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尹玉钊出门了,宝如揪了块干饼子,隔窗喂给李少源吃。他于雨幕中抬起头居然笑的有几分欢畅:“宝如,玉卿答应与我和离了。”
    宝如把块干饼子喂给他,悄声问道:“你觉得咱们有没有逃出去的可能?”
    李少源一笑,嚼着饼子:“放心,沿途我做了记号,二哥很快就会追来的。顶多不过半夜,咱们就可以回去了。”
    宝如怀里抱着个孩子,倚坐在两扇叫烟火熏成油亮的旧窗框边,声音不大不小,于涮啦啦的雨声中,刚好够李少源听得到:“在秦州的时候,接到退婚书,我曾经上过吊的。你大约不知道吧。”
    ……
    “并非活不下去,也并非走投无路,只要想活着,人总是能找到活路的。但我想,因为那一纸血谕,我再也回不到过去了,李少源没了,荣亲王府的世子妃之位没了,我十四年努力,学着想要做一个王府的中馈夫人,可那一切都没了,于是我就投梁了。”
    李少源半片干饼子还在嘴里嚼着,抬头望着宝如,一双秀致的眸子在雨幕中一眨不眨:“我从未听你或者任何人提起过。”
    宝如道:“所以,你的那个姑娘早在秦州的时候就投梁了。活下来的,是从此不想做世子妃,也不爱李少源的那个宝如。”
    分不清脸上是雨是泪,李少源低声道:“我明白了。”
    宝如笑了笑:“所以,你可以和玉卿和离,但你得清楚,那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雨珠劈头盖脸往下砸着,砸的李少源喘不过气来。迄至今日,他才知道宝如曾经还上过吊,难怪在风雪关山路上相逢,她不会出来见他。
    她于他的爱,早在投梁时就已经交付完了,便爱过又如何,她曾为他死过一回,从那时起,他就已经活在她的回忆里了。
    李少源隔窗望着宝如,她穿着件农妇家的褂子,垂眸细心的哄着怀里的孩子吃饭。离的那么近,可又隔着天与地的鸿沟,他此生也触不到他的姑娘了。
    片刻后,尹玉钊回来了。他一脸焦灼,似乎分外的不安。
    在暴雨如注的院子里呆立片刻,他疾匆匆冲进门,冲到李少源面前,劈脸就是一巴掌。
    李少源袍面磨没了,地上一摊子黯淡血迹,从没了颜色的裤管上往下流着,那是磨破的膝盖渗出来的血。逃难途中,尹玉钊把李少源拴在马后,任他跟着狂奔的马一路奔跑,人跑不过马,很长一段路,他都是叫马拖着跑的,但就算那样,唯有两条腿可以动的人,他居然给季明德留了暗号,叫季明德能于几个时辰中迅速的追入秦岭。
    再一脚踏入心窝,尹玉钊咬牙切齿:“狗东西。我的宝如原本是个无比机智聪慧的姑娘,就是叫你这厮养成了个傻子,你算不得男人,你就是条家养的狗,绳子拴在骨殖上,永生永世,灵魂都无法逃脱季明德的梏桎,老子鄙视你。”
    李少源笑着仰起头,血从唇角往外溢着。
    尹玉钊一手抱着同罗绮的骨灰匣子,一手扯起宝如:“咱们此刻就得走,继续往山里走。”
    宝如暗猜大约是季明德追来了,尹玉钊才会这般着急。她叫尹玉钊从炕上扯了下来,忙不迭儿的叫着:“还有个孩子呢,我不能丢下小裴秀,你好歹让我再喂她两口吃的再走,行不行?”
    尹玉钊方才亲自出去观察,如此暴雨的天气,没想到季明德找的那么快,乌鸦鸦的大魏士兵已经在往这个山头而来。
    他道:“不过一个孩子而已,扔在此,我会让随从把她和李少源一起处理掉。”
    宝如一回又一回,叫尹玉钊吓的没了脾气,和小裴秀一起哭,搓着双手道:“哥哥,好哥哥,你把李少源打晕了都行,不要杀他,你不要杀他,我心甘情愿跟你走。”
    尹玉钊望着窗外,被捆在屋檐下的李少源屏息,也在望着他。侍从们已经抽了刀,只等他的一声令下。
    雨天行军,尤其是在这湿滑无比的深山里头,马已经不能骑了,甲胄也得全部脱掉。八月的长安还是一片暑热,秦岭之中却冷的刺骨。
    季明德冲在最前面,每见有三块石子并在一处,便率人继续往前。这是李少源于被绑途中,见缝插针留下的记号。
    入山之后,循着这个记号,季明德几乎没有走太多弯路,就率人包围了尹玉钊所在的那个山头,山上不过屈屈几户人家的小村子,只需看泥水中的足印就可以断定,尹玉钊肯定就在这村子里。
    他道:“分头包抄,上。”
    尹玉钊最终没有杀李少源,宝如借了那户人家一个布背篓,背着小裴秀,匆匆而出,自山后几乎悬崖峭壁的陡壁下了山。
    大雨漂泼,刺骨的寒冷,小裴秀大约了湿透了,趴在宝如背上沉闷闷的睡着。
    才下山,山上如织的士兵就已经追了上来,许多带着装备的,直接架着飞索跐溜溜就溜了下来。
    这时,深山之中忽而传来轰隆隆一重又一重的巨响,这是巨大的洪流要崩发的前奏。有些自幼生长在山里的士兵听到这种轰响便下意识停了停,但活捉尹玉钊,意味着加官进爵,他们犹豫片刻,还是冲了下去。
    前后围追堵截,尹玉钊抹了把脸上的雨,抽剑,率着侍从们迎了上去。
    不过半个时辰,季明德已经翻过了山,并且上了另一座高峰,有李少源留下的路标,找到宝如很容易,但尹玉钊肯定不会坐以待毙,他命人去追,自己选了座更高的山峰爬了上去,便是想截住尹玉钊的后路。
    但一上山,他就发现了更大的危险。那是泥石泥,暴雨之后,秦岭之中经常会发的泥石泥,正在蓄积,往山下奔流。
    这种泥石泥,倾斜半座山峰,瞧其奔腾之势,正是往着尹玉钊所跑的那个山沟而去。泥石泥不比洪水,人落到里面,还有活的可能。它是泥浆,会淹没一切,覆盖所有,从头上蒙过去,所有人都得死。
    季明德玩命一般,与泥浆、石头、杂草混合着的泥石流赛跑一般狂奔。
    他已经看到宝如了,她就站在尹玉钊身后,身上披着件秦岭中妇人们常穿的青色大褂子,背上还不知道背着个什么东西。
    泥石流若席卷而下,此时不跑,山谷里的人都得被洪流卷走。尹玉钊连这都不懂,居然还在恋战。
    他能看到宝如茫然的站着,偶尔回头望一眼上游,雨太大,她当是看不清他的。她也不知道洪流即将席卷而下,天灾将降,人的挣扎都是徒劳。
    山上有块大石头砸了下来,砸在宝如的背上,太远,季明德听不见声音,但他看到她缓缓解开了背上的背篓,屈膝,学着杨氏的样子左摇右摆着。
    那是裴秀。石头砸到裴秀,孩子哭了,双方还在厮杀,她两手将小裴秀解了下来,抱在怀中,将她的小脑袋按在胸前,不停的哄着。
    泥石流卷倒树木,带着泥沙,越来越快,季明德迈开两条腿的狂奔。洪流就在他的身后,狂啸着的怒龙一般,离他越来越近。
    心眼看跃出胸膛,他两眼起了红雾,红雾中唯有站在山谷最下方的宝如。那是上辈子在关山中被砍去头的那一刻,他在临终的一刻将自己拴死在马背上,让马将自己驮回临洮府时的焦灼。
    原本,他是誓不杀尹玉钊不休的。可在汉墓里看到那封信的那一刻,他就不想杀了。他甚至暗暗起誓,从此之后,杀人必问缘由,无由绝不能轻易杀人。
    上辈子死不能瞑目,还能重活一回是为什么。
    第250章 核桃花生
    季明德一直以为是自己的悔恨和不甘才会促使他重生直到看着宝如在如此大难之中怀里抱着个孩子不停哄的那一刻才明白过来他的重生是因为宝如的福报和善念。
    是躺在临洮府的炕上觉得自己糟透了的那个宝如。是在躲避赤炎的追逐时在不知名的石屋里独自生产的那个宝如。
    他是因为她才重生的当那颗头颅于关山之中飞滚着坠落时,他曾说,假如还能从来一回我必定跪伏于我妻子的脚边,诉说我此生的不甘与痛悔。
    假如能逆天改命,我只求她能平安喜乐福气一生过的顺遂平安。
    上天正是因此,才给他一次重生的机会让他去改变那个可怜的小姑娘行差踏错之后就回不到正途的一生的。
    她曾多少次委婉的说过她不想做皇后不想季棠做长公主,她只想孩子有叔叔有舅舅,一家人齐齐全全。
    就好像上辈子临死的时候她亦是这般说:季明德不要想着去给我复仇,去关山土地庙,我在那儿给你留了份东西,拿它入长安去找李代瑁,换个官儿做,娶房妻室,从此顺顺遂遂,安稳过一生吧。
    她在觉得自己糟透了的时候,也没有恨过他,为了偿还那五百两银子的恩情,让他拿血谕去换个官来做。
    他一门心思,疯了一样,只想给她最荣耀的,想让她把所有曾经伤害过她的人都踩在脚下,可他全然忽略了,于她来说,平安喜乐,安稳一生才最重要。
    轰隆隆的雷声响彻山谷,洪流齐膝也不过转眼之间,季明德试图呐喊去警惕下面正在相斗的士兵与尹玉钊,但人的声音无法与山谷间雄壮洪厚的撞击之声相提并论。
    一口气还没吸进去,洪流劈头而来,他借助一颗树纵身一跃,跃下一处高达三丈的悬崖,声音在那一刻全部凝滞,他于身后抱住了宝如,顺手拽上士兵架在半空的铁索,至少一丈高的洪浪,转眼过境,方才还在相争斗士兵和尹玉钊的侍从们,在那一刻全部被抹去。
    山谷被填平了丈余,黄色的泥浆还在不停的往下涌着。
    荡在半空中,宝如怀中还抱着个孩子,挣扎着仰起头,见搂着自己的是季明德,哆哆嗦嗦指着转眼而过的泥石流道:“原本,下面有很多人的,可他们好像不见了,尹玉钊也在下面。”
    在一瞬间,人没了,山谷被填平了,缓缓而下的泥石流还在继续,宝如以为自己眼花了,她不知道那么正在打斗的人,都去了何处。
    铁索是架在山顶村子里的,暴雨不知于何时转成了蒙蒙细雨,落在松针上,落在绿油油的槐叶树叶子上,轰响过后格外的空寂,唯有铁索咯吱咯吱响个不停,季明德一手搂着宝如,一手抓着绳索,抓着绳索的那只右肩上还有一重箭伤,经雨水淋涮,发炎了,剧痛无比。
    他颇艰难的,一点点往下凑着,凑到宝如额间,贴唇吻了一吻,两生,只要闻到她身上的味道,他就莫名觉得安心。
    铁索缓缓绞动,季明德护着宝如的脑袋,小心不叫石头磕到碰到,越来越多的士兵顺着铁索爬了上来,当然,被冲走的,淹死的也不知有多少。
    宝如道:“尹玉钊怕是死了。”
    季明德唔了一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会把他给你寻回来的。”
    宝如愣了片刻,一只手小心翼翼撩开罩在孩子面上的青褂子:“快瞧,我给你看个宝贝。”
    小裴秀蔫蔫哒哒,阖了阖眼皮,仰头见是个满面胡茬的男人,笑了两颊深深的酒窝望着自己,想起来了,这是个郎中,只要一来就会给她开药的,不禁有些气恼:“秀儿才不要吃药。”
    小丫头叫尹玉钊喂着吃了三天的安神药,到此刻还没清醒过来,也不知那等药对她的身体要造成多大的损伤。
    宝如在自己儿子身上都没有施展为娘的天赋,倒把这小丫头照顾的很好,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在她鼻子上轻点:“往后这个叔叔若还敢给你吃药,你告诉婶婶,婶婶打死他。”
    秦岭中的人家都盘炕的,土炕。
    这是整座村子里,四五户人家中最干净的一张炕了。
    季明德带来的士兵不抢不打,还不逼人出屋,都是一排排整齐有序的守在院子外,格外小心的,连地里的老萝卜苗子都不肯踩踏。
    不但如此,冒着蒙蒙细雨,李少源亲自指挥,帮那几户被踩塌了墙,砸烂了桌椅的人家帮忙砌鸡圈,修门槛,有两个交战时误伤了的村民,也得到了军医的医治。
    主家看在眼中,小声打问过士兵们才知道,原来这高高瘦瘦,面目肖似的两兄弟,正是抗击土蕃,征过漠北的两位天家贵子。
    一时之间,炭炉子架起,上面罩上铜盖,新鲜还带着泥土的带壳花生,剥光了皮的鲜核桃,鼓胀胀的板栗一并炒在上头,不一会儿哔哔啵啵一阵氛响,边炒边吃,烫糊糊的小零嘴儿,于这寒天里,再有一口热茶,虽是最粗鄙的茶,但也无比的适口。
    季明德自幼儿习惯坐炕,面北朝南,盘膝,于炕桌后面稳稳的坐着。
    小裴秀又睡了一回,于灯火中本来便闷闷的趴着,忽而,见有颗圆溜溜的花生在宝如手掌间滚着,拈过来放进嘴里,才生齐乳牙的孩子,嚼巴嚼巴,爬过来偎进了宝如怀中。
    宝如手抚着孩子的小脸颊儿,低头看了许久,道:“不知为何,我一看到这孩子,就格外有种心酸的感觉。”
    她扬起脸一笑,见季明德双目一眨不眨,就那么盯着自己,吸了吸鼻子,微抿了抿两颊乱发,道:“你也是因此,才会冒充郎中,总去给她诊脉的?你曾说,你有个故事,故事里有个小姑娘要讲给我听,那个小姑娘想必就是裴秀吧。”
    季明德摇头:“不是,不是裴秀,只是跟她生的有些相像而已。”
    他不知道尹玉钊是怎么离间自己的,此时眼瞧着宝如风清和沐,头上却像顶着个引线滋滋直燃的爆竹,不知道它何时会炸,虽表面上镇定自若,心里早吓的三魂扫二魂,如坐针毡。
    宝如捋着小丫头顺溜溜的头发,咬唇吃吃的笑着:“你瞧,她睡在我怀里,多乖?”
    有个杨氏霸占着修齐,宝如还从未跟个孩子如此亲近过,低头在小裴秀的眉心吻了吻,又道:“瞧着她,我就有偷孩子的冲动,真想偷回去自己养。”
    便宝如和小修齐在一起时,季明德也没有此刻的醋意。宝如一双眼睛全在个孩子身上,那孩子还不是自己的。
    基于此刻,他可以想象前世,若能继续活下去,宝如的两只眼睛和一颗心会永远在季棠身上,而他则会是永远被冷落的那个。
    想到这里,季明德一把将宝如拉到自己身边,在她眉间轻嗅着:“若想要,再生一个就是,那终归是别人家的孩子。”
    他不知何时剥了许多鲜核桃,全剥去了衣子,一枚一枚往她嘴里喂着。
    八月的鲜核桃,淡淡的油意,正是最适口的时候。
    农家红漆斑驳的炕柜上只有一只点在碗里的灯盏,主家因为好客,注了一大碗的清油,棉线搓成的灯芯叫绿黄色的灯油泡的软软胀胀,随着他的呼吸,灯苗微微摇摆着。
    季明德记得宝如死后,装进棺材里时,棺木前就点着这样一盏油灯。那是在她死后,给她和季棠的亡魂引路,让她们过奈何桥时,不至黑灯瞎火的。
    他道:“是有那么个小姑娘,生的与裴秀有些相似,但远比裴秀更可爱,更乖巧,所以我才会……。”
    宝如脸上的笑慢簌簌的收敛着:“我觉得以我丈夫的为人,不会三更半夜登寡妇门。我也相信以陈静婵的为人,不会分明见过还假装不认识,毕竟她初怀上裴秀的时候裴俊就去了,裴家是个贫寒人家,她只要一幅堕胎药,还可以再嫁高门,她却选择生下裴秀,并一直给裴俊守寡,可见不是个会跟别的男人无媒苟合的女子。
    所以,是我自己疑神疑鬼,是我小心眼儿?”
    “所以她也和琳夫人一样,也是你欣赏的那种女人?”宝如翻身坐了起来,方才还笑融融的吃着核桃,翻脸比翻书还快,是因为小裴秀终于睡着,睡稳了,她准备算旧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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