀明朝身后的士兵招了招手。
    士兵们立刻上前,把桌子摆好,放下食盒后就行礼离开。
    李怀明盘膝坐下,从食盒里取出几碟精致的小菜,之后还从里面取出一壶酒和两个杯子。斟满倒上后,放到了囚笼前。
    “少爷,请。”
    林安之抄着手怡然不动,淡淡地道:“少爷两个字,我可不敢当。”
    李怀明微微沉默,道:“林大人,可知我为何会做那些?”
    “哪些?”林安之微微掀了掀眼帘,“是投递叛国,还是栽赃嫁祸,诬陷朝廷命官?”
    李怀明苦笑摇头,再次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喝酒。”
    林安之想了想,这才端起酒杯,也不管李怀明,一饮而尽。
    “不怕有毒?”李怀明道。
    林安之嘴角泛起一口冷笑:“白马关地牢重兵把守,要杀我何必用毒?”其实在他心底还有一句没说出来,便是你若用毒就更好了。
    李怀明叹气道:“少爷,你不明白。”
    “那你倒是说说,让我明白一下,到底是什么让你如此丧心病狂,竟然想着放西晋大军入关。”
    “少爷觉得这白马关怎么样?”
    林安之微微沉吟,道:“白马关怎样?这要如何说起?边关重镇,多是贫苦之地,难不成你还想白马关繁华如皇城?”
    “那么少爷,你觉得这几年朝廷对我白马关怎样?”
    这话让林安之心头微动,道:“这问题和刚才一样,既然是边陲重镇,各种军粮调拨物资运输,自然都不会少。你要说朝廷对白马关怎样,你希望怎样?”
    李怀明缓缓道:“少爷,我估计这辈子是没机会见着老将军了,所以后面的话跟您说,便当是跟老将军说了。”
    听了这话,林安之翘起嘴角,道:“爷爷不会想听你说这些,他若是知道你今日之举动,多半是手起刀落先收了你的人头。”
    李怀明仿佛是没听到林安之的言语,再次给自己斟满一杯,一饮而尽后,轻轻叹了口气。
    “我不服啊,我们白马关的老兵,都不服啊!”李怀明轻声道,“二十年前陈留之乱,我们白马关驻军一直想着便是跟着老将军南下勤王,但西晋大军在侧不敢动,只能在心头指望着老将军能一举成行。功夫不负有心人,老将军果然一举建功,将逆贼陈留斩杀。少爷,你可知那时候我们白马关是什么情况吗?”
    林安之老老实实地回道:“不知。所有记录都是在关内关于陈留之乱,对于边关的情况,确实是记录很少。”
    李怀明自嘲一笑,道:“是啊,大家都看着关内如何大获全胜,如何剪除叛逆,但没人知道,就在老将军率军南下的时候,西晋大军突袭白马关,二十万将士战死无数。白马关被西晋日夜不停攻打一百三十六天,二十万将士死守关隘,最终活下来的只有六万人……”
    林安之听着,眼皮微跳。
    关于这一段,没有任何资料有记录,便是南院的卷宗里,关于这段时间的记录也是相当模糊。林安之当时查阅卷宗的时候也在奇怪,为何西晋没在那段时间进攻?便是国内有些微的矛盾,但面对这天赐良机,怎么会无端放过?
    原来结果就在这里,只是不知为何,最终大魏却选择把这段历史尘封。
    “为何大魏没记录这些事情?”林安之问道。
    “你问我,我去问谁?只知陈留之乱平息后,大将军再次返回白州,这一次,竟然是要带着我们强攻西晋。”李怀明自嘲一笑,“朝廷倒真是慷慨啊,命令一下,举国动员,但凡年满十六岁的少年人,一茬接一茬的被征兵入伍赶来这西北边关,只是两月时间,白马关兵力便被补充置三十万。之后的事情,少爷都知道了吧?”
    林安之微微沉默,缓缓道:“骠骑大将军林煜文带兵西征西晋,损兵折将大败而归……这是爷爷亲口对我说的。我没细问过,只知道每每提起,爷爷神色总是带着几分宁凝重。”
    “损兵折将是当然的,否则也不会撤军。”李怀明喝了口酒,缓缓道,“不过这并不算什么,当兵打仗,自然是一早就做好战死的准备的。但后来……”
    李怀明说着露出一抹嘲讽笑容:“你知道朝堂龙椅上那位说什么吗?他下令西北边军原地驻守!原地驻守,没有任何援军,没有任何轮换!呵呵……你知道吗,大魏主力撤军,西晋乘胜追击,那之后的白马关是怎么过的吗?那些身受重伤的,没了手脚的老兵,但凡还有一口气,就必须拿着武器冲上城头,跟西晋的士兵厮杀。你觉得,朝廷对我们公平吗?”
    林安之没有言语,这番话不算长,但已经足够让他明白为什么西北边军会有今日的举动。
    只是……
    林安之缓缓道:“你也是白马关的主簿,应该明白战略部署总是有取舍,而且大魏也没有舍弃西北边军,每年各种物资总是率先供应白马关这边。西南道、正南道上的粮草马匹,优质兵刃,也都是先由白马关边军挑选,之后才会发放到西南道、正南道各处。”
    李怀明偏头笑了笑,道:“你觉得这样就够了吗?整整二十年,朝廷甚至不肯承认当年的战败,边关将士的战死损伤,朝廷更是没有任何抚恤!这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保住他那几分面子,要让天下人都觉得他是明君,不曾兴昏庸之兵!他就是想证明,他是比陈留、比先帝更适合做那个位置!”
    林安之沉默着,对于那张椅子上的那人,他亲身经历过他的无情。哪怕是对林安之这个私生子抱有几分歉疚,却依然不肯给予任何的暖意。
    换作是别人,林安之或许会觉得李怀明的话中有误会,但换作是那个人,只要联想他的为人,林安之真觉得这个可能性极大。
    就如同当初在御书房内,商量南莞之事一样,他就曾说过,若是能换的平定南莞的功绩,便是让太子穿上女装远嫁南莞,也能答应。
    这样无情之人,为了自己的千秋声明,真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而最重要的是,事实就摆在眼前。
    二十年前远征西晋的战役被刻意淡化,白马关的军事不得升迁,这些都代表着那个人的意志。
    “但你可曾想过,一旦西晋大军入关,那便是生灵涂炭,百姓遭殃。”林安之缓缓道,“你们对那个人的恨意,难道就该让所有大魏百姓跟着遭殃?”
    “我们管不了那么多了。”李怀远盯着林安之,原本因为酒意带着几分迷茫的眼神渐渐清明,“他要为这一切付出代价。他不是想千秋万代,留名青史吗?我们这就随了他的愿,让他成为大魏历史上最大的昏君!”
    林安之心头叹了口气。
    “少爷在这里好生休息吧,等西晋大军攻破白马关之后,我会把您的人头送给神宗皇帝。”李怀明话音落下,便站起身来离去。只是一会儿工夫,外面的士兵就走了进来,把桌子酒菜全都收起,这又无声无息的离开。
    林安之眯缝着眼,心头不断盘算着。
    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看了可能四周,喃喃自语:“现在最紧要的,还是赶紧从这鬼地方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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