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血已近竭,流速也不复之前快,但他仍是毫不吝惜地挥手罩下一道尤为浓重的血雾。
    那些怨魂迷茫地抬头,张口,吸着鼻子。
    这血让他们脸上苦恨的神情稍稍松了松,像得到莫大的安慰,好似听到昭雪的圣旨,它们的凶狠愤怒的目光转淡,眼里的血丝也变少,一只一只缓缓对贺嫣跪下。
    为渡无畏佛手印适时一翻,转成与愿佛手印,千条金光符带飘进它们之间,像慈悲的慰籍,那些军魂缓缓松下紧崩的身体,放下兵器,甘愿地被缠上,往西送走。
    连墓岛外。
    月初无月,三更鬼时已过,四更贼时已至,五更将有鸡鸣,那时天将破晓,将会迎来新的一天。
    而此时,海天皆是一片漆黑,连星光都没有。
    只有连墓岛泛着淡淡的红光,红光闪烁,那是镇魂印即将破裂的标志,也正是镇魂印最脆弱,里面的人最凶险之时。
    突然夜空炸起火光,大把大把烟花点亮夜空。
    霹雳连震,轰轰不绝。
    有一队杭家子弟赶去查看,领头一位是杭朴,他折返回来高声报告:“解公子,有凡人近百艘舰船靠近,驱赶不走。”
    这一带海域风浪尤其大,凡人难以涉足,尤其还闹鬼几十年,更是让人不敢涉足,突然冒出这么多凡间舰船为哪般?
    正值镇魂印最凶险时,不及细探,又要顾忌不能伤及凡人,解惊雁果断道:“示警。”
    杭澈在进岛之前,已交代杭家此来子弟皆听解惊雁差遣,杭朴领命回去,打出青白的灵光,炸在舰船前方的海面。
    那原只是示警的仙术,没有攻击性,却不知为何,那灵光些许沾到舰船,竟引起轩然大火,甲板上火势越滚越大,有船舷崩倒之声,火爆之声,百千呼助哀号声和泼水抢夺声,十分惨烈。
    杭家子弟看得瞠目结舌。
    怎会如此?
    杭朴将怪异的情形报来,解惊雁提剑警惕,正在抉择。
    单计环主阵七日,灵力消耗巨大,手上的动作始终飞快,而说话已经气若游丝:“那些船和船上的人物应当是用了引灾咒,只要遇到灵力便会自燃,不分是受到攻击还是防护。”
    “会用引灾咒的凡人……”解惊雁眉头一拧,脸色刷的苍白,“是长安卫来了。”
    单计环道:“我这里自己可以,不必你护法,小师弟,去吧。谨记不得用仙术和灵力。”
    近百艘舰船最前面的一艘,船舷上升起一面紫色旗帜,上书大字“严”。甲板上领先站着一人,紫金冠,降紫武装,描金吉云纹在烟火下爠爠生辉,是解惊雁最不愿意在此时此地见到的人——严朔。
    人说有情人终成眷属,他和严朔却走到了针锋相对势不两立的地步。他远远看着严朔那冷漠不近人情的姿态,一眼就知严朔显然早有计划这一天,那么严朔之前的种种引诱又是为何?有情,还是无情?
    解惊雁惨笑一声,传出声音:“严大人别来无恙。”
    严朔走到船头的风灯下,烛光摇晃,照得他脸上忽明忽暗,看不清神情,眸光变幻莫测,也分辨不出情绪。他缓缓地抬眼望向解惊雁道:“解公子也别来无恙。”
    听到解公子这样的称呼,解惊雁心中一抽,强自镇定道:“现在,带着你的人返航,我不为难你们。”
    严朔嘲笑道:“长安卫连同所有舰船都画上了引灾咒,此番既来,不达目标死不罢休。解公子是明白人,想必都看明白了,何必再出此言。”
    解惊雁道:“你这是自寻死路,我出手你们尚且无法抵挡,待我师姐师兄出来,你们更无活路。”
    “我严朔像是怕死之人么?”严朔让人升起了一面巨大的布帆,上面有用人血混着不知何粉沫画就的惨烈的引灾咒,“不仅我,我这里每一个人都用人血和妖粉画上引灾咒,这是最厉害的引灾咒,可以吸引哪怕最轻微的灵力攻击。我倒更想看看你那些厉害的师姐师兄敢不敢对着凡人出手。你可千万要提醒他们,只要他们敢用灵力,我带来的一万人转眼就会全军覆没,那么多人命,你们这些修士哪个担得起?”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长安卫抢那么多妖丹,那些妖丹可以制作出很多妖粉,足够给眼下每艘船每个人都画上引灾咒。
    所有的一切,都是早有预谋的,长安卫几十年运筹就等今日。
    长安卫自知打不过修士,便以自身凡人性命相逼,赌没人敢对他们用灵力,然后长安卫再凭着带来的精锐,以凡人最擅长肉搏和近战,来抢连墓岛上的东西。
    这些,都是严朔安排的。
    不择手段至此,严朔到底是人是妖……
    解惊雁的心仿佛被辗过,他强撑出气势,喝问道:“你们到底想要什么!这岛上危险,没有你们要的东西!”
    严朔道:“我们想要的东西,和你没有关系,你只要放我们进去即可。”
    解惊雁:“休想!”
    “那便得罪了。”严朔陡然发难,长剑出鞘,破风而来。
    解惊雁万万没想到严朔会先出手,从前他们也有剑拔弩张的时刻,但每一次严朔要么是跑,要么直接认输,从来没有真和他动过手。
    “严朔,住手!”解惊雁一个闪身躲开,同时对围过来的杭家子弟喊道,“退开。”
    刀剑无眼,人多手杂,严朔一个人冲进修士重围,保不准哪个收剑不及或出剑太快,便会伤着严朔。解惊雁清晰地看到严朔官袍上刺目的引灾咒以及刺鼻的妖粉味,只要稍稍一点灵力,便会把严朔引火焚尽。
    念及此,解惊雁出手处处顾忌,不敢运转灵力,很受掣肘,而严朔却毫不退让步步紧逼。
    一个手下留情,一个拼命狠决。
    杭家子弟被解惊雁命令不得出手,只能焦急观望。而那边舰船上却军鼓轰鸣,万艘舰船齐发而来。
    军鼓?
    此行所来,不止长安卫,还有凡界军队!
    举目望去,甲板上站出队列,行动齐整,杀气腾腾,是百战成军的精锐之师。
    有将领喊道:“众将士听令,助严将军破敌。”
    严将军?
    解惊雁吃惊地望着严朔,严朔竟然笑了一笑。
    严朔的眸子笼着阴寒,随着这一笑,竟似阳春枝头挂上梨花,混杂那些不顾不管的算计,说不出的骄矜。
    也说不出的诡异。
    解惊雁直觉不妙,他手中“归送”一划,挑出连串剑光,克制着没有运转灵力,而他的剑法精妙,这一串剑光既使没有灵力,仍晃得如银河倾泄,剑意弥漫。
    严朔被逼得连退数丈,最后不得不退回甲板。有将领要来扶他,他扬手就是一巴掌摔去:“不知死活的东西,你当这些人是这么好对付的?!只那位解公子一个人就能拦你们一船人!想死的尽管上。”
    那将领被他打得倒地不起,半边脸瞬间已肿得老高,吐出一口血水,牙齿都掉了两颗,伤得很重,却敢怒不敢言,伏在甲板上极尽恭敬道:“可是皇上催得急……”
    严朔冷笑一声,那将领吓得耸了耸肩,后面一排兵士皆缩着脖子十分畏惧严朔。
    严朔冷视众人:“那本将将虎符传给你们如何?你们谁有胆子,谁去领战吧。”
    无一人敢应,众人愈发畏惧他,抖得像筛糠。
    “既如此,便听我号令,莫再无令出兵。”严朔伸出长剑,冷漠地挑起那将领的下巴,“否则,莫怪我以军法处置。”
    剑尖锋利,割破了那将领的下巴,鲜血直流。
    解惊雁执剑远观着严朔那边的动静,在此之前,他没见过严朔官威,这样的严朔陌生而遥远。
    他已经算不清严朔到底有几张脸,几个身份。
    长安使,严大人,严将军,严世桓……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严朔,与他欢好伤他诱他的严朔穿的是哪身画皮?
    严朔再次提剑而来之时,解惊雁仍是躲闪为主,拦住前路,不让严朔前进半分。解惊雁从未打过如此心酸的架,他要娶的夫人招招冲他要害,要拿他的性命,他不忍出杀招,躲得十分狼狈。
    在场之人都看出他们之间定有渊源,好在杭家子弟训练有素不会多言,凡人兵将又都不敢言语。
    这种打法,一时十分胶着。
    解惊雁又是一剑反手去格严朔的杀招,却未听到剑碰之声,心道不妙,回身看去,见严朔竟用了灵力,借着灵力的运转,跳出缠斗,蹿出数丈。
    严朔自己的灵力引起身上引灾咒之效,通身燃起火光,解惊雁心中一紧,再顾不得其他,旋身解了外袍跃过去包裹住严朔,飞快的一连扑打,好不容易灭了火。
    却听严朔阴森森地语气道:“你掩了我的引灾咒,可休怪我用灵力伤你!”
    听到严朔特地重音咬在“灵力”两字上,解惊雁想到接下来将打得更是凶猛,拧起了眉。
    他不想打。
    从头到尾,他都不想跟严朔打。
    剑光刺来,来着凌厉阴鸷的灵力,解惊雁一直都是卸了灵力在打,此时出剑截去,一时未用上也不舍用上灵力,挡不住严朔灌满灵力的一招,被狠狠刺破了左肩。
    不觉得痛,只是心底猛的一沉,心底有什么一直珍爱呵护的东西碎了一地。他来不及伤怀,严朔又是重重一剑从后面刺来,听剑风,这次对准的是他的心脏。脑中所有的弦同时崩断,心也裂成几瓣,来不及伤心欲绝,无奈地稍稍加持了灵力,反手挥剑去挑。
    真的只是一个简单的挑剑动作,却不知为何刺中了血肉。
    那一声穿透身躯的沉闷声响,以及剑尖穿过心脏的嗡鸣,熟悉不过。
    与解惊雁曾经无数次猎怪时一剑将妖兽毙命的手感一样。
    原来,剑,穿过人的心脏,和穿过妖兽的心脏并无多大不同。
    唯一不同之处——那是严朔的心脏。
    解惊雁脑海一空,松手,回身,看见严朔被送归剑刺穿,笔直站在海面上。
    严朔的降紫衣袍沉入海水,整个虚弱地缓缓倒下,解惊雁无意识地拦腰一抱,将人圈在怀中。
    第一次,解惊雁第一次觉得送归剑如此刺眼,他单手颤抖着想要拔剑,却扶着剑柄旁不敢使力。
    这把剑此时不能拔,一拔,严朔就要没了。
    严朔无力地躺在解惊雁怀里,眼睑半阖着,双唇惨白,一副血竭力尽心脏破裂的将死之态。却不见他神情多么痛苦,反而呈现出放松而舒展的神态,甚至隐隐有一种得到解脱的愉悦。
    严朔已经没有力气做更多动作,梗了梗脖子想靠得离解惊雁的胸膛近些,然而,他用尽力气只能艰难地滑了滑喉结,五指不甘地失力垂着。
    解惊雁整个人处于崩溃呆滞状态,他双眼通红目中无神,他的心脏没有被刺穿,却好像也死了一般。
    严朔努力地尝试着想歪脑袋,都未能成功。他原以为,走到这一步,他终于能解脱,可真到发现自己只剩一口气时,却是不甘,十分不甘……
    解惊雁,惊雁,惊艳,他想起第一次被解惊雁拿剑指着时自己的惊艳,说要让对方不得好死。
    他对解惊雁,引诱过,靠近过,也想过要利用。他冷情冷血惯了,即使在最动心的时刻,也想着只要抓着解惊雁,将来做所谓的大事时,便能靠着解惊雁和无良谷寻得一线生机。
    是啊,修真界任何一家,哪怕是杭家,他也没想过联盟和依靠,各家都有各家的家族立场,与他长安卫都不可能真正结盟。只有无良谷超然,他一早就认定自己的生机在无良谷。
    他受命做的那些事,从一开始,他便不认为会成功,不成功,他自然没有活路。而且,就算成功,成功的也是皇帝,他的结局便是等着鸟尽弓藏,没有利用价值了,必定不得好死。
    他严朔若真取到东西让皇帝千秋万代,只怕史书要骂他几千年几万年。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想走那条万劫不复的路,开始悔悟曾经的不计代价,开始厌恶欲望与权利,开始想要挣脱控制自己的桎梏,甚至开始计划金蝉脱壳之计把皇帝给他的都还回去,从此净身自在?
    可几十年的盘根错节,哪是这么容易就能脱壳的,除非他死,否则皇帝都有控制他的办法。
    他真想再听解惊雁说一次“我要保护你,给你家”。
    然而,严朔已经没有更多的力气去贴上那副胸膛。他能感觉到自己鲜血不断涌出,五感虚弱,用力呼吸也闻不到解惊雁身上少年的气息。
    时间过得很慢,又似很快,有一双手捧住了他的侧脸,极轻柔地将他紧紧按进胸膛。口鼻之间立刻溢满了解惊雁的味道,身上传来解惊雁压抑的颤抖。
    严朔知道,那是绝望痛苦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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