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安刚结识赵仲鍼时,他还是一个顽皮的半大孩子,带着杨沫满世界跑。
    随着宫中宫外局势的变化,这个半大孩子也在渐渐的懂事,渐渐的成熟了。
    赵允让年迈,赵宗实精神崩溃,偌大的郡王府,赵仲鍼不得不站出来,为疼爱自己的祖父分忧。
    赵祯在看着他,微微点头。
    帝王这种东西在许多时候不是看你有多大的能力,更多的还是要看你的态度。
    ——态度决定一切!
    赵仲鍼的态度就很认真,他认真的说着自己的看法,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是用最简单的活着来形容底层百姓的生活。
    不华丽,但却让帝王和宰辅们为之一震。
    他们在看着这个少年宗室子,看着他正色说着自己的发现。
    “你……”
    赵祯觉得看到了一些自己当年的影子。
    不过当年的他可没有这般自由,能随时出宫去游荡。
    他甚至是有些许的艳羡,“百姓为何苦?”
    如果说先前是开胃小菜,那么现在就是大餐上桌了。
    宰辅们马上就打起了精神。
    赵仲鍼没有犹豫,说道:“百姓苦,在于赋税。”
    赋税是个敏感的话题,赵宗绛就避开了这个话题,而赵仲鍼却选择了直面它。
    富弼的眼中多了好奇,他想知道赵仲鍼是无知者无畏,还是……胸有成竹。
    赵祯也很好奇,所以问道:“可能解决?如何解决?”
    这个题目太大了,别说是赵仲鍼,就算是宰辅们也只能束手无策。
    富弼微微含笑,觉得官家的这个问题有些过分了。但他也想看看赵仲鍼的回应。
    不能回答,还是慌乱茫然……
    这是考验气度的时候。
    而帝王别的无须有,气度却少不得。
    赵仲鍼想了想,“赋税在于尺度,大宋赋税的尺度,臣以为还是要以百姓能……能活着为准。”
    这话看似在体谅这群君臣,可却好似一巴掌,打的他们脸上生疼。
    百姓只要活着就行。
    你们行不行?
    富弼在看着赵仲鍼,想看出他是不是有意在讥讽。
    只要活着啊!
    这个要求高吗?
    赵祯觉得脸上有些发热,“赋税之外呢?”
    大宋的开销太大了,大到赵祯都不敢减税的程度。每次郊祀他都说要减税,可下来后,宰辅们只需告诉他,一旦减税之后,大宋就活不下去了,他所有的仁慈都只能无奈的消散。
    所以他无数次说过要减税,可最终都只能停留在口头上,这个大宋依旧如故。
    赵仲鍼有些失望,他想起了沈安的话。
    ——慢慢来,咱们年轻,不着急。革新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事,妄图一朝奏效,那不是天真就是别有所图。
    他压住心中的遗憾,说道:“还有就是地方官吏,臣此次下去才知道,原来除去赋税之外,地方官吏的贪婪更是火上添油……”
    “还有呢?”
    赵祯渐渐多了欢喜。
    这个少年竟然有这等见识吗?
    但他却又担心这是沈安、或是旁人的教导,所以忍不住就问了下去。
    富弼觉得差不多了,赵仲鍼能说出这些已经很难得了。
    但他同样在看着沈安。
    这事儿是你在幕后操纵的吧?
    “还有就是……百姓很苦,官吏很滑,官家……官家英明。”
    噗!
    大伙儿正在严肃着的时候,这个就像是放屁的笑声打破了这个气氛。
    陈忠珩捂着自己的嘴,看着那些目光,不禁觉得痔疮那里又是一痛。
    赵祯的目光不善,缓缓从陈忠珩这里移开。
    这厮虽然谄媚了些,但做事知道分寸,而且……而且朕念旧啊!
    赵祯决定放他一马,可一转脸,就见到了在忍笑的宰辅们。
    才将沉重,大家都觉得赵仲鍼是个忧国忧民的好少年,可他却突然来了个马屁,说什么官家英明。
    这个转折太快,让人忍俊不禁。
    赵祯也笑了,说道:“千年来百姓皆苦,为政者只是要想着让他们的苦日子过好些罢了,若是人人都过上好日子,那得多少钱粮?”
    富弼赞道:“天下的财富多有定数,百姓多了,朝中就少了,所以要节流……”
    他开始阐述着自己的经济理论,赵仲鍼不禁一脸懵逼:“富相,天下的财富怎能有定数呢?”
    富弼皱眉道:“天下的物就那么多,怎么不是有定数?”
    赵仲鍼摇头道:“不对,这不对。敢问富相,财富来自何处?”
    哟呵!
    赵祯不禁笑了,韩琦和曾公亮也笑了。
    富弼何等的老辣,你竟然要和他辩驳……
    赵祯给了沈安一个眼色,示意他止住赵仲鍼。
    这个少年还是不错的,至少没有敷衍了事,而是自己去完成了体验民情的任务。
    皇城司的人一直在禀告赵仲鍼在城外的一举一动,很是详细。
    ——那个少年很认真。
    赵祯就喜欢认真的少年,这会让他忘却每日和一群老狐狸相处的境遇。
    所以他才会在先前容忍了赵仲鍼游记般的描述。
    就是因为前面的容忍,这才换来了现在的欢喜。
    这个少年不错,就是有些咄咄逼人,这性子不知道像谁。
    他再看了沈安一眼,想起了这厮在朝中的‘战绩’,不禁暗自叫苦。
    这要是学了沈安的嫉恶如仇,赵仲鍼以后怕是没好日子过啊!
    富弼也觉得好笑,就说道:“财富来自于田间,来自于矿山,这些大致有数,变来变去也就是那么多,难道你还能变出财富来?”
    这是此刻最为流行的财富理论,司马光最为推崇,并以此为据,推行自己‘天下财富有定数’的理论。
    这特么的是把经济问题哲学化了呀!
    沈安捂着额头,结果动作大了些,拍出了声音,引得君臣瞩目。
    赵祯干咳一声,说道:“你有话说?”
    这个题目太大,赵祯觉得赵仲鍼回答不上来,少年人难免会难为情,就准备把沈安提溜出来当挡箭牌。
    这是一种荣誉,朕信得过你才会让你出来挡枪。
    沈安心痒痒的想出来喷一把,可最后却只是遗憾的打住了念头。
    赵仲鍼能应付这个。
    他不出来,赵祯和宰辅们就以为这是觉得辩不过富弼,干脆就装傻。
    这人的人品不行啊!
    不是和赵仲鍼好的穿一条裤子的吗?怎么现在缩了?
    这人……真是渣滓啊!
    宰辅们微微摇头,肖青却有些激动,低声道:“你的义气呢?”
    沈安笑了笑,这笑容在肖青看来就是心虚,于是他就得意了。
    “陛下,天下的财富从来都不是定数。”
    赵仲鍼的神色严肃,他知道此刻自己的每一句话都将会决定郡王府未来的命运。
    他想谨慎,但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嘶吼着。
    ——弄他们!让他们灰头土脸!
    这是一种亢奋!
    赵仲鍼的面色开始发红。
    赵祯看到了。
    宰辅们看到了。
    肖青也看到了。
    他们都以为这是窘迫的脸红。
    只有沈安知道,自己调教出来的少年要发飙了。
    他微微含笑,看了赵祯一眼之后,就闭上了眼睛,只想用耳朵来倾听这个世界。
    “富相,财富来自于土地,来自于河流,来自于海洋,但财富最终是来源于人。”
    赵仲鍼(zhen)的声音听着有些激动,仿佛是一个发现了财富的孩子。
    “财富来源于人?”
    富弼想笑,却忍住了,他得保持首相的风度。随即一股子郁气越升腾上来,让他的神色渐渐转冷。
    他淡淡的道:“财富来源于土地……”
    赵仲鍼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的话头,“可财富却是人去创造出来的,就说田地,不种地就没有财富。再说一亩地原先能产出多少?”
    他的声音越发的高亢了,沈安微微眯眼,带着微笑。
    什么叫做财富有定数?
    这特么纯属就是一个哲学命题,可你们不是哲学家吧?
    一群大宋的最高权力者们,竟然抱着一个哲学命题在嘚瑟。
    蠢货们啊!
    我教出来的少年就像是一柄利剑,将会刺痛你们那颗老朽的心。
    赵祯的手按在了大腿上,盯住了赵仲鍼,心中总有种不妙的感觉。
    就像是有人要搅合时一样的感觉。
    所以他看了沈安一样,见他嘴角含笑,不禁心中一个咯噔。
    这厮这般淡定,分明就是……要搅合啊!
    而富弼的嘴角也是含笑,态度很轻松。
    不过是狡辩而已,稍后老夫再教训一番年轻人,只是尺度要掌握好,不能打压太过,免得让赵宗绛那边气焰大涨。
    这就是平衡,宰辅的必修课。
    难啊!
    他在唏嘘着。
    “先民刀耕火种时,一亩地能产出多少?”
    赵仲鍼目光炯炯的道:“那时候可有丝绸?可有布匹?可有如今这等盛况?”
    曾公亮眨着眼睛,觉得这个话题已经没法回答了。
    可富弼却从容的道:“财富有定数,说的是田地和矿山的数目都有定数。”
    脚下的土地就是那么多,矿产也就那么多,目前看来都差不多满了,没多余的提升余地了,这不是定数是什么?
    赵祯微微点头,他也想让大宋更富裕些,但庞大的帝国泥足深陷,每迈出一步都很艰难,甚至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他试过努力,但范仲淹他们却失败了。
    没有办法啊!
    他看向了赵仲鍼。
    “粮食增收呢?以前粮食一亩地才收成多少?现在多少?”
    赵仲鍼问道:“隐藏着的矿山呢?能捕更多鱼的海船呢?”
    富弼摇头道:“可土地就那么多,鱼儿就那么多……都探索完了,都种完了,还有什么?”
    他这个是狡辩,连赵祯都觉得有些欺负人。
    可沈安却知道这只是眼光问题。
    这些君臣的眼光就那么大,犹如坐井观天的青蛙,觉得世界就那么大,资源和财富就那么多。
    最关键的是他们忽略了人作为财富创造者的作用。
    赵仲鍼笑了:“那就去夺取新的土地。”
    轰隆!
    殿内仿佛平地起了风雷。
    人人傻眼!
    赵祯也傻眼了。
    支撑财富定数的论点就是土地有定数,而中原自古都是农业国,目前也无法看到增产的希望。
    农业没法增长,在君臣的眼中就是财富没法增长。
    所以富弼才觉得赵仲鍼在胡闹。
    可后面赵仲鍼却用每一项财富都能增长来反击,而且有论据支撑。
    富弼不能反驳,就狡猾的用了土地有定数来回答。
    你看看,大宋的土地就那么多,财富哪里还能增长?
    他觉得自己有些无耻,可赵仲鍼的回答却让他懵逼了。
    那就去夺取新的土地!
    瞬间殿内的温度仿佛一下就降低了。
    富弼打了个寒颤。
    陈忠珩的面色有些白。
    曾公亮在发呆。
    韩琦的呼吸有些急促。
    他们觉得一柄利剑从自己的头顶上掠过,遍体生寒。
    他们看向了赵仲鍼。
    少年站的笔直,目光锐利。
    这一刻殿内仿佛真的有一柄利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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