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惊寒出了门去,“巧樟,你说清漪这孩子是什么来历?”
    “已经着人去查了,娘子不必担心,一个十来岁的孩童而已,能耍出什么花样!”
    “云沾衣的去向查到没有?”
    “云二娘出城那日,守城门的是云州尉故旧,哪里肯向我们透露?”
    “这清漪长得是有几分像那云大娘,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我一时也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
    “娘子多虑了,云二娘找这么个女孩儿混进我们雁府,图啥?郎君已经关进去了,这一去就要待十年。当年那件事,说到底就是个意外,我们雁府付出的代价够大了,想那云二娘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那日人人都没事,就云家出了事,她又岂能赖到我们头上!再说,她若敢做出点什么事来,也是要偿命的,她又不傻,不会乱来的。这清娘来我们府里,想来就是个意外。”
    “你以后盯着点清娘,嘱咐雁德雁行兄弟俩看好惊寒,不得出任何差池!”
    这时,清漪进了佩兰殿,朝谭氏盈盈施了一礼,“娘子万福!”
    “你姓什么?家住哪里?家中有什么人?”
    “姓云,家住城西桐花坞,家里还有个姊姊。”
    “你爹娘呢?”
    清漪右手托腮,双眼,沉思半响。
    “可曾读过什么书?”
    “《左氏春秋传》《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诗经》、《楚辞》、《论语》、《孟子》、《湖湘文集》、《隋唐文集》……”
    “可会背诵一二?”谭氏打断道。
    “十有八。九。”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今有田十五,每田广十五步,从十六步。问田几何?”
    不过须臾,清漪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三千六百亩?”
    “怎么算出来的?”
    “用小九九啊。”
    “你倒是说说看?”奉氏道。
    “拆十六为四四,广从皆为十五,分别乘四为六十,六十乘六十就是三千六百。”
    “可会写字?”
    见清漪点点头,谭氏吩咐巧樟道,“去拿纸笔来。”
    巧樟研好墨,清漪坐下来,拿起毛笔,蘸了蘸墨水,写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字迹雄秀端庄,方正有力,方中见圆,落笔浑厚强劲,遒劲有力,筋骨铮铮,锋芒毕露,大气磅礴,浑然不似出自女子之手,更遑论是个十来岁的孩童。谭氏招了招手,“出去吧。”然后侧头问巧樟,“这丫头,看起来跟个傻子似的,诗词算术书法,倒是样样精通。究竟是在装傻,还是本性如此?”
    “娘子,她一个孩童,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耍出什么花样?你且宽心罢!”
    “以后,你就去清蕖苑看着那丫头,事无巨细,向我禀告!”
    次日,众人给老太太请安,惊寒早早携了清漪一起,二人还未曾进门,老太太一个茶杯摔了过来。“谭氏,你过来!”
    老太太住的是四进院落,众人识趣地退出正屋,先去了过厅。谭氏跪在地上,“娘,叔沅之祸,媳妇感同身受,然而,这一切与清娘无关。这三年来,惊寒每日都去桐花树下舞剑,有时坐到天明,做娘的看在眼里,心痛不已却束手无策。此番惊寒忘掉前尘旧事,我岂忍心强行阻拦。况惊寒一向颇有决断,从不胡来。此女容貌清丽脱俗,举止端庄,颇有学问。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望娘接纳此女,若此女日后德行有亏,再遣不迟。”
    “那便叫她进来吧,也好认认人。”
    待清漪进来,谭氏一一将众人指与清漪道,“这三位分别是你大伯母、二伯母和四婶母。”清漪一一拜见,礼数周全,并暗暗在心里记下,“大伯母穿绿色、二伯母穿黄色、四婶婶橙色,绿黄橙,就当有座皇城,是绿色的,叫它绿皇城。”
    然后分别介绍了府中几位姊妹,清漪刚在心中记住第一个,谭氏已经引荐完毕,后面的名字全没记住,心中忙暗叫不好。
    辞别老太太之后,众人出了院门。
    惊寒领着清漪往清蕖苑走去,笑敏快步跟上前来,“雁乙兄,清娘初来,对这边不熟悉,不知兄长可舍得让我陪她逛逛?”看清漪举手投足之间的气派,笑敏断定,此人定有着不同寻常的出身。
    “你要尽地主之谊,我感激不尽,岂能阻拦?”惊寒对这个懂事的远房表妹,还是挺放心的。
    “兄长糊涂了,我等着清娘向我尽地主之谊呢!”
    清漪看着眼前朝自己笑的少女,眉毛拧成一团,心问,“这是谁?刚才怎么没印象?”这时,葇兮跟上前来凑热闹,清漪见了,又犯愁地暗自嘀咕,“这来的又是谁?”
    笑敏立即拉了清漪的手往外走去,葇兮见二人远去的背影,怅然若失。本想着盘问一下当年之事,顺便拉拢新来的客人,不曾想被笑敏抢占了先机,当下自是懊恼不已。这三年来,无论自己如何讨好老太太和其他房中的姨娘姊妹,那些人始终都对自己一脸鄙夷,避之不及。葇兮想不通,明明来雁府寄住的穷亲戚不只自己一个,那些人有的邋里邋遢形象猥琐,有的小家子气爱占便宜,有的还不自量力曾勾引过惊寒。然而自己安分守己,礼仪周全,却屡遭人嫌弃。令葇兮大为不解的是,姨母相貌姣好,品性极佳,伶牙俐齿,在瑶碧湾素有美名。但自从自己入了雁府,却发现眼前所见的姨母和以前听过的有所出入,姨母在府中向来深居简出,不问世事,性子也淡淡的,由于身子一直不好,老太太免了她每日的晨昏定省,雁乙兄倒是经常来芍药居探望姨母。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跟新来的清漪处理好关系,不然以后在整个雁府,再无自己的立足之地。
    今年开了春,奉姨娘的身子便虚透了,不过多久,便撒手人寰。临终前,奉姨娘嘱托葇兮,“我的孩子,我去后,你便回家去吧,若你还想就在雁府,就收收性子,凡事不要逞强,你不姓雁,即便你比别人做得好,也没人会夸你。你总想着去各种宴会露面以图被人赏识,殊不知,你不通六艺,容貌也并非拔尖,那些富贵人家凭什么会看中你,即便被人相中,也是给人做妾。宁为贫者妻,不为富人妾,至少做丈夫的会给妻子出头,你若是个妾室,将来被人欺负了,谁会睬你?将来若碰到人品可靠的寒衣秀才,可以考虑终身大事,你若有本事,大可相夫教子。没本事的,就像你娘,姊姊她光会哭诉姊夫无所作为,殊不知她自己……”
    雁府料理好奉氏的后事之后,葇兮便跟谭氏请辞,谭氏着力挽留了一番,葇兮便留了下来。不料前不久,偶然听到府中姊妹在背后议论自己。
    “主人不过是客气,客人还当了真,赖在雁府不走了,当真是乡下来的村姑。”
    “是啊,这人竟然敢说自己父亲是秀才,笑死人了!当我们雁府的人没见过秀才吗?”
    唯独惊寒甚是仗义,给自己送过不少布料上乘的衣服,也会嘱咐膳房给自己炖些阿胶送来,逢年过节,还会拿些银钱来。由于自己是外人,因此对下人出手阔绰,剩下的钱则寄回瑶碧湾了,自己每次去了菱角街,一想起家中的母亲,就只能空手而回,权当饱了眼福。想到这里,不免叹息一声,“江葇兮啊江葇兮,你这脸皮也太厚了!”
    虽说自从清漪进入雁府之后,惊寒不再似之前那般郁郁寡欢,但谭氏每见了清漪,总忍不住回想起往事,以至于多次绕道而行。
    “娘子,已经着人问过了,那清娘确实是云家出事之后才来雁州的,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只知道云二娘平日里不怎么让她出门,每逢出门,多半是去买书。”
    “云二娘并非好学之人,那清娘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模样,府里几个年近及笄的女孩加起来没她读的书多,还写得一手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字,只怕是出身不寻常。”
    第9章 雁府风云
    早在初入雁府时,葇兮曾被笑敏的善意所感化,当天便与她交了心,诉诸了一些秘密。就在第二天,葇兮父亲的秀才身份在雁府不胫而走,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笑柄。当事情传出后,笑敏哭着来找葇兮,说是可能在“百香馆”雅间密谈时,曾被人听了去。起初,葇兮也信以为真,可后来,逐渐发现了一些端倪。于是有一次,葇兮使了诈,编了一件子虚乌有的事情说给笑敏听,当这件事被传出去后,葇兮便确定了当日自己被一顿美食收买了。本来与笑敏虚与委蛇了一阵,可后来发现自己并不是对手,便放弃与之为伍。
    葇兮来清蕖苑时,清漪正在看书。这处院所本来也并无两样,是普通的二进院落,只是惊寒特地为清漪题了匾额,还命人专门在屋前挖了一口池塘,移栽了一池荷花。为此,葇兮倍感失落。
    见了生人来,清漪唤了声“姊姊”。葇兮仔细打量了清漪一番,她梳的并非寻常少女的双丫髻,而是左右各编了一条辫子垂在两肩,一头秀发散落下来,略微有些凌乱,就像村里头干完农活的女孩,不过,清漪生得一副好皮囊,即使凌乱,也不会让人觉得有碍观瞻。
    进了屋子,葇兮不禁大为惊讶,只见四处都是荷花。屏风是一幅湘绣,绣着仕女采莲图,一叶一花莫不用心至极,旁边的木质框架上刻着梁元帝的《采莲赋》,“紫茎兮文波,红莲兮芰荷。绿房兮翠盖,素实兮黄螺。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鹢首徐回,兼传羽杯。欋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故以水溅兰桡,芦侵罗褠。菊泽未反,梧台迥见,荇湿沾衫,菱长绕钏。泛柏舟而容与,歌采莲于江渚。歌曰:‘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
    葇兮认出那字迹分明是惊寒亲手所书。
    进了内屋,床上被子和锦帐也是绣着荷花的图案,就连梳妆台也刻着荷花,雕工不凡,看上去栩栩如生。
    旁边一架七弦琴,看得葇兮双眼放光,每次听见府里的姊妹弹琴时,她总竖起耳朵听,却不敢向任何人开口。
    “清娘,我之前在哪里好像见过你,你可曾记得我?”葇兮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姊姊瞧着面生,我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清漪合上书本,无辜地摇了摇头。这些年来,经常有人能喊出她的名字,而她却对那些人毫无印象。
    “听人说,你跟云二娘住在一起,你的家人呢?”
    “我实在是记不起来了。”
    “那你还记得家住何处吗?”
    “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我是被沾衣姊姊收养的,我的记性,真是差得很!”
    记性差得很?春秋三传、诗经楚辞、论语孟子,小小年纪读过这么多书,竟然说自己记性差。葇兮蔑笑了一声,觉得眼前的少女太过于矫情。
    “你初来府里,记得离谭笑敏远一点,她不是什么好人,成天在背后说人坏话笼络人心。”葇兮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先下手为强,免得这个无知少女被笑敏拉拢了去,到时候自己就四面楚歌了。
    “谭笑敏,是何人?”清漪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
    “就是咱们三房谭大娘子身边那个伶牙俐齿的人,笑里藏刀,惯会见风使舵。”
    见清漪没反应过来,葇兮又补充了一句,“就是那日带你去菱角街玩的那个人。”
    清漪这才恍然大悟,她记得那日,那个爱笑的女孩带她去菱角街,给自己买了好多吃食,还去陪自己放了风筝,当时,那人还说,千万不要跟江葇兮走太近,此人不仅穷酸小气,还总喜欢偷人东西。“还未请教姊姊姓名。”
    葇兮脸上有些不快,心想,这个新来的小嫂子架子端的好大。但想到日后不免要看她的脸色,便只好和颜悦色道,“江葇兮。”
    清漪犯了难,原来这就是江葇兮,这下该相信谁呢?当下只好说道:“多谢葇姊姊相告,我会小心的。”
    葇兮走向那架七弦琴,双手摸了摸,伸出手指拨了下琴弦,顿时发出了极为难听的声音,葇兮赶紧收回了手,面带歉意回头道,“真是抱歉,我不会弹琴。”
    “无妨,我来弹给姊姊听。”说罢,搬了条凳子放到七弦琴的正面,坐了下来。
    原来七弦琴竟是坐在那一侧弹!葇兮有点窘迫,目光贪婪地注视着琴的每一个细微之处。
    清漪一边玉指揉弦,一边清唱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出了清蕖苑后,葇兮直奔菱角街的琴馆。店内,众多的娘子丫鬟正在试琴,葇兮踱来踱去,学习着众人的指法。
    “掌柜,这架红色的琴多少钱?”葇兮伸手,拨出刚刚偷学来的指法。
    “这是红木的,售价十五两。”
    “那架挂在墙上的褐色的琴呢?”
    “那是楠木的,得五十两。”
    葇兮掩饰住内心的震撼,“我再看看。”
    “小娘子请自便。”
    葇兮扫视了一圈,见没人看着自己,便迅速离了琴馆,转移到下一家店偷学。
    此时的雁府,清娘不辨左右的事情传遍了府里。雁家一众姊妹自然不会错过这次谈资,前后涌入了清蕖苑,都想一睹为快。当众人看见清漪的每双鞋子都有两道特殊的绣花撇向一左一右时,便确认了消息的真实性。其中还有一双褪色的旧鞋,尺码比其它绣鞋都小,仔细一看,竟然绣了一左一右两个字。祁宁笑得前俯后仰,拿着绣了字的鞋给众人瞧。
    “清娘,原来你真的分不清左右?”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们会的,我未必会,我会的,你们也未必会,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真有意思,清娘你都会什么呀?”
    清漪指了指桌上的几本书,一脸自豪,仰头向祁宁道,“我会背诵这里所有的书。”
    祁宁走过去,翻了翻桌上的书,杏眼圆睁,“春秋三传、诗经楚辞、论语孟子、还有这么多文集,你全部会背诵?”
    “是的。”
    “真是有意思,这些书,别说我们夫子,只怕是当朝状元,也不敢说自己都能背完。你说这大冷天的,你若是脸红了,我也不好意思说,你不是被冷风吹的。”
    “少见多怪!自己不学无术,便不相信我才学满腹。”清漪毫不示弱。
    “你若能全部背下来,我给你一百两银子!”
    “全部背下来背到明天也背不完,你随便说一篇,我背给你们听。”
    “好,先来一篇《左传·成公十六年》。”
    清漪右侧嘴角上扬,心里蔑笑了一声,“这个蠢货,敢如此小瞧我!”于是挑衅地说道,“那你可要看好了呀,我背得太快,你的眼睛要跟得上才行!”
    待清漪背完后,祁宁说道,“这篇太简单了,我们人人都能背。”说罢,翻了翻,让清漪背《左传·宣公十二年》、《季氏将伐颛臾》、《勾践灭吴》、《哀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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