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亦杰听他竟知晓众人中毒一事,只怕与五毒教脱不了干系。难道她们诚意是假,实则另有阴谋?此事关系众人安危,再不得轻忽,一手扶着他肩,另一手探前在他颔下一托。那人顿感一股蓬勃之力涌到,脑袋竟是不听使唤的抬了起来。
    只见他约莫弱冠之年,一张清秀脸蛋,剑眉星目,脸上却满是种不服输的倔强,又有被人强迫抬头的愤怒,带出种阴鹜寒气。一根袖管空荡荡的垂在身侧。
    李亦杰一与他对视,立觉这青年眼熟,愣怔片刻,迟疑道:“你是那个……程嘉华?”想到他曾是暗夜殒的徒弟,在华山议事厅中言辞挑衅,咄咄逼人,对他殊无好感。程嘉华哼了一声,道:“是又如何?”
    自从祭影教攻破,陆黔已有一个多月没见到程嘉华,此时他冷不丁在面前出现,又是这一副狼狈相,心下甚是快意。又想:“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准是不慎得罪了什么人,就给摆弄成这模样,丢在路当中羞辱他的。哈哈,做得好,真是给我出了口恶气。还不知他是给谁跪地求饶,就姑且当做是跪我好了。”稍稍挪了些位置,站在正相对处,臣服感更觉逼真。
    李亦杰皱眉道:“你怎会在这儿?是五毒教派你来的?”程嘉华道:“什么五毒教?听也没听到过!我乐意在哪儿,便在哪儿,你管得着么?”
    南宫雪念着与程嘉华那一点不算交情的交情,不愿他再长跪于此,给人叱骂,也快步奔了过去,拉着他手臂道:“程公子,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呀!”
    程嘉华摇了摇头,胳膊奋力一甩,想挣开她手。南宫雪此时到得近前,才看清他背上已被鲜血染红一片,心生怜惜,动手想去替他将荆麻解下,自语道:“也不知是谁这么残忍,将你害成这样。”一个不留神,手指也被划出了一条口子,血珠冒了出来。
    程嘉华一把握住她手,拇指按着她伤口止血,道:“不用了,是我自愿如此,就要这样才合适。师娘,我犯了重罪,这是该受的惩罚,不能逃避的。”语气比之与李亦杰对答,已是温和了许多。
    陆黔早听惯了程嘉华唤南宫雪为弟妹,这虽在贬低自己是他小弟,但听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起初全是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思看热闹,等他这句“师娘”一叫出口,别人尚未留心,他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对这一节又向来看得极重,愤然上前,喝道:“小鬼,你又来闹什么名堂?叫她什么哪?”
    岂料程嘉华一见了他,立刻挪动着双膝,在碎石遍布的地面上拖出两道血迹,蹭到他面前,单臂环住他双脚,泪水涟涟。额头抵在他脚尖中缝,连磕几次,道:“师父,弟子对不住您啊。您待我恩重如山,我却在师门危难之时背叛师父,是弟子错了,我该死,我不是人,我狼心狗肺,连畜牲都不如!如今我已是大彻大悟,决意痛改前非,恳请师父收我重归门下,我从此愿一心一意的侍奉师父,再无二心。”
    冲着程嘉华这突兀之举,别说陆黔愕然,其余众人也都是半天回不过神来。
    好一会儿,陆黔才渐渐理顺了思路,心想:“嘉华这小鬼,我最是了解不过,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定然是暗夜殒死后,没了靠山,这才想到回来投奔我。”
    不过他对这弟子一直颇为欣赏,两人在青天寨也向来合拍。后来形势逆转,程嘉华背叛投敌,他起初大为震怒,恨不得将这小白眼狼一掌毙了。其后过得日久,又经在华山相互斗口,怒气可说是消了一多半,只想着如何压住他那份桀骜。现在他愿意再做自己徒弟,以后言行都得恭恭敬敬,这一局可说是自己大获全胜。
    但想他为人摇摇摆摆,如同一根墙头草,若不事先给他做足规矩,以后难保他不会再出乱子。“我当然同意他回来,不过此前先得给他一个下马威。”点了点头,为这计划甚是得意。接着脸一板,道:“哪有这么容易?你当我是什么人?给你想拜师就拜师,想背叛就背叛的?你在背上这么负几捆荆麻,难道就想激得我原谅你?做梦!那也太便宜你这没心没肺的小混球了!”
    程嘉华道:“是,是,弟子自知罪孽深重。但请师父看在弟子诚心悔改的份儿上,您想怎么责罚我都行。”说着取下背上一根荆条,高高举起,递到陆黔手边。
    陆黔心下一喜,他盼望这机会已久,就连做梦也时常是将程嘉华一顿毒打,这一回却是他自己送上门来,心道:“这可是你说的,我不抽得你皮开肉绽,三个足月下不了床,我陆黔名字就倒过来写。”当即伸手去接。
    程嘉华的手忽然向后一缩,道:“师父,只要您接下这根荆条,那就是答应了弟子的请求,收我重归门墙。那我便给您打去半条命,也无怨无悔。”
    陆黔不愿当众向他迁就,冷冷的道:“那还得看我的心情。”不等他答复,迅速伸手,将荆条几乎是抢了过来。双指用力一绷,铮然作响,此时已可想见抽在人身之上的剧痛。冷冷一笑,照着鞭法起手势,肘节后缩,紧跟着手臂斜推,荆条夹带着呼呼风声向程嘉华抽了下去。
    眼看就要得手,旁侧忽然伸过一根剑鞘,架住荆条。那剑鞘一看就是华贵不凡,正是黄山派的世传宝剑“苍泉龙吟”。
    南宫雪手持长剑,顺势将荆条再一拨,脚步交错,拦在了程嘉华身前,寒声道:“住手,你不要欺人太甚!”陆黔道:“是他自己要挨揍,我不过是执行门规,有什么甚不甚的?你倒是去打听打听,欺师灭祖在哪一个门派不是死罪?”
    南宫雪道:“武林公训,卖主求荣固该遭千刀万剐,但若是师父罪大恶极,做徒儿的一开始拜错了山,看错了人,等到认清了他真面目,就该及时划清界限,也不失为浪子回头,迷途知返。程公子对你,称不上什么背叛。再说你气量狭小,逮住了这个机会,岂有不立即公报私仇之理?怕是打得他三个月下不了床,(陆黔暗笑:猜得真准,不愧是我老婆。)也不是做不出来。如若当真改邪归正,也该拜另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为师才是。跟了无德之师,能学到什么好的?只能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最后几句则是转向程嘉华所说。
    程嘉华道:“不,此事的确是我之过,就算受罚至死,也是该遭的报应。师娘,其实我师父除了嘴上爱讨些便宜,为人可也不坏,难得的是对您一片真情,您对他或是有些误解。”南宫雪道:“我认得他比你早,他是怎样的人,我心里有数。”
    陆黔笑道:“对,有数,说我不正?那好,不正便不正吧,可你那个师父孟老儿,也没比我正到哪去。你这根下梁,几时歪到我这里来啊?”南宫雪怒道:“无耻!你胡说什么?”陆黔笑道:“我可没胡说。嘉华,好徒儿!他聪明伶俐,口口声声称你师娘,你一句也没反驳,我就当你是默认了。娘子几时随我回家?”
    南宫雪对程嘉华的称呼确是未曾留心,此时气得脸上通红,道:“我是出于好心,你倒设下圈套给我钻。好,你们的事我不管了,成不成!”
    程嘉华还没等陆黔重新举鞭,忽将手臂横在胸前,微微躬身,向众人从左至右的施了一礼。他一条胳膊多年前就已自行砍断,此际仅余一手,也只能行这怪模怪样的礼。遂道:“众位,请听我一言。我是故青天寨的二当家程嘉华,本来是个平庸的小人物,可能大家此前也都未听过这个名字。”
    曾经青天寨势力遍彻江湖时,一提起陆大寨主,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对于他这个武功低微,整日缩在幕后作军师的二当家,几乎从没有人听说过。众人一听这稀奇身份,都忍不住交头接耳,更为专注的再等他说。
    程嘉华续道:“我原是条自生自灭的贱命,能有后来一切,全仗师父一力栽培提拔,让我坐了寨中第二把交椅,就是要让我时刻以振兴山寨为己任。我所做贡献说多不多,比起师父,还是差得远了。后来蒙受朝廷降旨招安,前几次全寨一力抗命,将那群官兵打得落花流水。可最后一次,我眼看着兵败势成定局,不想糊里糊涂的做了陪葬,恰好我与残煞星殒少帅又是旧识,见他武功了得,气势过人,一时鬼迷了心窍,竟然背叛师父,去向他投降。随后情势果不出我所料。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为讨好暗夜殒,竟将寨中几名多年扶持的老帮众亲手杀害,又在山顶放一把火,彻底绝了后路。及至我等来到皇宫,我作为殒少帅新收的徒弟,他又最得那韵贵妃沈世韵赏识,因此待遇与其他降将大不相同。锦衣玉食,穷奢极侈,就如落到了天堂里一般。可荣华富贵享得再多,是我背叛师门,出卖了自己人格换来的,这样的自己我瞧不起,如此荣宠我也享不起!当年师父是青天寨大寨主,有权有势之时,我跟着他,吃香的喝辣的;其后师父落魄,受贬为平民,就算他衣衫褴褛,鹑衣百结,我也不该嫌弃,仍应恪守本分,追随于他。便是以糠咽菜、烂窝头果腹,也未失却英雄尊严。俗话说,患难见真情,我就是未能经受考验,这才一时糊涂。师父骂我是小畜生,是小白眼狼,我说是理所应当。如果今天这一顿打,能消除我师父的怒气,能化解我吃里扒外的罪孽,那我不仅该受,而且受得畅快,受得舒坦。请师父行刑!”说着话又掉下几滴“悔恨的泪水”来。
    这一点众人都低估了他。他既与陆黔志趣相投,性子也同他相似,优势在于幼年时看过的典籍可比师父多得多了。因此要编造一段幡然悔悟之言,丝毫也不为难。更何况他还是有备而来,所说言语都是背熟了的。练到深处,说到何处该当泫然欲泣,何处该当泪水长流,都是把握的毫厘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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