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惊雁听到白龙马十分有节奏地对他应了两声,像是能听懂的样子,他好笑了招了招手,小白龙听话地踱到他跟前,低下马头。
    解惊雁摸了两把马面,道:“小师兄已经有了小师哥。你说,我能成为像涿玉君那样的人么?”
    白龙马用力地点头。
    解惊雁被逗得又自嘲地笑了笑:“等我到二十四岁时,是不是也能像涿玉君这样,想娶谁就娶谁,他若不肯嫁,我闯关破阵光明正大地把他牢牢锁在身边,直到他心甘情愿地嫁给我。”
    白龙马有些迷茫,毕竟他没有见过严朔。
    解惊雁又道:“师父当年让我送小师兄,却没说何时算送完。我从前以为,送到拜堂就算送完,可小师兄已经拜堂了,为何我却不觉得完成了任务?我是不是该回去问问师父?”
    听到“师父”,白龙马欢快的呼嗤了两声。
    解惊雁懂了,笑道:“你是师父带回谷的,你也想师父了吧?”
    白龙马用力的点头。
    解惊雁并指到唇对着天空吹了一道悠长的口哨,哨音三短三长,他出杭家这一路,隔十里便会吹一道。
    他收指之后,白龙马跟着高亢地嘶鸣了几声,也是三短三长。
    解惊雁原本就不是那种会长久心事重重固步自封之人,这回他是真被小白龙逗的开怀大笑了,他道:“你是马,又吹不出哨音,你这种叫法,灵鸽就算正好在附近,它听了也不会理你的。”
    灵鸽是无良谷的信鸽,由无良子精选的良种培育,又教会它通灵,之后交给单计环饲养,单计环最爱杂学,在这些偏门上颇有想法,竟养出了可以传承的后代。只要是无良谷的人,吹出召唤灵鸽的哨音,十里之内灵鸽听到主人的声音都会寻来。
    解惊雁之所以带着白龙马跑了上百里路,便也是为了找灵鸽。
    白龙马忽然兴奋地长嘶,解惊雁顺着白龙马的方向,看到自北而来一道飞闪的光,只试了百里余地便能找到一只灵鸽,算挺幸运。
    绑上交代贺嫣已成亲的信,解惊雁拍拍手,跳下海崖,随性地踩进水里。
    月圆之期,夜半之时既不是涨潮也不是落潮,小朵的浪花顺伏地冲上沙滩,和白天同样的海腥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有些浓重,乌泱泱的海面低吼翻腾,像随时会冲出一个怪物。解惊雁倒是很想能出来个海怪,好让他练练手还能收收丹。
    想到收丹,他踏在冰凉海水里的步子僵了僵,白龙马温顺地跟着他也停了下来。
    半晌他才重新起步,长长的海岸线,对解惊来说,只要几个起跃的工夫便能到达另一头,走的快慢以及在这里走还是在那里走,于他而言并无差别。反正他打算要耗到天亮才回杭家,于是他只单凭脚力慢慢走着。
    他们一人一马走出很远,快破晓时到了某一处海岸线时,解惊雁突然警觉地一顿,小白龙随即也怒嗤着竖起鬃毛。解惊雁扬手祭出送归,飞剑刺入海底。
    送归像在追逐什么东西,在海底急刺,带起海面一条白浪,少顷送归破水而出,剑上扎着一只小型海怪。
    海怪个头不算大,一尺来长,长的也不凶悍,可是它很古怪!
    解惊雁没见过也没学过有这种海怪,它的物种是海生动物,而面目竟然有些像食魂兽,并且它身上还有很重的食魂类妖兽的味道。古怪就在这里——因为海里是没有食兽类妖兽的。
    解惊雁二话不说,绑了海怪,直朝杭家回去。
    在解惊雁猎怪的位置,一直往东,深海之中的连墓岛外上空灵鸽飞了一圈,最后在一处半空急切着盘旋着。
    它的下方是浓重的瘴气,那瘴气似乎比长距离的远海飞行还要可怕,鸽子不敢靠近,却又不舍离去,它哀切地咕咕直叫。
    有一道白光破瘴而出,精准地剪下它绑在脚下信卷,灵鸽兴奋地连扇几把翅膀,咕咕欢叫,又盘旋了数圈才离去。
    迷瘴下方,白衣道人持剑,源源不断的白色灵光从剑尖注入连墓岛封印。
    他取了灵鸽的信卷却无从分神阅读,直到来了一位黑衣魔修。
    这一道一魔正是无良子与方清臣。
    方清臣走近,无良子缓缓收了灵力,不曾多看他一眼,道:“可全追回来了?”
    方清臣站定,道:“跑脱一只,恰好被你小徒弟斩了。”
    无良子扫了一眼方清臣周身又重了的魔气,收了信卷入袖,冷漠地转身:“你那术法,还是少用为好。”
    “噬魂术么?我若不用噬魂术哪来的魔力守连墓岛五十年。”方清臣若有所思地瞄了一眼那信卷,无所谓地笑笑,“我反正已经是要入地狱的人,多噬些魂少噬些魂并无差别,地狱统共只那十八层,总不能因我再开一层,无甚可怕。”
    无良子不再劝说,落回浮萍。他这边灵力才收尽,那边方清臣身周的魔气陡然加重,向外释放,连墓岛的黑瘴顿时又浓了,海底紧跟着一阵骚动,方清臣狠戾的跺了跺脚,那些怪异的骚动声顿时弱了下去。
    比起无良子靠灵力加持镇魂印以达到加固封印的效果,方清臣以魔气设迷瘴围困从封印中跑出的东西似乎省力些,方清臣笑道:“你们修仙道的,讲究正统,何座的修为在修真界也是翘楚了,以你算来,你的元婴修为够加固镇魂印多少年?”
    无良子冷淡地闭上眼,道:“你还是想想,你那迷瘴要如何防止妖兽再度逃脱罢。”
    此月余来,无良子加固封印,方清臣在封印外加持迷瘴,他们二人轮流镇守连墓岛,虽然所修之道不同,从前也无甚过命交情,但同为镇岛,总有些事情要互相提醒,无良子对方清臣虽然一贯冷漠,却肯偶尔提醒一句了。
    方清臣大笑三声,他周身的魔气源源不断地加进迷瘴,语气听起来不算费劲,他道:“镇魂印近日松动加剧,里面的东西越来越厉害,这周遭海域的妖兽已现变异,出了海生的食魂兽,既有第一批妖兽脱出,便会有第二批,方某这非正道的迷瘴恐怕是守不住了,今后还得多劳烦何座出手。”
    无良子闭上眼,调息不语。
    “何座,你来此已有月余,怎还不见你那徒弟来破阵?”方清臣知道无良子不会接话,中间未作停顿,“莫不是你那徒弟嫁了夫君便忘了师父罢。”
    他扫了一眼无良子,接着道: “我看你不太舍得你那徒弟嫁出去,你当年何必出那封招亲帖?说起来,五十年前,你也这样,连墓岛要娶亲的消息也是你替娄座发的帖。何座可真是个好师弟,只是,若我是何座,便不会帮着自家师兄去娶空山君。”
    方清臣停了停,见无良子仍是面无表情,又道,“何座帮娄座娶了空山君,后来又如何?待你闻讯回岛时,岛也封了,师兄也找不到了。”
    无良子仍是紧闭双眼,面无表情。
    方清臣自顾自接着道:“娄座待何座如至亲,可何座却在封岛后将近五十年不来……我一直在想,何座究竟为何不来?”
    无良子不动山水。
    方清臣冷笑一声,道:“近五十年来,前面二十五年何座四处寻找,后面二十四年专心养徒弟,最后这小半年一心嫁徒弟,这年岁加起来,可凑巧得紧,我曾听闻,这连墓岛有,轮回之道——”方清臣刻意停在此处,凌厉地审视无良子。
    见无良子仍是无动于衷,他终于有些恼怒了,冷笑道:“何座前面那二十五年失魂落魄浪迹天涯,后来二十四年多又深居幽谷像是心灰意冷,骗得我信以为真,当真是用心良苦,你是担心被我发现娄座转世,我又拖娄座下水走从前的老路?”
    “哈哈哈”,方清臣突然厉声大笑道,“娄座的胸怀岂是世人所以理解的,何座,你是娄座的师弟,你竟也不能理解娄座么?我方清臣无足轻重,却知道奋死效力娄座,何座,你以为你这样,比当年的空山君又能好多少?!”
    无良子猛地的睁眼,冷然怒视方清臣。
    终于逼得无良子破了冷面,方清臣肆意大笑道:“娄座何等英明,他能在苍茫大地中选中此岛,想必连墓岛必有特殊。娄座绝不可能轻易身死,他肯定是从自轮回之道重回生天!”说到此处,方清臣脸上显出激动的神情,一连喃喃低喊了几句“娄座”。
    忽然他像想到什么,猛地盯住无良子道:“你是娄座的师弟,你尚且修不了招魂术,而你那徒弟却能修,我试过他的灵力,十分纯正,虽不如当年娄朗雄厚,却精纯的毫无杂质。大千世界,众生芸芸,独独你那徒儿贺嫣可以……”
    “一定是他!”
    “别人都怕我,只他见我却不惧我!”
    “我早该想到!”
    “何座不管你承不承认,你那位徒弟贺嫣想必就是娄座吧!”
    无良子冷视着方清臣这种有些狂热的样子,蹙起了眉。
    方清臣看到了他的神情,又大笑道:“何座请放心,我不会去打扰娄座,既然娄座尚在,我更要守好连墓岛,等他回来!”
    第76章 七十六 各方动
    方清臣本是凡界一届科举状元,在读书人中是出类拔萃的人物,而三次不死入魔的方清臣身上却再无曾经苦读圣贤书白面书郎的影子,此刻他周身魔气升腾,愈发狂热,望着连墓岛正中的方向,仿佛他看的不是一座五十年的死岛,而是曾经那座披香使娄朗在时无敌天下的连墓岛。
    无良子沉默地看着这样的方清臣,深深拧了眉,顺着方清臣的目光,他也望着连墓岛,而他的眼里不是狂热,而是深不见底的幽邃。
    他沉默着取出信卷,解惊雁留的字很简洁,只有一行字——“小师兄与涿玉君已拜堂完礼”。
    一眼便知其义,而无良子却久久凝视着那行字,凝固了姿势托着纸,像那一行字很重似的。
    方清臣一时笑,一时静,像在筹划着什么伟业,绕着连墓岛飞了一圈他才从初知娄朗重生的狂喜中稍稍冷静下来,在无良子面前停下,问了一连串的问题,诸如为何贺嫣的修为进境不及当年的娄朗,贺嫣是否也有一把魂刃等等。
    无良子皆闭目不理他。
    问题问的越多,便越冷静,方清臣从狂喜中彻底冷静下来,冷肃地道:“何座,你竟会亲手把自己师兄嫁出去。”
    无良子闭口不语。
    无良子逼道: “何座,你此举真是大错物错!错一在娄座怎会肯嫁人!一旦娄座觉醒,你该如何向他交待!错二在你不该再让娄座沾凡情。当年那个眼看着娄座娶了空山君而抽身离岛的何无晴是谁?连墓岛封后赶来相救痛哭不已的小师弟又是谁?”
    无良子正在进行的调息猛的一滞,像放弃了什么,他冷淡起身,不愿听方清臣继续言语,转身就走。
    “真是迂腐至极!我方清臣十年寒窗尚且没读坏脑子,何座你竟迂腐至此。恕我不敬问一句,前车之鉴犹在眼前,你当年支持娄座娶空山君,如今又亲手送出自己养了二十四年的贺嫣,何座,你这个师弟当的可真是情深义重仁至义尽!”方清臣冷笑一声,“何座,你就不怕又出一个空山君吗!”
    无良子止步肃道:“住口!”
    “再者那杭澈虽然英雄少年,比当年的空山君却不如。贺嫣总有一日会知道自己是娄朗,何座,你随便决定了娄座的终身大事,不怕你师兄教训你么?”方清臣穷追不舍,“还是说,为了不让娄座不再陷进空山君,你干脆随便找了一个顶替?可你为何选的是杭家的人!”
    说到此处,方清臣忽然意识到什么,他蓦地神色一凛,道: “莫不是……我知道了……能让何座拱手相让之人——只有空山君了罢!杭澈是杭家的仙君,他和空山君有什么关系?莫非空山君和娄座一起轮回了?杭澈是空山君?”
    方清臣转而迟疑:“我见过贺嫣与杭澈的相处之道,相亲相爱,比从前娄座与空山君简直天壤之别,实在不像……”
    方清臣一脑袋疑问追着问,前面无良子步子不停,他干脆一个幻影,拦到无良子面道,非要追根究底不可。
    他们二人修为伯仲之间难分胜负,如今又联手镇岛,断不会耗费灵力大打出手。方清臣誓不罢休,无良子却不能甩手离岛,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除了把方清臣打到不能说话,眼下却是不能如此,无良子面色隐隐升起怒气。
    方清臣道一句:“方某失礼。”
    无良子沉了脸,甩手转身不语。
    方清臣却还是纠缠着要问,他接着道:“杭澈是二十四岁,何座你深居无良谷也是二十四年,算起来他们年纪一样大,若他们真是娄座和空山君,那么他们前面二十五年去了何处,成了谁?凡间的鬼怪志异多有这种几世轮回的谈说,却不想连墓岛的轮回之道竟有此功。前面二十五年,何座一直在找人,想必是没找到娄座。几十年如一日,何座竟能笃定一直找,一定是知道连墓岛里的轮回之道。”
    “若杭澈真是空山君,杭澈和贺嫣一般年纪……莫非他们前面二十五年也在一起?”方清臣思路越捋越明白,他果然下了结论,“一定是这样,如此才能解释为何他们如今会相亲相爱。”
    方清臣能中状元,本就是聪明绝顶之人,他自问自答,逻辑清晰,不需要谁给他佐证,他只要无良子几个神情便能大胆地下结论,却有一件事,他猜不透,他道,“我只想问一句:何座你下了如此大一盘棋,你找到贺嫣到养大贺嫣,五十年啊,竟能将他拱手嫁给杭澈,是想让他们改写前缘?何无晴,你喜欢你师兄这事到底还要藏多少年。在我看来,娄座若非要沾惹凡情,与其让他再受空山君之苦,不若与何座互相扶持来的好。”
    不等无良子回答,方清臣干笑道:“何无晴,你真是大方!真是悲哀!”
    方清臣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好听,可这些话五十多年来像不见光的苔藓,爬满了何无晴的内府,苔藓根短无法深扎土壤,不可能长成苍天大树,它暗无天日地长着,猛然被方清臣说出来,像陡然被铲到阳光底下,刺痛难当,却……总算见了光。有些话藏太久,以为要烂在肚子里。陡然被说中,他竟不觉得难堪尴尬,反而有些解脱,他沉默地听完,末了摇了摇头道:“我不觉得自己悲哀,你说我不懂娄朗,而你方清臣就懂么?你眼里那个娄朗是披香使,那个娄朗不该被凡情所迨;而我眼里的娄朗是娄不归,他本就该语笑嫣然。不管是谁,能让我师兄变回‘娄不归’的,便是好的。”
    天就快亮了,连墓岛的对话,外人无从听闻,却有人一直注视着那里。在东海海岸,之前解惊雁斩了海怪那处再往南百里,有一处海崖,海崖四面嶙峋,孤立突出于乱石之间,海风无处可挡,骤风吹的人衣袍猎猎作响。破晓之际,东天隐有微曦,而黑穹之下的夜幕仍然笼罩,中天晨曦未至,星光又无,正是最黑暗之时,一直看着东海深处的那人一身高品级官服上的降紫服色和描金吉云纹在夜幕下与黑色融为一体。
    严朔在那里默站了整夜。
    由远及近一道人影急掠而来,这种速度似乎在严朔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他一眼目光都没分过去。来人绯袍加身,是长安卫副便,停在严朔身后,行礼道:“正使大人。”
    严朔冷淡地道:“我说过无事莫来扰我。”
    副使坚持着道:“大人……”
    严朔:“说。”
    长安卫副使道:“圣上问大人何时动手。”
    严朔听了副使带来的上谕,并没有显出那种天恩浩荡感激涕零的神情,而是漠然道:“副使大人,你身为四品长安卫副使诸事当听我差遣,你的职责里可有一项是由你直接面圣禀告的?”
    只这轻描淡写的一句,便惊得越级面圣的副使直冒冷汗,副使连忙躬了身子谦声答道:“正使大人恕罪,卑职不敢!卑职只是见这月余未有任何动作,京中多次来函催促却不见大人回京述职,卑职……卑职正好办事路过京城,于是顺道面圣。”
    “你既能面圣,想必圣上十分看重于你,不如接下来的计划也由你执行,如何?”严朔笑了笑,目光冷淡地扫过躬得越来越低的副使,好似很有耐性地道,“长安令也交由副使大人掌,如何?”
    严朔没有使用任何灵力,威压也没有放出,连语气也不见威胁,而副使却品出了其中阴恻恻十分恐怖的意味,他方才自恃自己品级也高又正得圣顾,不肯对严朔下拜,听严朔这一句,吓得冷汗淋漓,扑通一声跪在尖锐的石砾上,再重重三拜,匍匐低头不敢看严朔。
    严朔的目光这才从淡漠转向常见的阴鸷,他身上的三品紫绶被风吹得绑在一起,然而他连捋都没有去捋,他目光在副使梳理得整齐无比的四品绯绶上停了一会,重新放远,全当身后没人。
    那副使也不敢起身,又不敢当着修为比他高的严朔的面运转灵力护体,这崖上的石砾长年风吹日晒,锋利无比,只一小会副使的膝盖处便硌出伤口,砂石刺进血肉,可能血管也被扎破了,血淌到石砾间,浓重的血腥味混进海风里。
    严朔这才像发觉了副使还在跪着似的,冷声道:“圣上可有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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