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雪河渡口。
    至从大半年前这里发生了一场血案,半雪河渡口的这间客栈便门可罗雀人烟稀少。六十二条人命交代在大厅里,那之后就好像有死不瞑目的厉鬼,但凡有人靠近,都会觉得一股渗人的寒气从骨子里冒出来。
    老板也只能暗叹一口气,心说自己倒霉,牵扯进了户部蔡大人和南莞的争斗里。虽然生意每况日下,但有这么个营生总比到处漂泊的好。
    不过随着时间过去,也随着那位大人的名头渐渐显露,这半年来,这客栈的生意似乎又有了回转。
    无数文人墨客来这里,为的就是想看一眼那位第一次来京城所住的地方。
    毕竟,要在那高门宅邸里见到传说中的小诗仙很难,除了国子监的那些个不要命的书生,更没几个敢硬闯南院大门。所以,那些个往来的文人学子,要想见识一下小诗仙的风采,这半雪河渡口便成了一处必到之地。熬过了那艰难的半年,渡口的生意反倒是好了许多。
    不过今日里,老板坐在柜台里,连眼皮子都不敢轻易眨一下,全神贯注的留意着客栈里的几桌客人,生怕有什么怠慢。
    坐在客栈左侧的是一行五人,三男两女。两名女子带着斗笠,斗笠外有轻纱落下,将面容遮掩。不过只看那娇柔婀娜的曼妙身姿,便已然让男人们心头荡漾。那三名男子都是身穿劲装腰佩长刀,看上去倒像是江湖中人。
    坐在右侧的同样是一行五人,坐着的那位五十来岁,一身青衫。虽然没有佩戴什么华贵饰品,但以老掌柜的眼光,依然能看出这位老人怕是什么大人物。另外四人就站在他身后,安静的陪着他喝茶。
    说是安静,但其实也不全是。四名护卫时不时把凌厉的目光投向周围,警惕地留意着周边。
    而坐在这大厅正中的,却是一名白衣公子。他面若处子,俊美非常。眼波流动间,自带一股风流倜傥的味道。饶是见多识广的掌柜见了,都忍不住轻声喝彩,赞叹一声好一个浊世公子。
    除了这三方扎眼的人外,其他的几乎都是客栈的熟客,或多或少都跟掌柜有过照面。
    这三方人马就这么安静的坐着喝茶,彼此也没有答话。但不知怎么的,掌柜总觉得心头有些发怵,总觉得这三方人马似乎有些莫名的联系。
    掌柜心头暗暗祈祷,一年前那一幕,可千万别再来一次。
    正想着,就听外面一阵人声鼎沸,抬眼看去,就见一大队人马护着一辆马车就朝客栈这边涌了过来。
    掌柜的眼尖,一看那当先进门的武士衣服样式,立刻就反应了过来。顾不得叫小二,自己就亲自迎了出去。
    “张头儿,今天怎么得空来了?”掌柜的满脸堆笑。
    张头儿是蔡家庄园的一名小头目,往日里经常带人过来喝酒,和掌柜的也算老熟人。
    往日里都会笑着跟他说几句的张头儿,今日却跟吃了枪药一样,寒着脸道:“封店,今日有贵客临门。”
    这话一出,掌柜的顿时就哭丧了脸。
    瞧了瞧后面,今天张头儿明显只是个领队的,真正的大人物想来还是在后面的马车里。
    “谁来啦?”掌柜的低声问道。
    张头儿皱眉冷喝道:“问这么多干什么?封店!”
    话音刚落下,两名武士就走到了马车前,把帘子掀了起来。
    周围的武士列成两队,把守住从马车到客栈大门的道路。
    帘子掀开,就见一名身着灰衣的文士缓步走下车来。
    灰衣文士看起来五十来岁,鹰鼻狼目,面容精瘦。
    张头儿见着此人下车,也顾不得掌柜这里,快步走上前去,躬身行礼道:“主上,小的这就把店里闲杂人等清理一下。”
    灰衣文士微微摇头:“不必了。”
    进了客栈大门,那掌柜的也不敢耽搁,虽然不知道来人身份,但想来也是蔡家的大人物。他赶紧躬身在行礼,也不敢抬头。
    灰衣文士在门口张望了一下,目光便落在了右侧的那一行人身上。
    掀了下摆,缓步走了过去。
    那坐着的青衫文士也不起身,只是朝着灰衣文士微笑道:“蔡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灰袍文士失笑道:“下面人不懂做事,曹大人见笑了。”话音落下,轻轻挥了挥手,那张头儿立刻躬身朝着两人行礼,之后带着人便走出了客栈。
    “你们也下去吧。”曹大人笑着挥了挥手,让身旁跟着的人都离开。
    灰袍文士看了看周围,便轻笑道:“也是当朝宰相,怎么就选了这么个地方?”
    青衫文士调笑道:“你这户部尚书,不也应邀来了吗?”
    那正亲自送茶过来的掌柜,听到这两句调笑的话,顿时一激灵,就感到后背有些发凉。
    宰相?户部尚书?
    他这时候才忽然反应过来,怪不得向来和气的张头儿一到就叫清场,原来来的竟然是户部尚书蔡文茂!而这位被蔡大人称呼为宰相的,整个大魏也就只有一人了,曹正风。
    蔡文茂看了那掌柜一眼,便淡淡地道:“下去吧,不可声张。”
    “是。”掌柜的哆哆嗦嗦的便回了柜台那边,连目光都不敢往这边看。
    曹正风端起茶壶,自顾自倒满一杯,抿了一口。
    茶水是半雪河渡口这客栈最好的茶叶,不过落在当朝宰相嘴里,也就是让他微微皱了皱眉头,便放下了茶杯。
    “听说他第一次进京,到的就是这个地方。”曹正风说道。
    蔡文茂也给自己倒上一杯,叹了口气,道:“是啊,一夜便杀了六十二人。”
    曹正风似笑非笑:“可记恨?”
    蔡文茂失笑摇头:“几十个可有可无的下人,不至于。我就是好奇,到底是哪里触怒了老尚书。若说是出云县那不成气候的旁系,那位杀也杀了灭也灭了,我也不曾说过半句话。按说向来进水不犯河水,我这番倒是有些遭了无妄之灾了。”
    他自然不知道,当日半雪河命案当真是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不过是林安之身边一名女子险些遭了不测,所以才惹得老林家的小林少爷震怒出手。
    “若要真说怨隙,怎么也该是你比我重才是。”蔡文茂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
    曹正风轻笑:“不过是些小辈的胡闹,怎么谈得上是怨隙。”
    “胡闹?我听说当日若不是许国公家的小公子出手,他可是连命都搭在北越银月城了。”
    “这不正好?你后面那位,不是一直想这么做?”
    “曹大人这话说的,我后面那位可是当今圣上,他怎么会去害林安之?”
    曹正风轻笑:“你身后,可不止一位啊。”
    蔡文茂淡淡地道:“难道曹大人您身后,就只有一位?”
    话说到这里,两人似乎都想起了什么,便沉默了起来。
    片刻后,曹正风才缓缓道:“你还是不肯罢手?”
    “不如曹大人罢手。”蔡文茂轻声道,“若是您肯,我便把自己手上的东西全数交予您,便是本官这条命,曹大人若是想要,本官也一并奉上。”
    曹正风叹了口气:“蔡大人说笑了。”
    “曹大人不也是在说笑吗。”
    曹正风沉吟片刻,缓缓道:“你我朝堂之上互为政敌,数十年来一直如此。今日邀约,便是想问一句话。”
    “曹大人请讲。”
    “文茂兄,你真觉得二皇子能堪大任?”曹正风微顿,接着道,“我说的是抛开那些背后的东西,单论才华气度,你觉得二皇子真能行?”
    蔡文茂嘴角泛起一抹嘲讽笑容,掀了掀眼帘:“那倒不如我反问曹大人一句,您觉得太子殿下真能行?自然也是抛开那些背后的东西,单论才华气度而言。”
    曹正风的脸色带着几分落寞,轻叹了口气:“终究是皇室正统,你我都是读书人,便是寻常人家,也当知道长幼嫡庶之分,更遑论皇家。”
    “曹兄所言差矣,正是因为这是天子家事,就更不能只论嫡庶长幼,一国国运岂能如此儿戏。我大魏见过四百年余年,也并非每次都是嫡长继位。你看明宗、武宗都非嫡长,但一位御驾亲征破西晋铁骑三十万,扩边境五百里;一位励精图治,整肃官场,让年年亏空的国库满营,造大魏中兴之势。这便是实例,嫡长自然是正统,但也非是说嫡长无能,还要硬立。”
    曹正风微微摇头:“太子殿下终究是太子殿下,此生行事并无大错,岂能因为那些虚妄的例子就废了?再说二皇子也非明、武二宗,谁能保他能做出那般功绩?说到底,无非是那些人不乐意太子继位罢了。”
    蔡文茂微微一笑:“曹兄,这话不该说的。”
    曹正风一怔,便失笑道:“是我失言了,自罚一杯。”给自己倒满茶水,一口饮下。
    见曹正风放下杯子,蔡文茂才道:“陛下又是如何打算,曹兄可知一二?”
    曹正风苦笑道:“天心难测,不过终归还不是因为那些个原因。”
    蔡文茂也是轻叹了口气:“原本是两家争,老尚书横插一脚,把这大魏国运弄得复杂了。不过说来,太子倒是该感谢老尚书才是。”
    曹正风掀了掀眼帘,道:“倒也不能那么说,老尚书当年不过是白州士卒,又哪里知道那些关键。后来知道了,以他老人家的脾气,便是更加的看不爽利。二十年前那一步棋,说是陛下的决断,但其中难保没有老尚书的影子。今日这局面如何,你也看到了,陛下心意越发的难测。若非如此,你我又怎会有今日见面。”
    “曹兄打算怎么办?就此放任不管,还是有何谋算?”
    “不敢谋算。陛下毕竟天下之主,我曹正风不过是从旁扶持,至于日后如何,终究要看陛下的决断。”
    蔡文茂嘴角泛起一抹讥讽:“若真是如此,又何必弄出阴水湖后那一招?秦苑清,圣芯庵圣女啊,传闻每一代圣芯庵圣女,可都是太子妃,太子登基后便荣登皇后之位。现在弄得不清不楚的,不也是想把水弄混吗?”
    曹正风哂然:“蔡兄这话就说岔了,当日的情况谁能想到?不说秦仙子,只说那苏皖,蔡兄敢说一点都没从中安排?”
    蔡文茂微微沉默,半晌才缓缓道:“日后如何行事?你我两方还要继续争斗?如此一来,不就真的便宜了老尚书那边?”
    “也不算便宜,终究还是要陛下决定。”曹正风淡淡地道。
    蔡文茂眉头紧锁:“话虽如此,但你也知圣上脾气,只怕他看我们两方都不顺眼,这便给了第三方机会。”
    曹正风眼中闪过一抹嘲讽,轻声道:“那又如何?便是看我们顺眼了,或者说看我顺眼了,你又能让步?若是看你成了,我难不成就这么不管了?到了最后,终归还是看谋算,看天心。”
    蔡文茂轻叹了口气,喃喃道:“何尝不是如此呢……”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又喝了口半雪河渡口的招牌茶水,蔡文茂起身站了起来,朝曹正风微微拱手,便转身离去。
    他这里刚走,那在客栈中央单人独坐的白衣剑客也站起身来,朝着曹正风露出一个笑容,微微拱手,便紧随而去。
    曹正风眯缝着眼,对那白衣剑客宛若未见。在最边上的那一桌五人,当中那带着斗笠的女子就缓步走了过来。坐到曹正风身旁的长凳上,轻声道:“蔡文茂到底如何打算?”
    “我如何知晓?”曹正风淡淡地道,“这几十年来,我不曾真的看透过他。”
    女子再次轻声开口:“那曹大人又是作何打算?”
    曹正风掀起眼帘,斜看了她一眼。透过那薄薄的纱幔,可见其中一对明亮闪烁的眸子。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京城已经有秦仙子在,为何你们还要来?”曹正风缓缓说道。
    “秦师姐出了那档子事,庵主恐太子多心,便让小女子来帮衬着。若是某一天真有意外,也好帮忙补个缺空。”女子轻笑道。
    曹正风自嘲一笑,不再言语。
    “曹大人,圣上到底是何心意?”女子再次开口道。
    这话刚才蔡文茂也问过,不过此刻由这女子再次问出,意思便是大有不同。
    “不好说,不过现在应该还是属意太子殿下。但若是太子再这般下去,便很难预料了。”曹正风神色微黯。
    太子五岁起,他便成了太子太傅,这些年便是把太子当做自己亲子一般。不过随着太子年岁渐长,手中权柄渐重,对他这个老师的话语,却是越发的有些听不进去了。
    “教不严师之惰啊。”曹正风叹了口气。
    女子微笑,道:“曹大人不必自责,天子家向来如此。历朝历代,又有几个太子真的听了太傅的话,终归是鸟儿长大了,就想着要自个儿翱翔的。却不知那悬崖终究是悬崖,一个不慎就会摔死。”
    听闻这话,曹正风心头一凛,目光便落在那女子脸上。
    “那边有两手准备,我们自然也不能坐视。他们能拉拢老宅子那边,我们为何不能?要论亲疏,秦师姐和那位,可比苏皖那小妖女要亲密多了。真到了那一步,庵主那边不介意换人。只是,具体如何做,还要请曹大人费心了。”
    曹正风一阵沉默,良久才露出一个笑意:“曹正风明白。”
    女子站起身,朝曹正风微微福礼,这才带着人飘然而去。
    不知何时,客栈里的人就已经走得差不多,只留下了曹正风一人,坐在桌前出神。
    “你说,都是如此做派,圣上怎么会喜欢他们?”
    曹正风喃喃自语说了句,末了又是自嘲一笑:“不喜欢又能怎样,天下难不成还真能由着圣上一人说了算?一个想着世代把持朝政垂帘天下,一个想着偷天换日由暗转明,换作我在圣上的处境,也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话到这里,便又拎起茶壶,却不知壶中查茶水已尽,一直注意着这边的掌柜赶紧端了一壶刚泡好的新茶过来。
    “大人,请用茶。”掌柜恭敬把茶壶放在桌上。
    曹正风看着掌柜,忽然心头一动,微笑道:“曹某有个问题,想请教掌柜的。”
    掌柜的顿时受宠若惊,赶紧道:“小的没什么学问,哪里担得起指教。大人有甚问题,只管问便是,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曹正风微微沉吟,便笑道:“也不算什么大问题……”拨弄了下手旁的茶杯,又看了眼蔡文茂留下那一支,便说道,“有两只茶杯,原本你都是喜欢的。但某一日却忽然发现,一支有些脏了,一支被旁人用过了。原本不是什么大事,但总觉得两看生厌,这如何是好?”
    掌柜的愣了半天,怎么也想不到曹正风会问出这么个问题来。琢磨半晌,也想不出这位当朝宰相曹正风问这话的用意,只能照直白了讲:“我家是开客栈的,有的是茶杯,换一支便是。”
    “若是没的换呢?”
    掌柜一愣,搔了搔头,尴尬道:“一支总是有的吧?”
    曹正风沉吟片刻,缓缓道:“若是这时候你发现,你唯一留下这一支茶杯,又有旁人想用,那怎么办?”
    掌柜道:“若是平日里,客人要用自然就给了。但若是我自己口渴的很,自然是不给。”
    “那旁人偏要用怎么办?”
    掌柜笑道:“旁的地方不好说,但这客栈是我的,自然是我说了算。”
    就仿佛是心头症结处忽然通畅,曹正风就觉得眼前一亮,顿时哈哈大笑:“说的好!”
    掌柜的也不知道这位曹大人为何忽然大笑,也只能在边上尴尬地赔笑着。
    曹正风没有多做停留,留下茶资,飘然而去。
    客栈是我的,自然是我说了算。
    天下是朕的,自然是朕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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