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四月,天气已彻底转暖,洛阳里春光不错,可终究韩健事忙,没有时间出去走走。在洛阳他毕竟属于异乡人,很多人情事他都不能兼顾,在这种前提之下,但凡有时间,他还是选择更多陪陪家人,尤其是在韩松氏抵达洛阳之后。
    韩松氏从江都过来,看似是不顾江都那边的政务,要过来与韩健这面一家团聚。其实韩松氏也是有过来督导韩健的意思,韩健在正式接掌东王府之后,做了不少大事,这些事在取得一些成绩的同时,也将东王府立于众矢之的。韩健的这些姨娘,都怕他再做出什么事,将而今朝廷暂时还算平稳的格局给打破。
    在忙过一段时间后,韩健发现自己的繁忙不过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做,很多事他都可以先不理,放下等日后处理。不过勤奋和懒惰通常只有一线差距,他知道稍有懈怠,东王府便会上下一团糟。他毕竟年轻,没有太大的威望,是靠对军队的掌控加上一种近乎威权的管制,才令东王府上下看似一片协调。少了他出来顶着大梁,下面很多人都会反,都不用朝廷那边的人过来挑唆。
    四月十二,一天的小雨。韩健很晚才出门,到军所之后也有些闲暇,看了一些前线上奏报过来的战报。苏廷夏派出的六路兵马,进军速度不同,但大抵都已经受到北王府一边的牵制,暂时进军不得。
    北王府在经历了战事初期的协调不稳之后,到四月里也开始集结起兵马,从北川向南,沿途驻扎了几座坚实的堡垒,借以阻碍苏廷夏所部的继续北上。
    不论是苏廷夏,还是韩健,都清楚而今苏廷夏手底下那些兵马太杂乱,加上临战经验少,不适宜长时间作战,要么是快刀斩乱麻一举攻下北川,要么就只能是寻求撤兵。总的来说,苏廷夏这次进兵的目的已经达到,令北川兵马在气势上弱了,不能举兵南下,便已经能维护洛阳的稳定。这时候召苏廷夏回来,也是最好的时机。
    可还是出了一点问题。
    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苏廷夏从进军开始,虽然在不断通过军方密函的方式呈递前线上的战报,可这种战报也是随着时间的增加而减少。也就是说,苏廷夏有意在与东王府和朝廷这面疏离。这就很容易让人想,苏廷夏从出兵时候带着两万兵马出去,到现在手底下已经有近十万的作战兵马,可说是羽翼已成。这是有背主自立的意思。
    在临近中午例行的军事会议上,便有军将提出这一点,似乎对苏廷夏近来的表现颇有微辞。不过到而今,苏廷夏进军势头虽然暂时被压制下来,但东王府的军将和谋士也大概知道这个人将来可能成为东王府军方重要人物,军职会在自己之上,也没人敢真正多非议什么,只是对韩健作出了一些适当的提醒。好像很忠君为主的模样。
    “这两天,前线还算安稳,没什么事的话,就先散了。”韩健适时结束了这次会议,他还要趁着中午之间进一次皇宫。
    在韩松氏抵达洛阳之后,韩健变好像个“乖孩子”一样,每到天黑便要回家,能陪杨瑞的时间也只有中午。韩松氏等人再怎么提防,也没想到韩健会趁着中午进宫去向杨瑞奏报事情的时候去与杨瑞私会。这时候韩健和杨瑞的“奸情”也打的火热。
    不过韩健刚走出门,便停下脚步,他觉得好像是忘了什么事,仔细想了想,才记起宁绣言那边,他上次去的时候曾经提到过一些事,好像是关于宁家一些人要从军的事。
    这些事大概是宁绣言回娘家的时候,宁家的人特地让她母亲转达给她,再由她来跟韩健说的。总的来说,是宁家的人想借着韩健这棵大树,从朝廷和军方两面打开缺口,把人渗透进来。
    本来对于此,韩健是不准备接受的。他也不知为何会想起这个,也许是这几天他觉得身边没什么值得一用的大将,林詹不在,苏廷夏也不在,而曾经跟他比较亲近的张行,现在却已经是被发配回江都。身边这些人,没一个有大将之才,至少在他看来,都有些中庸了。
    他不准备用宁家人,但不代表他不可以用别人。想了想,招募人才最好的办法,其实是科举,文科与武科,在魏朝太平的年景还是很固定的,但因为这两年朝廷不景气,连这些事都荒废下来。之前也曾有大臣对杨瑞提过恢复科举的事,被杨瑞直接给延后了。
    进到宫中,已经过了午时,雨仍旧没断。韩健先到了烨安阁,却得知杨瑞已经进到寝宫。杨瑞知道他会来,终究还是留下话,让他进宫后直接进寝宫去找。
    韩健走出烨安阁,雨又下的大了些,本来他没撑伞,这时候也不得不拿过小太监递上来的雨伞,举着伞往皇宫的方向走。却还没到內苑,便见到有人举着花伞出来,似乎是宫女,却又不像,因为后面还跟着人。
    韩健停下脚步,氤氲水汽有些朦胧,便在韩健觉得远处举着雨伞的女子有些眼熟的时候,人已经往韩健这面看过来,最后女子也笑了笑,走了过来。
    “小女子给殿下请安。”却是安平郡主杨秀秀。
    杨秀秀什么时候回的洛阳,他却不知,甚至连杨秀秀到皇宫里来,他竟然也丝毫不知情。韩健心想,大概是这几天还是太忙,忽略了身边发生的事。
    “郡主客气了。”韩健道,“你我官爵相同,何必如此大礼?”
    “殿下可真会说笑,小女子不过是礼节性上来行个礼,你却说是大礼,是要占小女子的便宜不成?”杨秀秀说到这,突然抿嘴一笑,好像被自己的笑话逗笑一般,却还不觉自己笑的模样有多失礼。
    韩健自然不想跟杨秀秀在礼节上废话太多,他更关心杨秀秀为何要进宫。
    “不知郡主进宫是为何?”韩健问道。
    “这可要问东王殿下您了,小女子原本在京城中的家宅,也不知被哪些个混蛋给占了,小女子要讨回,还要去官府登记造册,又要请托送礼,这不是诚心消遣人?谁不知道原本那是安平郡王府,这还用小女子到处去找人求证不成?更可气的事,那些当官的,没一个给小女子一分薄面,打官腔的模样,也气死个人哩。小女子只好来求助于陛下了,毕竟是一家人,陛下也要帮小女子几分不是?”
    在江都生活了一年多,杨秀秀说起话来也带着几分江都地方的口音,不知的还以为是江南钟灵毓秀的女子,但一开口讲起理,那就把她内心之象给表露出来。
    “那陛下可有帮到郡主?”韩健笑了笑,随口问道。
    “不提也罢。”杨秀秀道,“进到皇宫来,却没见陛下人。唉,可能是陛下身体不适,小女子即便进到这里来,却也只能派人进去通传,现在也没得到回信,只好先回去等消息了。东王殿下来见陛下,陛下一定是会见的,小女子人微言轻,陛下是不会愿意赐见的。”
    说着,好像很失望的模样,一副灰心丧气的模样,往宫门口方向去了。
    韩健自然没理由追上去说什么,无奈摇摇头,往內苑门而去。反正也是轻车熟路,这里他来过很多次,连路都已经很熟悉,不需要外人来传报。
    到寝宫门口,卉儿恭敬立着,见到韩健匆忙行礼,恭敬异常。
    “陛下吩咐,东王过来便请进。”卉儿娇生生说道。
    “嗯。”
    韩健点了点头,进到里面,却见杨瑞正赤足坐在床榻上,倚着后面的被子在看书。见到韩健,杨瑞一笑,便直接从床榻上跳下来,好像个小女孩一样到韩健身边。
    “来,给你看样好东西。”杨瑞说着,拉韩健到床榻前,把书本递到韩健眼前。韩健看了看,不由哑然一笑。却是宫中藏的图画,类似于春图一样的东西。
    “瑞儿你还喜欢看这些?”韩健笑着问道。
    “随便拿来看看。”杨瑞脸上慧黠一笑,道,“这都是给宫人看的,不过却也不是一般宫女能见到,都是曾经宫中那些嫔妃们历来要看要学的东西,不看还真不知道,原来陪侍君王有这么多讲究。”
    韩健不由一笑。
    杨瑞虽然也是君王,但她毕竟是女性。宫中本有女官负责教导嫔妃规矩什么的,自然也包括了如何服侍君王,但到了杨瑞这里,这一套便不能行得通。杨瑞看到这些东西,觉得新奇也是自然。
    “今日怎么进来的这么晚?”杨瑞见韩健坐在桌前饮茶,不由问道,“刚才安平郡主派人来通传,说是想来求见,朕给回绝了。这丫头很不识相,一副谁欠了她的样子,以前朕便不太喜欢她,给她安排了亲事却总是推搪,现在回到洛阳,还要朕为她的事去劳心?门都没有。嗯,说到哪了?”
    “进来的时候见过。”韩健道,“不过你这么不见,终究是不好。毕竟而今洛阳皇室中人,说起来也没几个了。”
    “怎么?倒替我杨家劳心起来,看来夫君可真是心宽体胖之人。不过还是要警告你,远离那小丫头,那小丫头虽然粗俗了一些,不过长的倒是眉清目秀,再者又年轻,说起来倒是比妾身这姿容好很多。”杨瑞说着,却也在打量着韩健,想从韩健眼神中发觉一些什么。
    韩健哪能不知道杨瑞这是在试探自己?
    不过说起来,也只是玩笑,杨瑞不会觉得韩健会对杨秀秀有意思,安平郡王府一大家子人,娶了杨秀秀,自然就要负责这一家人。而杨秀秀又是心高气傲,肯定不会甘心屈居人下,在杨瑞看来,便是韩健肯要,那杨秀秀也不会“自甘堕落”随了韩健。
    不过再仔细一想,好像自己也是那“自甘堕落”之人。
    “有些事,能帮还是帮一下。”韩健道,“这也是为了显示皇恩浩荡。要是连安平郡主都得不到朝廷的庇护,哪能还奢求其他皇室中人归心?”
    “夫君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不过这些事,太烦了,还是交给夫君来处置便好。今日到宫中来,还不趁着时间,多……休息一会?”
    杨瑞这时候正是春心荡漾之时,韩健跟她说这些她哪能听的进去?
    便在杨瑞自己要动手的时候,韩健便感慨自己还是做了那来陪侍君王的“嫔妃”,可到了床榻之上,情况可便有所不同。杨瑞今日也算是有“练”过的,在看过那些从小道而来的书籍之后,好像是学上了几手,倒将韩健当成是君王一般。
    云收雨散,韩健已经有些疲累。虽然这几天他休息的不错,可终究还是事情太多,心里想的事多,休息的时候也终究不能无所挂牵,想的事多了,自然也就睡不着了。这时候与杨瑞缠绵一番,反倒令他将身边的烦心事暂且放了下来。
    “妾身有些累了,便先睡。夫君一会要走便去了,不用唤醒妾身了。”杨瑞说着,侧过身入睡。
    韩健看的出来,杨瑞近来休息的也不好。朝廷的事,实在是太多了,杨瑞想忙里偷闲一下都不行。
    韩健只是躺了一会,并未入睡,等他穿上衣服,跟杨瑞打了声招呼说是要走,杨瑞也没应声,料想已经熟睡了。他便一个人从寝宫中出来,他毕竟不能在宫中逗留太长时间,免得别人流言蜚语将事情传出去。
    出了皇宫內苑,韩健直接往正门方向走,到正门口,远远便看到杨秀秀的花伞还在,也就说杨秀秀还没走。
    “东王殿下可是出来了。”杨秀秀轻抚一下胸口,道,“还以为东王被陛下留下,不走了呢,害的小女子担心了半晌,以为今日见不到殿下出来了呢。”
    韩健瞥了杨秀秀一眼,她这是在暗示什么?
    “……殿下,不知可否举手之劳,帮一帮小女子呢?”杨秀秀一脸可怜兮兮的模样,道,“小女子一家人如今回到洛阳,却是被人到处欺凌,惨的很呢。要是没有东王殿下出手援助,可能要饿死街头了。”
    又是这一套。
    韩健心说这次可不能上当了。
    当初杨秀秀举家到江都的时候,也是走投无路,去求他帮忙,韩健见了这一家人才知道一个郡王府到底能到多惨的地步。安平郡王府名义是存在的,但经过这么一来一回两次折腾,确实已经不剩下什么。
    按照朝廷的规矩,曾经被杨余分封给那些帮助他登基有功大臣土地的,原主人可以通过一些凭证,到官府申领回去,但需要有人作保甚至是佃户出来作证,还要一些复杂的手续,还要将当初被低价购买去的银钱全数返还。等于说是将曾经的交易给作废。
    这些出走江都的洛阳旧贵族,很多都是已经失势的,有能力去没能力回来,便在江都定居了,反正洛阳也没剩下多少东西,还不如在江都扎根。而杨秀秀却知道要保持安平郡王府的名头,就要靠近政治中心,也就是要回洛阳,便是拼着老命,也要把一家人给迁回来。她本以为跟东王府关系还不错,朝廷上下都要给她几分薄面,回来不但能拿回原本多久不多的土地,还能得到一些赏赐。但回来后才知道,还不如留在江都呢。
    在江都,至少是有屋有田,还有一份“正经的工作”,就是在江都官所内当她的杂役领班。别看这领班好像没什么地位,赚的银子却足够养家。可把自己的工作荒废了跑到这来,别说是工作,便是来田宅还讨不回来,一家人又只能暂时住在朝廷临时安置境况相同的“迁徙难民”的官所衙门里,跟那些三教九流的人同居,令她很不爽。
    “郡主要饿死街头了?”韩健笑了笑道,“这可就稀奇了。公主当初日子不是过的挺好的,在江都可以安身立命,何必又要回洛阳来?”
    杨秀秀打量着韩健,心中叹一声,怎么这次不热衷帮自己了?
    “东王难道就不能施加援手?”杨秀秀问道。
    “本王这就要出宫去往军所,手头上还有很多公务,这便告辞了。”韩健拱了拱手道。
    杨秀秀虽然是落魄,可终究是郡主的身份,照理说韩健跟杨秀秀在朝中的地位是等同的。这个郡主连宫门都可以进,可偏偏自己的家门却进不得,因为她的家门已经被人给窃占了。而占据她家门的,便是而今朝廷非常得势的宁原。
    倒不是说宁原霸道蛮横强占了安平郡王府,主要是安平郡王府在杨秀秀一家迁到江都之后,易主很多次。这毕竟是曾经王府重地,很多人喜欢便买来,但回头发现根本是华而不实,里面却也只是很破败。还不如一般富贵人家的宅子。因而买去的人,多半是贱卖出去,最后是宁原将宅子收了去,却也是留给宁家旁支的人来居住。
    而今宁原得势,很多人不想得罪,这也令杨秀秀处处碰壁。各个衙门对此都是很敷衍,都说是因为没法证明,也就无法得到支持,这宅子便还是要是宁家所有。这令杨秀秀心中颇为无奈,不是逼到这份上,她也不会跑来皇宫求助。
    “东王且慢》”杨秀秀有些生气道,“难道就因为宁尚书跟东王您关系好一些,东王便坐视小女子一家人的苦而冷眼旁观,便让我们一家人流落街头?”
    韩健打量着杨秀秀,不是杨秀秀说,他也不记得安平郡王府被宁原给占了。
    杨秀秀好像是在故意提醒他,要公私分明,不能因为宁原送了个女儿给自己,就处处偏向。
    韩健道:“郡主的话,本王听不太明白。不过若是郡主在洛阳实在难以活下去,便回江都,相信江都的田宅仍旧在,何必非要在洛阳继续下去呢?”
    杨秀秀脸色露出一些生气的神色,却也摆摆手道:“东王说话真是轻松,不过要告诉东王一声,江都的田宅,被小女子给变卖,只为凑足盘缠回到洛阳。”
    韩健叹口气,心说杨秀秀也太能折腾了。
    当初去江都,就是一家老小不远千里,这么一大家子,都是妇孺,到了江都能安居下来已经不易,她还非要跑回洛阳来。难道是她觉得将来安平郡王府还会恢复当年的荣光?
    “那本王便无能为力了。”韩健说着,摊摊手,转身而去。
    杨秀秀哪肯罢休,正要上前追,却已经被韩健周围的侍卫所拦下。
    “东王且慢,小女子还有话说,请让小女子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可好?”杨秀秀也是急了,见韩健要走,自己又被侍卫所拦下,不由着急喊道。
    韩健停下脚步,也不回头,只是抬起手,拦着杨秀秀的侍卫已经让开。
    韩健最后也只是举起一根手指,提醒杨秀秀只是“一句话”。
    “小女子愿意卖身为奴,来换回原本安平郡王府的产业,不知东王殿下可否接受呢?”杨秀秀便在宫门口这种很庄严的地方,当着韩健和身边众多侍卫的面,说出了这句话。
    当她把话说出口,那些侍卫也都在打量着她。
    这里的人自然都知道杨秀秀的身份,要是一般人家的女子,卖身为奴那也不鲜见,毕竟年景不好的时候总会出现饿死人的事,卖儿卖女也是常有。可杨秀秀毕竟是曾经风光的安平郡主,便是现在,也是保有郡主的名头。
    韩健侧过头,斜眼瞥了杨秀秀一眼。
    他很清楚杨秀秀“诡计多端”,说出这种话也不是出自真心,肯定是想让他“心软”,就算是他接受了,似乎对于杨秀秀来说也没什么损失。毕竟韩健不敢当着整个天下人的面,将她这个安平郡主收为奴婢。
    若是私下里来找,反倒能说明杨秀秀心诚一下,但恰恰却不是。
    “郡主既然有此意,本王也认为很妥当。但本王公事繁忙,便劳烦郡主将卖身契写好,亲自送到军所去。本王自会接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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