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叔老脸上的皱纹似乎比平常又深了许多,皱成一团,意味深长道,“今天是那人忌日,王爷不让人跟。”
    蒋牧白默然,他是知道父王心里面有一个女人的,西平侯廖青,曾经被传为军神的女人,据说一杆银枪使的出神入化,七进七出平定叛乱,在大盛朝名声鹊起。只是后来不知为何突然就去世了。
    “父王当年同廖将军到底——”蒋牧白忍不住问,这么多年了,每到这个时候父王总会消失一阵,似难以忘怀。
    “廖将军是旧伤复发去世的,当年廖将军小时候在宫中给皇女做伴读,就住在宫里面,和王爷也相熟,可以说是青梅竹马长大的,那个旧伤也是一次为了救王爷留下的,一辈子也没有好。”
    “她爱慕父王?”蒋牧白问。
    “不,她爱的是这天下太平。”洪叔摇头,“她有夫郎,是家中长辈替她定下的,是个十分贤惠的男子,和王爷是完全两种类型的人。”
    “王爷年轻的时候性子跳脱,最不喜欢廖青那样成熟持重的,因此关系其实并不怎么好。”洪叔继续道,“但天意弄人,王爷后来才醒悟过来自己最爱的竟然是廖将军,但已经迟了,廖将军眼里已经有了其它人,王爷使了许多办法,求皇上赐婚,还找了她未婚夫的麻烦,结果被廖将军不留情面拔剑相向。”
    “王爷至此才彻底死心,廖将军成婚生子,王爷也嫁给了状元娘子。”
    “父亲他,仍然忘不了那个人么?”
    洪叔和蔼地看他一眼,“大公子,你自小就懂事,做事也喜欢井井有条,但有些事情不是人力能控制的,对一个人念念不忘,这种遗憾不会消磨,反而会随着时间一日日执着,人都是这样的。”
    “所以啊,公子,如果你有了喜欢的人,千万要抓紧了,不要像王爷一样抱憾终身,这种痛苦便是再多名利权势也没有办法弥补的。”洪叔出神道。
    当年荣郡王痛苦不堪的一幕幕仍旧近在眼前,他看着自己带大的孩子日日悔恨却帮不上任何忙,至少,他不希望这种痛苦延续到两位小公子身上。
    “公子啊,洪叔知道你是个有大志向的孩子,但不要忽略你自己想要的东西,有时候错过就来不及了,怎么样也追不回来。”洪叔认真道。
    我自己想要的东西么?蒋牧白想起十三的面庞,他想见十三,想和她畅谈这些时日所见所感。
    他想要见十三,每天都能见到。
    可这时候时候蒋牧白细细回想,这才惊觉对于十三,他所知道的东西少的可怜,她年方几何家在何处,他一概不知,甚至连名字都有可能是假的。
    譬如此刻,要想找到十三,除了在小店傻等,他竟没有其它任何办法。
    蒋牧白心里乱极了,连续呆了两天没有碰上十三他甚至有些松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见了十三要如何说,他能放弃原先费尽心力所铺好的一切,换种办法从头来过么。
    但再次看见十三的身影从楼梯口出现时,蒋牧白突然就有了决定。
    他大步向十三走过去,阴影笼罩住十三的身形。
    十三被他架势吓住,不明白“萧炎”为何一脸如此严肃的表情。
    蒋牧白居高临下看着十三,问到:“你可愿跟我走?”
    “啊?”十三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你难道不是爱慕我的么?”蒋牧白问得极其直截了当,不留十三后退的余地。
    十三霎时尴尬,低头不语,纯当默认了。
    “婚约交给我,我来解决,我——”决定嫁给你了。出于作为男人的那一丝矜持,蒋牧白隐没下最后未尽的话语。
    深深看了她一眼,蒋牧白雷厉风行,离开了小店。
    被丢在原地的十三深深迷惑,“萧炎”刚刚到底唱的是哪一出?什么婚约交给他处理,他要怎么处理?
    十三越想越糊涂,但隐约的有一种不安,这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蒋牧白敲开了承恩侯府的大门,神色坦荡,平静地对萧炎说,“阿炎,我决定放弃淳郡王那边,我要嫁人了,计划重新修改。”
    “咳咳咳——”萧炎正在喝茶,闻言迸发出猛烈的咳嗽声。
    他刚刚听见了什么,一向冷心冷肺以拯救苍生为己任的蒋狐狸如今主动说要放弃几乎唾手可得的权印,改而嫁人?
    蒋牧白嫁人?真的有女人敢娶么?
    “对方是什么人?”萧炎斟酌问到,“为何之前从未听你提过?”
    “是我的心上人。”蒋牧白展颜一笑,“至于没有提过,我现在不就在和你说么,她是谁不重要,你只需知道我很快就要嫁人了。”
    蒋牧白一向是个雷霆果断的人,既然自己的期待出现了一点小偏差,那么计划也毫不犹豫随之跟上。他心中原先的布局现在添加了一个新的条件,如何在不影响自己婚事的情况下尽快收拢权力。
    “她是哪户人家的女儿?”萧炎问,莫不是蒋狐狸决意放弃淳郡王,改从世家巨族那边下手?
    “不是谁家女儿,她出身普通。”蒋牧白道,“可我不希望她被辱没,她是个极好的女子。”郑重其事地,蒋牧白似是宣告一般对萧炎说到。
    心底的那股不安仍旧没有消去,有什么在催促着他快一点再快一点。
    萧炎怔然,从小到大,牧白很少对什么东西流露过格外在意的情绪,这一次,看来非比寻常。
    这几日十三没有出门,待在家中闭门苦读,春闱越来越近了,她不敢再分心。
    她背默好文章,一看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便决定出去透透气,结果刚一打开书房门就看走廊上来来往往,下人们手提水桶,拿着掸子抹布之类,似乎在大扫除。
    她叫来碧竹,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怎么突然打扫?”
    “小姐读书都读忘了么?马上就快要过年啦。”碧竹兴奋道,“玉姑姑吩咐今天上下全部清扫一番,都会有赏钱拿。”
    过年啊,时光竟过得如此快,自己离开平城也有小半年了,十三一时怅然,又想到平城的如九斤,不知道父亲现在一个人生活如何,自己第一次不在家中过年,也不知父亲能否适应。
    碧竹未觉察出十三的黯然,兴致勃勃道,“小姐,玉姑姑刚刚让我带话给你,年底时候郡王府会举行宴会,公子要带你过去呢。”
    每年年底京中各家均会举行各式各样的宴会,萧炎这次带上十三出席,就算要正式将她身份宣告了。
    十三浮起笑容,“告诉玉姑姑,说我知道了。”
    之前所有种种都过去罢,路是人走的,接下来的一切她都会好好珍惜。
    ☆、第四十五回费苦心梳妆备宴不经意端倪终露
    十三心里抱定主意要和“萧炎”坦率心意,更决心要和他和睦相处。她自认自己和“萧炎”之间不乏共同语言,也算是两心相悦。
    心中定下来后,十三心情一片宁静,只静静等待宴会那一日。
    玉姑姑送来了各色衣裳首饰,十三这一次没嫌麻烦,把不同颜色的衣裙来回搭配了遍,最终敲定了一条黄色的裙子,颜色既鲜亮又不会太打眼。
    正试着,门外来了人,是玉姑姑的声音,“小姐。”
    十三打开门,玉姑姑进来见十三穿着新裙子,夸赞道:“这条裙子很衬小姐呢,穿着很漂亮。”
    “玉姑姑谬赞。”十三难得羞涩了一下,“会不会太浮夸了?”
    “年轻女子过年当然要打扮华丽些,小姐平日就是打扮太素了,连支钗环都不带。”玉姑姑道,“这样才显得鲜亮,衬得气色好,我来给小姐梳头,看看挑几件首饰配着。”
    玉姑姑兴致高涨,誓要把十三打扮得让人眼前一亮,好镇住承恩侯府的场子。她在首饰盒中挑挑拣拣,时而拿出几个在十三头上比划。最终挑了一支尾部点翠玉的簪子和几串十三叫不出名字的装饰用的东西。
    “小姐还是带玉好看。”玉姑姑道,“我记得有对耳坠子和这簪子是取同一块玉做的,正好配上。”她说着就在首饰盒里一层层翻看。
    十三拦住她,“玉姑姑不用的,我没有耳洞。”
    玉姑姑呆住,回身细细查看一遍十三的耳垂,一遍看还一遍自语,“奇怪,你怎么会没有耳洞呢?”
    十三知道女子五岁打耳洞是这里的习俗,遂解释道:“本来五岁的时候我爹爹也要给我打的,我执意不肯,哭闹了许久,我爹爹受不住终于罢手了。”其实是十三一看到揣着工具箱的婆子就撒丫子爬上树死活不肯下来,如九不敢逼她,只有一次次磨,磨到后来也就没力气再逼了,不能为个耳洞天天鸡飞狗跳。
    十三前世的时候就坚持抵制住耳环的诱惑没有打耳洞,无他,怕疼,今生同样如此。
    玉姑姑念叨道:“小孩子不懂事,亲家翁怎么能随你主意,小时候打好方便许多……”
    呆了这么多年,十三现在也知道耳钉是男子送给女子的定情信物,成婚时候都会有的,便说到,“带不带在耳朵上都是一样的,时时拿出来放手里看看也是一样的。”她无论如何也不要长这么大了再挨一针。
    十三不知道除了定情以外,耳钉在其它人家还有个隐秘的作用,妻子如果想让哪位夫郎今晚陪伴,早上就会戴上他送的耳钉,如此大家一看就心知肚明,相互心照不宣,也不必把这种事拿到台面上来说了。
    玉姑姑没做声,她想的是反正十三是入赘,就公子一个,戴不戴的还能怎么样,随她好了。
    “对了,玉姑姑找我有什么事?”十三想起正事,问到。
    “瞧我,说话都说忘了。”玉姑姑敲敲脑袋,笑道,“这是准备给亲家公送去的年礼,小姐不妨过目一下。”她把手中的册子递给十三。
    十三却没有接过,摇头道,“玉姑姑的心意我领了,只这礼便作罢吧,我入赘一事并没有告诉父亲,只说离家赶考,突然送去这些,我没办法和父亲解释。”
    “成婚是大事,母父高堂总要知晓的,名不正则言不顺,小姐准备一直瞒下去么?”玉姑姑犀利问出她最关心的问题,“你难道要一直这样偷偷摸摸的,婚礼总是要办的,亲家公也总算是公子长辈,难道一辈子不见么,这叫什么?”
    十三未露慌乱,平静道,“最开始答应这门婚事我就和你家公子商议好的,要先瞒着我父亲那边,我本是为了救父,让他知晓扰了心绪,岂非本末倒置?”
    思忖片刻,她稍微拿捏语气,缓缓道:“玉姑姑所不平的我全明白,不会一直这样不明不白,只是得等父亲身体养好之后,我再慢慢和他解释,不能操之过急。”
    两边没有说成,互不相让,氛围一时有些僵硬。
    僵持片刻,终于玉姑姑放缓表情,主动退让道:“那老身让人送几匹棉布和点心过去,就说是小姐孝敬他的年节,离家不归,过年总有个表示才能宽慰长辈。”
    十三松口气,也露了笑意,感激道:“多谢玉姑姑替我考虑妥帖。”为舒缓氛围,随意问道,“玉姑姑这几日在忙什么,似乎有好几天未见到了。”
    “后日便是宴会了,我去王府帮忙了。”玉姑姑配合道,笑容满面,“以往每年厨房的事情都是我主持的,后来跟着公子到承恩侯府也会每年回去帮忙,京中个人的口味都是要讲究的,谁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一丝差错都不能有。”
    “像大公子和二公子,他们都喜欢吃鱼头,但大公子喜辣,小公子就不喜欢,以前府里烧鱼都要准备两份一模一样的,一份辣的一份不辣的才行,谁都不能少了。”玉姑姑笑呵呵道,“一次厨房出了纰漏,忘了准备小公子那份,那时小公子才七八岁吧,直接闹到厨房押着厨子又给他烧了一条,现在王爷还笑这事。”
    如一道惊雷劈过,电光火石之间,十三抓到了一丝令她惊骇的东西。
    “大公子,是指……蒋牧白?”
    “没错,正是大公子的名讳。”玉姑姑道。
    “萧侯爷不喜吃辣?”十三又问,声音有些发紧,干涩非常。
    想起“萧炎”在小店里面前的一桌菜,有个非常可怖的念头不可自抑的袭上心头。
    “是这样没错。”玉姑姑道,惊异地发现对面人脸色发白,一副心神不属的样子。
    十三扶着桌子的边缘站起身,脚有些发软,她低声匆匆道,“我先有事,今晚便不归了。”说完也不看玉姑姑,直接就向门外走去。
    不可能的,一定是有什么地方误会了,绝对是自己多想了。
    她一遍遍命令自己不准胡思乱想,但各种让人发寒的思绪却如同盖不住的烟雾飘散出来,让她看不清。
    她必须亲自确认,真相到底是什么。
    虚惊一场还是——
    十三不敢往下想,如数九寒天。
    ☆、第四十六回访道观终辨兄弟论名姓呼之欲出
    山中寒凉,夜里又下起雨。
    玉真道长听到屋外的滂沱雨声有些忧心,吩咐身边弟子仔细查看门窗是否闭好,不耐潮的东西早些收好。
    正说着,看守门户的弟子披着蓑衣就赶过来了,“门外有一人敲门,说是今日上山迷了路,问能不能留宿一晚。”
    玉真道长闻言准许,让领着敲门的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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