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向消失在天尽头的一叶扁舟,百余名北府兵悄无声息的退下。
    九层伯仲亭,一位手拿《论衡大义》的青衫客纵身跳下,脚下空气波纹震荡,如朵朵莲花,在涌江水面上如履平地。他几个起落,从水中捞出一截木头,湿淋淋的,正是杨泽踢下涌江的那块,哂然一笑,木头化为碎屑随风飘散。
    这稷下学宫原本就是建在淮江水旁,与滚滚东去的涌江以衣带水。新党和旧党无论谁,都不敢来烧这稷下学宫,那会被天下儒生的口水淹死,有时候这些迂腐的秀才一怒,金銮殿也要震颤,历朝历代最怕的就是铮臣,最需要的也是言官铮臣。
    “当当当”,武当山自象拓王朝建国以来,历代掌教均被王朝皇帝封为“方丈”,统御四方道教,即使江州道教祖庭牛头山也要低下它的牛头。武当山紫霄宫供奉真武大帝,香火鼎盛,最高的山顶凌峰上万斤重的宛在钟百年不曾被人敲响,此刻却一连响了十八声,山下武当弟子纷纷诧异的抬起头望向山顶。
    “难道闭关的上一代祖师爷赵汝兖掌教出关了?”。
    这武当山历来是道教祖庭,山上十二奇峰,三十六怪潭,七十二湖泊,山高清幽,上接天机下连地气,正是修仙证道的好去处,不知有多少不愿入世的世外高人在山里修行,上一代掌教赵汝兖求证道家长生,早已入山多年,武当山众弟子谁也不知他现在何处修行。
    当今武当山鼎盛几百年,山上道观无数,其中以供奉真武大帝的太清宫为尊。这个江湖,你看有人去望庭山撒泼打滚,有人去牛头山胡搅蛮缠,什么时候有人见过他们敢轻易上武当山撒野的?正是因为这座千年道教祖庭早已藏龙卧虎,山上不知有多少位不愿出世的陆地神仙。
    山上修仙证道之士深居简出,藏龙卧虎。武当山太清宫后一座并不起眼的高峰上,一座几百年前的道观破败不堪,未及时整修,在破败道观旁矗立一口万斤重的巨钟,钟名宛在,乃是当年武当山鼻祖所立,以证道流正统源远流长之意。
    “少爷,一十八下”,玉面少年,气喘吁吁,放下环抱粗的撞木。身后书童面带笑容数着,背着一柄剑,剑柄如流淌的琥珀,圆润如水,剑上镌刻着蝇头小字,流莹,正是南下砥砺剑意的南宫世家新剑客南宫屹城。
    刚刚他在涌江上,受望庭山伶仃剑女子所托,挑衅了杨泽的楼船,要不是那百把斩马弩,他说不定要与杨家少爷分出个高低。
    裘袍少年南宫屹城背负双手等了半天,他心里盘算着自己弄出这惊天动地的大动静,武当山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驱赶他,似乎他从未敲响过这口万斤巨钟,他有些按耐不住了,不住的望向上山的小路。
    等了半柱香功夫,山头上除了破旧道观几个小道士向这里张望了几眼,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拦他。
    他有些焦躁不安,武当山也太托大?
    夕阳下,身后破旧道观内,一身邋遢道袍的老道士,蹬着一双脏兮兮的芒鞋,睡眼朦胧的从中走出来。
    “小娃儿,不去游山玩水,站在这里跟这口笨钟起什么劲?”,老道士露着几颗稀疏的牙齿,揉了揉眼睛,眯缝双目,看着这玉面少年和他身后的背剑童子。
    “这是武当山镇教隗宝宛在钟吗?”
    “对”,老道士挠了挠蓬松的发髻,“一口破钟有什么好敲的,老夫在这里住了三十年了,从来没人愿意来敲这口钟”。
    裘袍玉面少年一脸不信的样子。
    老道慵懒致极,用手扣了扣脚丫子上的灰土,蹬上草鞋。
    “老道好久没活动筋骨了,我来敲一敲”,老道说完走上前,并未用撞木,只见他用手连续敲击,那宛如钟一声叠加一声,如投入湖中的一粒石子,声波一圈又一圈荡漾开来,裘袍书生感觉五脏六腑气海翻滚,气机迟滞。
    背剑童子踏上一步,准备递出流莹剑。
    少年望了望老道,用力摆了摆手,运气压住翻腾的气海。
    “三十六下”,老道停了下来,仍然憨厚的看着他,似乎刚刚并没有用什么力气,就像敲了一口普通的大钟。
    裘袍书生一辑到地,“多谢前辈赐教”,转身招呼背剑童子,扬长而去。
    “不坐下喝口茶水,这凌峰山泉,可是荆州一绝,这么快就走了”,裘袍少年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句未答。
    “啧啧,南宫世家再出一位少年剑客”,老道喃喃自语,打了个哈欠继续回到破道观中睡觉去了,几个好事的小道童躲在远处目睹了这一切,那是山上不愿敕封的师叔祖赵汝愚。
    武当独领天下道教,并非浪的虚名。
    武当山下,矗立一座巨大的石坊牌,上书“道流宛在”四个大字,石坊两侧各由两头赑屃鳌驮在背上。石坊一侧是数根久经风雨的下马石,穿过这座石坊碑,由此而上万步青石阶,便是武当山道观主殿太清宫,不论王公贵族还是儒佛道在石坊前必须下马,显示这这座山在王朝内的地位。
    一个身穿青衣粗麻布,模样清瘦男子,手中握着一卷《论衡大义》,听着钟声,望着杨泽等人楼船远去,望着他们消失的身影,站在石坊牌前喟然叹息,“江州鲤鱼跃龙门,这武当和望庭山的气运都该到头了”。
    他正是稷下学宫唯一登上伯仲亭九楼的人——青衫客侯君集。
    此时,在伯仲亭七层,魏中丞执黑子,正聚精会神与虬髯老者对弈。老者白子显然已被黑子围堵,险象环生,正是棋圣那巧妙的一招六式。
    杨泽看的出来不出三步虬髯老者就要弃子认输了,此人正是学宫新任祭酒刘师立,此人在诡辩之道上王朝内罕有敌手,大有独树一帜的气势,唯一一次就是跟寒门士子方孝穆辩成不输不赢的局面。
    当年背着破旧行囊远赴学宫的方孝穆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窗外琴声潺潺沥沥、如清泉石上流,清晰入耳,沁润心脾。
    “锁蛟残局真的是你破的?”,虬髯老者抬起头来问魏中丞,顺手在棋局上一摸,打乱了陷入绝境的棋局。
    “哈哈,不是我,是那个少女”,魏中丞捋着胡须哈哈大笑,将黑子轻轻放回棋龛中,指了指窗外正在湖畔听琴的叶青璇。
    “好一首飞鸟出林、玉女浣纱,好一个精彩的人儿”,刘师立抚掌赞叹道。
    象拓王朝登上伯仲亭七层的屈指可数,刘师立就是其中之一。他两年前就登上了伯仲亭的七层,号称棋、书、曲三绝,特别是其纵横十九道围棋,更是从未遇到过敌手,未尝一败。
    果然刘师立如魏中丞当初说的一样,“未尝一败”,因为他从来没有跟高手下完过一盘棋。
    魏中丞看着杨泽一脸不屑的样子望着大笑而去的刘师立,“少爷,你别小瞧他,世事千变万化,而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的人,难道就不值得敬佩吗?”
    杨泽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人才”他心里嘀咕道。
    杨泽走下伯仲亭,一曲终了,引来无数稷下学宫的学子围观。刘师立也倚在伯仲亭门槛上听那琴声中“芭蕉打雨”的意境。
    “有人登顶伯仲亭九层吗?”,杨泽站在楼前,望了望那孤零零矗立空中的九层。
    “有,半年前一位青衫客,侯君集”。
    九楼上,侯君集举止气度雍容优雅,双鬓微白,眉目间隐隐几道细细的皱纹。原是吴越人氏,身无分文,却心系天下。天威将军卢文邕破吴越,此人曾献策吴越与南梁唇亡齿寒,可惜吴越王室对于他的建议不予理睬,最终吴越和南梁先后被灭,吴越灭国后他一直在稷下学宫,王朝几次请他出山,他都婉拒了,此刻她若有所思的听着楼琴声。
    那琴声潺潺呖呖,如雨后青石街上一串串珍珠滚落,正如他当初第一次见到她的心情,润如酥。
    想当年,武当掌教赵彦逾和望庭山老祖宗公孙嵇均知此人是荆州最有气机之人,有望成为陆地神仙,可是如今看来此人恐怕是没机会了。
    “我以我血斩黄龙”,他轻声吟着。
    就在邋遢老道士返回破旧道观不久,青衫客第一次上武当山,站在武当宛在钟前,九九八十一下宛在钟响,那震天彻底的钟声,久久不绝,震啸山河,一道璀璨的光华,在凌峰上空亮起,邋遢老道听说过入陆地神仙境才能如此。
    一阵猛烈的咳嗽,他用手捂住嘴唇,一滩猩红的鲜血赫然出现在掌心,他毫不在意的擦了擦。
    稷下学宫无数风度翩翩的儒生,都好奇这几位绝色美人等惹眼的杨泽一出现,众人就一哄而散,因为大家都注意到他肩上扛着一把剑,虽然他们不害怕那把花哨的宝剑会砍死人,但门外那两百白马白甲还是让人心有余悸。
    就在学宫外,昨夜大地震颤,轰隆隆的声音响彻学宫。
    两百兵马骤然而至,清一色的隋刃、斩马弩,白衣白甲配白马,掸了掸衣上的灰尘,带头的是身披银甲,手捧银枪的中年甲士。
    再眼拙的人也知道,那是当年威震天下的北府兵利器,更是夜袭阴山,让苍北铁骑五十年不敢南下牧马的北府骁骑营,这惹眼的少爷不用说一定是那帮悍卒的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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