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侗文对母亲颔首告辞,和周礼巡一前一后出了病房。
    沈奚知道到这步境地,她是绝不可能再参与手术了。她把护士唤入病房,嘱咐两个护士要做哪些检查准备,明日不能进食等等要求。
    临走前,她对傅夫人提到手术日期。
    完全的例行公事。
    此时的她,心中极为复杂,傅侗文父亲的病况,傅家的分崩离散,还有小五爷……
    傅侗文在离开病房后,人在尽头的窗畔,背对着走廊,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了木质的纸烟盒,这是谭庆项的。因为晓得自己需要这个,他提前问庆项要了来。
    这里光线通透,和病房里截然相反,勉强让他透了口气。
    他从里头取出来一支纸烟,含在唇上,再去内口袋掏到火柴盒,从里头摸出来一根火柴,低头,专注地看着猩红的头端摩擦过去。一下,两下……他像找不到准头,到第三次才对准了地方。噗呲一声,火焰燃在了指间。
    傅侗文两指捏着烟尾,深吸了一口。
    当初他冒着被禁锢暗杀的危险回到傅家宅院里,后来是重病垂危,恋人离去,五弟下落不明,六妹……最后还是他赢了。
    赢得并不光明磊落。当初他的赌注就是父亲不会狠心置自己于死地。他利用了父亲对自己的血脉深情,是有愧的。刚刚老父那一声“逆子”烙下去,烧焦了心上血肉,此生难忘。
    他们父子情今生走到这里,也算到头了。
    傅侗文曾不止一次想过,倘若他不是生在这种家庭里,会是怎样看待傅家这一门人。父亲和大哥是机关算尽,为虎作伥,欠下人命债无数。四弟自杀时,旁观的人都在说是报应来了,五弟在战场下落不明,看笑话的人更多,六妹被强送上出嫁的轿车,也是京城权贵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欠债,有人还债。
    都是冷眼旁观楼塌客散,谁管你家里谁是善的,谁是恶的?
    到今日傅家散了,好的坏的都埋在了高楼垮塌的砖瓦下,百年后也都在土里。
    一宿风流觉,是宦海浮沉,家族兴亡皆看破。
    他在缓缓吐出的白色烟雾里,双眼泛红,由愧生泪。
    周礼巡用手肘撞他,笑着揶揄:“怎么,要来一出逆子忏悔的戏啊?”
    他和傅侗文情况相似,家里长辈都是大清朝的遗老遗少,整日里想着复辟,他却背道而驰。所以他在家人眼里也和傅侗文一样是忤逆的儿子,忠孝皆抛的败类。
    有时想想,谭庆项那样家境贫寒的也有好处。
    两个兄弟相视一笑。
    “我都戒一年了,陪陪你。”周礼巡掏傅侗文的西装口袋。
    他见沈奚出来了,挡开周礼巡的手,说:“去楼下等我。”
    周礼巡倒也识相,把手里的档案袋对沈奚扬了扬,当作是告辞,人边下楼边说:“还有许多后续的事情,不是我想催你啊,快些下来。”
    傅侗文吸了两口纸烟,权当没听到。
    沈奚在这里,他也想多留会儿。
    阳光照在他肩背上,渐渐觉出了热,等耗不下去了,他才取下唇上的烟:“刚刚里头的状况你也瞧见了,到这个地步,你就别再坚持了。”
    沈奚摇头:“我是想问别的。”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是小五爷……”
    “快了,快有消息了,”他很乐观,“幼时家里给他算过命,都说不是短命的孩子。”
    这是他在自我安慰。
    当初他送了钱支持蔡将军,小五爷却是在攻打蔡将军的滇军时失踪的,沈奚无法想象他知道这个消息时的心情。
    “这件事急不得,也没得急。等有了消息,我会让人给你个信。”他反而安慰她。
    沈奚点头。
    他瞧她刘海下的额头上,有薄汗出来,于是把香烟咬住,替她撩开刘海,用掌心抹去她额头的薄汗……这样又是要亲,又给人家女孩子擦汗的,是要干什么,惦记着什么,他心里全是明白的。只是今时不比往日了。
    “去吧,”他笑,“我要走了。”
    说完,又道:“今天的事,有做得不妥当的,别放在心里。三哥这个人……”
    他低头一笑,没再说下去。
    第41章 第四十章 相思未相负(1)
    三天后,傅侗文父亲手术。
    他没出现。
    手术从下午一直到深夜都没结束。
    她这回长了心眼,没去手术室外,而是让护士长电话她。到凌晨一点,护士长终于通知她手术结束,段副院长先去浴室洗澡了,让沈奚在办公室等他。
    段孟和的办公室平时也不锁门,敞开了任人来去,沈奚到时,几个参与手术的医生也都在,段孟和在同他们交待工作。
    “你们继续。”沈奚坐在沙发上等。
    段孟和三言两语把人都打发了,对她说:“我几天前就想和你谈,但不想影响手术心情。”
    沈奚不懂他要谈什么,听上去和傅家有关。
    “沈奚,不要再和他有来往,他今日能这么对他的父兄,明日就能那样对你。”
    段孟和的医生服白得刺眼,他是个表面上放浪形骸,在专业上一丝不苟的男人,每日的医生服都要换干净的。其实他是严肃的人。
    平日他对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们也都爱开玩笑,三个月前他求婚被拒绝的窘事情都在医院里传开了,起初大家还当是他的痛处,不敢提,后来发现他自己不当回事,全院都在猜他是私底下锲而不舍,还是求婚本就是没用真心?于是慢慢地,还有大胆的会问他,是如何被沈医生拒绝的?何时要再求婚?
    真正的情况,只有他和沈奚知道。
    两人达成了协议,倘若再谈私人感情,沈奚就会辞职离开。
    沈奚没料到他会越界。
    “段副院长,”她不想和外人讨论傅侗文的事,“你手术刚结束,今天的话到此为止。”
    沈奚立身,去开门。
    “沈奚,”段孟和按住门,“我知道你的忌讳,眼下谈的不是你我之间的感情。我也知道你不爱我,但我不想看你往回头路上走。”
    当初她离开北京城就没了归途,哪里还有回头路?
    段孟和道:“我能猜到当年你离开北京,是和傅侗文订婚的消息有关。沈奚,你可晓得我为什么要给傅家老爷诊病,是因为傅侗文和段家的关系没错,也是因为那位辜家的小姐,是她要求我堂兄来找我,让我接受这个病人。”
    她摇头:“这些我不想知道。”
    沈奚无法直面北京城里的他,还有他的婚姻。
    “为什么我堂兄会来要求我?是因为他和辜小姐要订婚,他觉得亏欠了傅侗文,才让我来帮这个忙。”
    订婚?辜小姐?辜家还有别的小姐吗?
    “辜幼薇没有和他结婚,她也是无法忍受傅侗文这两年的为人,和他取消了婚约,沈奚,从你到辜家小姐,他又何止是辜负了一两个女人?”
    他没有结婚?!没有和辜幼薇结婚?
    “沈奚——”
    颠覆性的消息,像扑面而来的火烧了她的脸,沈奚脸涨红了,握住段孟和的手臂:“辜幼薇要和你堂兄订婚了?你没骗我?”
    “是……”段孟和看着她眼中的泪,辜幼薇取消了婚约。”
    沈奚开门,跑到走廊的尽头,沿着楼梯向下冲,险些撞翻上楼的值班护士。沈奚全然不觉,跌撞着后退了两步,肩擦过墙壁,让开上楼的几位护士,慌乱无措地跑下楼去。也顾不上大家的诧异和招呼,回到办公室,锁上了门。
    为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
    沈奚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听筒,放在脸边,才发现手指被泪水打湿了。
    他的深夜电话,还有那天情不自禁要亲吻的态度,历历在目,他是心里有自己的,为什么不说明白?
    “晚上好,请问要哪里。”听筒那头,接线小姐在问。
    她哽咽着:“……三三四。”
    “好,”接线小姐听出哭音,迟疑半秒,“请你稍等。”
    电话很快被人接听了。
    “你好。”是谭庆项。
    沈奚哭意哽在喉咙口,克制着,慢慢地吐字:“谭先生,我找……三爷。”
    “沈奚?”谭庆项迟疑,“现在找他?我帮你问问吧。”
    听筒被放下,是上楼的脚步声。
    等了许久,听筒里出现了缓慢的脚步声,随后,听筒被拿起。
    但没立刻说话,那头静了许久,傅侗文低声问她:“你怎么了?”
    是她的哭声被他听到了。
    “你在哪里?”他语调很慢,不十分清楚。
    沈奚低头,眼泪一滴滴地掉在书桌上,最后哭出了声音:“我要见你……傅侗文,我要见你……”
    “你在哪里?”他微微压制着呼吸,耐着心问,“在医院?”
    “我要见你,傅侗文我要见你……”她情难自已。
    两年前离开他都没敢暴露出的脆弱,全都在在今夜,在此刻爆发了。
    她要见他,当面问,为什么你没有结婚不告诉我?
    “我现在……不是很方便出去,”他道,“你是不是在医院?我让司机去接你。”
    这是她坐到轿车上,离开医院前所记得的最后一句。
    除了开轿车的司机,他没让任何认识她的人来接,是怕人看到她哭时的窘状。
    医院离霞飞路不远,深夜路上车辆少,一路畅通无阻到礼和里,司机为她打开门。沈奚下车,站在昔日住过数月的弄堂口,竟像回到过去的日子。她在路上暂时平复的心情,被石板路两旁熟悉的建筑再次搅乱。
    她身后,不远不近跟着后一辆轿车下来的三个男人,不紧不慢地跟着她。
    沈奚眼底通红着,站到了公寓的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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