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下,两人都倚在狐皮上,手肘搭于茶几边沿。
    她生生喝茶喝上了头。真是前所未有。
    一壶茶,一盏灯,对影成双。她恍惚察觉,两人关系和先前大不同了,心从未如此近过。
    “你说过,倘若……是有法子让我晓得的,”她望一望外头,像看到墙外那七八杆长枪,“是什么法子?”
    “我若死了,我爹自然会放了这院子里的人,庆项也会脱身。”
    “可他不晓得我住的地方,是不是?”
    “是,”傅侗文为她添茶,“大小报纸都买下版面,刊上讣告,你总能看到。就算不看报,街头巷尾议论久了,也能够传到你那里。”
    这便是让她知晓的法子。
    万无一失地送到消息,又能让她藏身处不暴露。
    沈奚默然,心里一片空白,幸好,没有“假若”二字。她来了,他还在。
    “讲讲外边的事,给三哥解解闷。”他四两拨千斤,把话题转开。
    “你不睡了?”她瞄桌上的时钟,“太晚了。”
    “病太久,在床上把骨头都躺酥了,像在坐牢,”他笑,“我从回来就和外头没通过消息,难得你来了,陪我说会话。”
    傅侗文迫切想获取有用的信息,但与世隔绝,毫无办法。
    沈奚回忆自己在上海遇到的事,事无巨细讲给他听:
    八月时,全国开始统一银币,“袁大头”已经成为唯一的法定国币。当时她手上还有别的货币,被祝先生劝说着,都去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兑换了一堆银币、镍币和铜币。
    九月上,她留意到有新版的《青年》杂志出来,很受追捧,她接连两期都没买到,倒是段孟和送了她一本。段孟和告诉她,创办人是陈独秀,这上头撰稿的人也都很有名。听到创办人的名字,沈奚想到了在游轮上傅侗文提到的那位跳海的先生,所以讲给他听。
    “《青年》?”傅侗文念这个名字,没多的评价。
    他这人,从未听到他直白地评议什么,不像沈奚接触到的那些留学生,总喜好慷慨激昂地表达自我,阐述追求。当时她和傅侗文都以为这是一份会很快被取缔的报纸。没曾想几年后,鲁迅、李大钊和胡适等先生都有了文章在上面,越做越大,成了新时代的代表刊物。
    沈奚说到后头,停下来,傅侗文凝注她。
    要不要说?不说他迟早也会晓得。
    “可能……是要登基了,”她低声说,“外边的人都在说。我看到你父亲也在试官服。”
    来时路上,火车站、轮渡上都有人在说。
    尤其她从上海到南京坐得是头等座,那里头的人更像上层社会的人,说起此事更不遮掩。
    这在傅侗文预料之内。
    他是被锁了铁链的人,心余力绌,徒增烦闷。
    傅侗文将一杯茶饮尽,握她的手:“灯不好一直亮着,庆项明日又要啰嗦。”
    他是在说,要睡了。
    沈奚跟着他,坐上软绵的床,记起刚刚的旖旎。于是在揿灭台灯前,她游移不定地瞄了一眼他穿着睡裤的下身,怕他还在“僵持”着。匆匆一瞥,就灭了灯。
    要是寻常女孩也就罢了,偏她是个能把人体结构详细画出来的人。昔日解剖课上,她又是唯一一个将男性性征器官切开细看的女学生,那里……里外构造,她一清二楚。
    所以那东西在实际操作里,真能收放自如?
    或者是病人,才会力不从心?
    傅侗文在被子里摸到她的手,手指交叉握住她的,两人的手搭在她的小腹上。也不言语。
    这是两人初次同被而眠,这样……是真同夫妻没两样了。
    两人说话到后半夜,她刚迷糊着盹了会,天还没亮,屋子里就有了人走动的声响。
    床帐里混沌沌的,是彼此的气息。
    太阳穴突突地跳,脑仁疼,连日赶路,神经紧绷,睡不到天亮就有人听墙角……她是真不习惯,困顿着,念着天亮后,要和他说一说,还是不要下人这样近身伺候了。
    隐隐地,她闻到中药的香气,眼没睁开,傅侗文已经将她身子扳过去:“是下人。”
    前夜说的太多,她嗓子干涩,柔柔地问:“是药味吗?”
    “是该吃药了,三爷。”小厮忙答。
    傅侗文应着,不去掀床帐,反倒来掀她的衣裳。
    沈奚朦胧中,拧了身子,将他的手拨开:“有人呢……”
    隔着床帐,一层布。
    四周墨黑的,不见光亮,两人不声不响地在床上锦被里一个躲闪一个逗趣,闹了足足半个时辰。起先是在闹,后来沈奚的睡衣都被他剥干净了,急窘地裹了被子。她想着床帐外立着人,不好吭声,只得咬着唇,去踢他的腿,人裹成个粽子躲去床尾。
    傅侗文还在床头上,任她踢自己,无赖似地倚着两人的枕头,笑出了声。
    床帐外的小厮听了笑声,看看手边的药碗,怕凉,可不好去催。听着里头是在春宵一刻的闹腾呢——
    两人都在克制着、呼吸着,望着彼此的眼。
    渐渐地静了,她汗涔涔的背脊上,还有被他抚过的余温。人缩在床尾,见他盯着自己的脚,慢慢把脚缩了大半回去。
    他终是欺身过去。
    这回,她多无再躲,被他逼到了床脚。他的睡裤拂过她的脚背,一瞬又像回到了广州那日,她被这布料摩擦的触感刺激,蜷起了脚趾头。
    “给我看一看。”他低声说,去揭她身上的被子。
    方才挣得厉害,他领口的纽子也散着,锁骨上的红印子,还是她指甲划出来的——
    她心怦怦撞着胸膛。真正桎梏她的是床帐外的那个人影,这小厮被调教的好,在床帐外纹丝不动,半声不吭。
    他柔声道:“三哥这样病着,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他又笑:“万一有个不测,我连你的身子都没见过。央央可舍得?”
    ……
    床帐突然被掀开,沈奚将被汗浸湿的长发挽起,仓促地系好自己睡衣上最后一粒纽扣,趿着拖鞋,红着脸,她膝盖是软的,摸了两下,才从太师椅上捞了自己的衣裙。
    也不抬眼看那小厮,径自跑出去,去对面的屋子换衣裳。
    紧跟着从床上下来的傅侗文倒不紧不慢,手撑在床边,笑意浓重地望了一眼门帘。
    小厮从未见他这样笑过,看得怔了。
    “药呢?”他问。
    “凉了,我去烫热,”小厮慌张端起药说,“等我唤人来伺候爷梳洗。还有伺候……四少奶奶。”这话别扭的,让他这个下人都觉不妥。
    傅侗文颔首,吩咐道:“以后在堂屋候着就是,我不叫,不要进来。”
    小厮恭敬回:“是,三爷。”
    “还有,不管院子外头说什么,以后这院子里没有四少奶奶,只有沈小姐。”
    第26章 第二十五章 奈何燕归来(1)
    两人在床上闹腾这么久,话囫囵着,听不分明,响动却是真的。
    别的院子里都是通房丫鬟在少爷们跟前伺候,行房事时也不躲避,主子们兴起让丫鬟一同上床云雨、同赴巫山是常有的事。三爷这里,早先也被长辈安排了丫鬟通房,都被他打发掉,一直是小厮轮换着睡在房里伺候。
    院子里,从未有女人来过。更何况是同床共枕。
    眼下这位沈小姐,是头一位。
    小厮又怎会不懂?
    他人一退出去,这话就交待下去了。
    此时,在西面的她,寻不到铜镜,对着玻璃窗,以指作梳,勉勉强强地理了头发。
    傅侗文住的是上房的东暗间,西面也有一间,沈奚在那里换了衣裳。
    回到东面去,两个丫鬟在伺候傅侗文盥漱。见沈奚来了,傅侗文挽起衣袖子,亲自把另一个铜盆里的白毛巾捞出来,稍微绞了:“来。”
    沈奚一步一挪,到他面前。
    他低头的神情,像要亲她。
    当脸被覆上热毛巾,她才晓得,他是要给自己擦脸。
    四年。
    远渡重洋地离开,万水千山地归来。
    在傅家的日子,就从这里、这个冬天重新开始了。
    傅侗文的院子不小。
    垂花门进去是穿堂,后头是间厅,再往后才是上房大院。
    上房被隔成了一明两暗的三间房,正中明间是堂屋,两侧暗间,用隔扇隔开。东面那间是傅侗文的卧房,冬天怕寒气入侵,丫鬟们给他挂上了厚重的棉布帘子。
    上房东面的耳房是书房。顺着西面,打了一面墙的书架,满是书。
    院子里有四个丫鬟,六个小厮,还有谭庆项和那个少年。少年名唤万安。这名,是为压住傅侗文身上的病魔起的。
    “你先前叫什么?”沈奚有一日问他。
    少年如临大敌,仿佛说出来,会害傅侗文大病难愈,慎而又慎地答:“我就只叫万安。”
    说这话时,他在给书房换红梅。
    红梅是老爷让人送来的。
    沈奚贸然闯入傅家,打破一潭死水、一场僵局,老爷对这院子不闻不问的态势得以缓解。先前垂花门外二十四个守门人,带着枪,都是老爷的亲信,除了运送食材和补品、药品,完全将这个曾在京城里风光无限的三少爷冷落在宅院一角,不闻不问。
    而真正打破冰封的,是1915年的12月8日,星期三。
    乙卯年,冬月初二。大雪。
    这天,丫鬟们烧了滚烫的水,一盆盆去泼院子里结得冰。小厮们用笤帚将融化的冰碴和水都扫了去,又用棉布吸地面上的水。
    沈奚在书房里,蜷在太师椅上,膝上盖了狐裘,在等傅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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