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在月夜下如山鬼低声的吟诵,让人觉得婉转又莫名心惊——“凤鸣尊”已死,一个死人,能说什么?
    贺嫣就着方才的起手式,打了一个响指,随即以冀唐尸体为中心放射出好几条红线,那些红线的另一头停在那些七零八落的妖兽尸块上。
    贺嫣轻蔑地笑起来:“这些东西,你们的冀夫人做过一次,如今你们凤鸣尊要说的话,不必我多作解释了吧?冀二爷,各位长老,你们怎么看?还有诸位,要不要亲自来查看查看?若是诸位认为血契不足以证明,还可把你们凤鸣尊的内丹取出来验一验。”
    现场一时鸦雀无声,尴尬死静。
    贺嫣微微扬着下巴望着众人,他的眼在月夜下亮而幽深,下巴的线条不驯而从容,大家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没有人敢接他的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个人说话了,他的声音清亮且含着悲悯,气势正气凛然,为渡道:“这噬魂邪术伤天害理,冀氏夫妻此行是要下地狱受刑永世不得为人的!”
    贺嫣:“……”
    秦烽的内息又转过了一周天,他已经可以顺畅的说话了,这此人之前还冲着他来,不过似乎已经没什么要他说的了。
    为渡说的已经够多了。
    冀家几位长老沉默不语地看着那些血契,原本还叫嚣的冀家子弟全皆止步不前,只有那冀庚抬了抬步子,似要往前查看。
    第一个前去查看的却是青萍尊。
    她细细地低头查着那些连着的血契,沉默着,半晌抬头:“当年冀家召集各家共禁此术,定下一经发现格杀勿论的规矩。想不到如今的冀家家主竟走此道,凤鸣尊此举,与当年的连墓岛比之又如何?”
    说完,她愤然回到尹家子弟面前,面色肃然地望着冀家,她在等一个说法。
    那位众人取笑“没出息”的冀庚在冀家几位长老踌躇不前之时,以极慢的步子走出两步,蹲到冀唐的遗体边。
    他似乎很难理解那血契的意味,捻着那肮脏的血痕看了很久,最后问道:“你们找到雁门尊了么?”
    却不想他问的竟是这一句。
    他这一问,倒像是不仅通盘认了贺嫣之前的指证,甚至还主动提了尚未被挖出的事。
    秦烽闻言也转向望向贺嫣。
    贺嫣道:“在你们金鼎宫地下水牢救出来的,只剩一口气,你们若不是信,可以水牢去取雁门尊的血渍验一验便知。”
    冀庚茫然问:“什么水牢?”
    贺嫣看冀庚神情不似作伪,他目光转而投向了那几位长老,领头的那位被贺嫣看得低下眼皮,贺嫣冷笑道:“你们冀家的水牢,冀家人总有会知道的。不知道的我给你们指个新路,山南往下,有一处破开的地缝,往下走便是。”
    又没有人敢接贺嫣的话。
    还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冀庚,他“嗯”了一声,就着蹲下的姿势,不太在意形象地挪了两步到冀唐头的位置,望着冀庚的脸,用低而沉的声音问道:“既如此,我可以收敛兄长回宫了么?”
    这话里的含义,似乎是认了所有指证?
    各方谨慎地保持沉默。
    冀庚看了众了一圈,叹了口气,道:“待兄长丧事过后,冀庚必上秦家请罪。”
    “请罪”二字,不言而喻,说的再明白不过。
    这个修为微末的冀二爷,他没有冀唐长子的身份,没有冀唐的天资和手腕,也没有冀唐的修为和权势,他甚至因为一直晋不了金丹初期而一直没能封冀家辅君,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没出息”的冀二爷,他承认了冀唐死也不肯承认的事情并勇敢地承担了所有后果。
    一言不发的秦烽沉着脸望着冀庚,半晌终于说话,带着几十年的谓叹似的:“不必,冀秦两家,从此两清罢。”
    就此了结了罢。
    冀庚缓缓地将目光转向秦烽,金鼎宫门前华丽的宫灯把他的双眸映得似有亮光,他又叹了口气道:“两清也好。”
    然后他伸手抱起了冀唐。
    贺嫣忽然觉得,这个冀庚其实并不如传言中说的那么懦弱无能,一个敢于承认错误并在颓势下担起重担的人,绝不是懦夫。
    一出被阴谋深藏的血腥肮脏的大戏,由一个强势的家主布局,最后却由一个弱势的兄弟结局。
    有些人,你以为他强大,其实他已泥足深陷万劫不复的深渊;有些人,你以为他无能,其实他可以无畏地挑起所有恶果。
    贺嫣望了望身边的人,杭澈标致的容颜在月光下皎洁而美好。在他眼里,真正的强大的人正在他的身边。
    那些人的勇敢和强大归根结底都是在做自己角色应该做的事,而杭澈不一样,杭澈的强大在于——“我会和你一直站在一起”。
    不止于言,身体力行;不止于你,我也很好。
    要担当起一个人角色尚且困难,而要担起两个人的角色是难上加难。
    何其幸运,得一人无条件的信任与支持,无论活多少世,贺嫣能想到最甜蜜的情话是——“我可以和你坦荡的站在一起”。
    第66章 六十六初语笑
    六十六初语笑
    也不知谁先转了身,第一个人迈出散场的步子后,众人默契地意识到该散了,人来如潮涌,人走如潮退,热闹的金鼎宫门前顷刻间冷冷清清。
    冀庚抱着“冀唐”走进金鼎宫,宫灯下,高门里,他的影子被拉的很长。
    他的体型没有冀唐高大,他没有戴带高高的金冠,他的服色没有绣雍容华贵的金线钟鼎纹,跟在他身后的子弟此时没有几个人真心服他,甚至他还只是一个筑基期修普通的修士,然而,他努力把自己的背挺的笔直,用最得体的姿势抱着自已的兄长。
    一如兄长苦心经营撑起冀家昔日光辉的那副撑得笔直的脊梁。
    那些将会席卷而来的取笑、指责、批判、清算……甚至众叛亲离,冀庚有些麻木地望着前方想,该来的就让它们都来吧。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这样的场面让他来面对正好,他想,“反正我本来就没什么期待。”
    他瞧了一眼自己怀中的兄长,他们兄弟已经很多年没有如此亲近,此刻他抱着兄长,仿佛回到了儿时,那时兄长会背着他爬上高高的树掏鸟窝,带他御剑腾起去追天上的飞鸟。
    无论别人私底下如何揣度兄长对他的恶意,在他眼里,冀唐是冀家最合格的兄长——他少时,兄长教他好玩的游戏给他有趣的玩意;他成年,兄长给他安定闲适的生活,外面的风雨半点不需要他操心。
    冀家正支的子弟,十几代人,或许只他一人得了几十年自在。
    送“冀唐”进金鼎宫主殿,按冀家的速度,早有人备好香烛白奠,他把兄长轻轻放入只有家主才有资格享用的棺椁,跪下对“冀唐”道:“兄长,剩下的我来吧,那种时刻,本来也是不该由兄长这样骄傲的人经历的。”
    一路跟在冀庚身后的冀家子弟有些人恨恨难平,有些人落寞担忧,有些人麻木无谓,往后的日子有些人会安于现状,有的人可能会动别的心思,人心侍动是必然的,今后的冀家再难一呼百应。冀家那条似乎能“登天”白玉阶的终点还是那座金鼎宫,但有的东西,必然是不一样了。
    冀庚接替他兄长走上的那条后路,不比前路难,也不比前路易,冀家在被封为披香使世家那天起,注定没有平凡路可走。
    冀庚挺知足,同样是披香使,比起娄朗孑然一身自爆元神,连墓岛封印近五十年,而他们冀家的披香使寿终正寝余泽十几代,他这一代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冀庚笔直的跪着,挺了挺脊梁。
    凤鸣于朝,羽刹于暮。
    兴叹凤鸣,衰嗟冀唐。
    “兄长,走好。”
    戏落人散,秦家杭家尹家走下长长的白玉阶。
    杭澈走在最后,转身前望了一眼一地肮脏的妖兽尸块,每个妖兽都是一刀断首,那是传说中“生烟刀”强悍的刀法。
    大师姐秦弃梦,弃了旧梦远走几十年回来,没早没晚出了一刀,给凤鸣尊留了全尸。那一刀是因悲悯、谅解、释然、道义抑或是情意?杭澈无从得知。
    眼前一代人的恩爱情仇他尚且看不明白,再前一代的娄朗和空山君,又是如何?
    他顿了顿,落后一步瞧着身前的人。
    那个人笑起来可以颠倒众生,不笑的时候又让人心惊胆颤。
    杭澈就那么定在原地,瞧着贺嫣,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患得患失,他目光闪了闪,轻轻地叫道:“嫣儿?”
    贺嫣回头,莞尔笑道:“怎么了?走这么慢?你派六子送秦烽回秦家,我们去不去?”
    杭澈认真地看着他,回道:“秦烽伤重,我们该送一送的。二师兄还在秦家是么?”
    “你知道我想去看二师兄!”贺嫣勾起唇角,见杭澈还定在原地,他往回走了一步,好笑地拉了杭澈的手,“俏媳妇见家长,你是不是害羞了?”
    杭澈无声地注视着贺嫣。
    贺嫣被他看得连忙摆手:“好好,我是媳妇,夫君你可要陪去我去见二舅子。”说完便拉着杭澈快步往前。
    杭澈却不愿赶上前面的队伍,他压了压步子,把贺嫣往后拉。
    贺嫣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瞧着他,不需要杭澈多说什么,贺嫣自己就明白并低低的笑了,道:“你嫌前面人多是不是?反正你的流霜也很快,不着急,六子先走,我们很快就能赶上。我陪你慢慢走一段。”
    杭澈自这一世遇见贺嫣以来,就知道贺嫣很爱笑。
    他见过贺嫣对各种人各式的笑,但有一种笑只对他。
    当贺嫣弯着眼对他笑时,在未曾听过那句形容娄朗的诗之前,杭澈也曾无数次在心底不由自主地念起并细细地描绘那四个字——语笑嫣然。
    再也找不到哪个词语比这四个字更适合贺嫣。
    这几日他脑海里不断重复闪烁一串名字:无良子、何无晴、娄朗的小师弟、送归剑、贺嫣的小师弟、用纵逝的解惊雁……以及那一句“语笑嫣然娄不归,驷马难追何无晴”。
    曾经那个带着小师弟初出江湖的“语笑嫣然娄不归”与如今这个带小师弟出嫁的“语笑嫣然贺笑天”,这真是巧合么?
    贺嫣一路语笑如初,而曾经的娄朗又是如何变成后来传说的那样人神共畏?
    杭澈曾分析过,林昀来这个世界的途径与梁耀不一样。梁耀来这个世界或许“机缘巧合”,或许“冥冥中自有安排”,有很多或合理或解释不通的理由,梁耀能来这个世界总有什么特别的途径。无论是哪种途径,有一样很明确,梁耀是意外来的,那场车祸……无论如何,看起来都不像自杀。
    而他,林昀,若不是……用了那样的方法非要跟着梁耀走,恐怕也不会正巧来到这个世界罢。
    所以贺嫣到底和这个世界有什么关联?
    他一直在观察这个世界,分辨哪些人可能和他一样也是穿越来的,二十多年了,他只找到他的贺嫣。
    为何他们能来,而其他人不能来?
    为何梁耀来了,只他能跟着来?
    杭澈思考着,他微微垂眸,长而浓的羽睫在月下投出两片阴影,贺嫣一偏头看到那两片眼睫微微有些颤动,好似被两把刷子挠了心口,他感到整个人都有些眩晕,不自觉放慢了步子,拉了拉杭澈,想要杭澈看他一眼。
    却不知杭澈想什么入神,那种恍惚的样子像极了误入凡尘的仙子,他要让仙子眼里只有他,于是把头凑过去,停在杭澈的眼皮子底下,笑盈盈地对着杭澈的眼。
    任哪一个夫君,都受不了夫人这样的目光。
    同样是贺嫣这样的笑,在日光下像山花烂漫,在月下时……
    杭澈气息控制不住地乱了些微,望着笑眼弯弯的夫人,他此刻想做的就是——走过去,解下他的发,捧起他的脸,亲吻他,用尽力气去抱他,一遍一遍地确认并且告诉他——“你是我的。”
    自心意相通以来,杭澈不再抵抗自己的心意,他果真迈近一步,这里还是冀家的地方又还有外人,自然不能解下自家夫人的发平白给别人看,他轻轻地握住贺嫣的手,再慢慢攥进手心。
    地点不对,场合也不对。
    他只好伸手抚过贺嫣额上有些汗湿的发,轻轻地唤他:“嫣儿。”
    贺嫣被杭澈这种温柔抚得心中发麻,场合实在太不对了,他只好忍下了那一股甜丝丝的情欲回握了杭澈的手。
    他们默契地走在队伍最后面,衣袖掩盖处,十指交缠。
    到秦家时看到二师兄还在,贺嫣喜出望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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