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
    但御史台内部的人未尝没有这种感觉。
    起初,许青珂崛起于微末,成名于探花郎,强大于御史中丞,如今一家独秀掌握偌大的御史台,这本身是让御史台中许多官员既忌惮又敬畏的,还有许多人觉得此人外表风华,内在歹毒,毕竟蜀国历史上有几个人在入朝不到半年就满门抄斩了近十家上千人呢。
    血流成河,她风华如斯。
    等她真正在御史台中任职,在结束贪污案正经担职后,许多人不甘心让她这样入主御史台,毕竟御史大夫已经折了两个,毕竟得有新的上位,怎能让一个御史中丞担当魁首。
    其他的在御史台任职十几二十年的御史中丞又该如何自处,于是在微妙中就想冷待架空许青珂。
    当然,他们也不敢那么明显,只敢些微试探……然后就有人被查出问题当天送进牢里吃自家牢饭了。
    所有人噤若寒蝉。
    所以此刻许青珂才刚到御史台,御史台的人就恭恭敬敬得讲打听到的情况上报了。
    “死人的话,未必全是御史台管吧,按照司职,查是你们的事情,御史台主管断案跟监督。”
    “虽然死的是一个太傅。”
    许青珂态度冷淡,让两司的人摸不透她的想法,明明他们两人的官职跟她差不多,却有一种面临三公,不,应该说更可怕的压力。
    只能硬着头皮了。
    “许大人,太尉大人乃说近日刑部多要案,且今日太傅张端濡在儒生群中有非凡名望,如此惨死,儒生已是沸腾,要办此案,还得是许大人这般年轻的学子魁首。”
    蜀国三公本该是地位最尊的官员了,可蜀国权势多为贵族把持,尤是枫阳一脉的外戚就足够让权利无法集中三公了,所以本朝目前不丞相,只有钟元跟言士朗两个阁老,而御使大夫也有两个,这是平衡之中又见平衡,也是削减三司权利的有效手段。
    但太尉傅太何是一个例外,三公里面属他最懒散,也最消极,素来不爱搭理朝中事儿,刑部的法案也多和稀泥。
    如今倒也不吝啬给许青珂戴高帽让她背锅了。
    许青珂并未欣喜,她又不是没被人夸过,何至于颠颠上管此案。
    所以她看了两人一眼,“本来查个案子而已,也无所谓,但不巧,不久前我老家不是有一些不懂事的同姓之人犯事儿了么,我正想抽空回去看看。”
    两司的人顿时头疼了,或许也没想到许青珂还有这事儿,之前不是对此很冷淡颇有大义灭亲的姿态吗?怎的现在又要管了?
    但她既然找出了这样的借口,也的确合情合理,这该如何是好。
    “许大人,您老家那边的事儿何须您本人亲自去,只需我们刑部这边派个人传个信儿就行,您若是真的想办案,不如咱们交换下,这邯炀的案子给您,您老家的案子给我们刑部。”
    这真可谓是不要脸了,堂堂刑部如斯,试想那位太尉大人又是如何的懒散不作为。
    许青珂轻笑,“听起来好像还行,还免去舟车劳顿,不过这案子如何我还没见过,让你们两司都这么避如蛇蝎,我还不至于赶着趟儿招惹麻烦。”
    这是没得谈了,而且明面上也的确扯不到御史台那儿,也是奈何不了她啊。
    两人如丧考妣,但又听许青珂慢条斯理,“但我这人好奇心重,左右闲着无事,过去看看也好。”
    这是问案不办案?两人对视一眼,最终都觉得御史台不接案,责任没法转移,但许青珂肯问案,如果破案了,这功劳还是他们的。
    退一万步讲,哪怕破不了案,结果也不会更糟糕。
    两人也没回去过问太尉,便是答应了。
    “你们先过去吧,我把今日的一些琐事了结了再过去,对了,人死在哪儿了?”许青珂随口一问。
    两人表情顿时有些尴尬,其中一个有些悻悻:“花月坊”
    “花月坊?那是什么地方?”谢临云如今是许青珂的左右手,既然许青珂要过去,是私人身份,不可能带太多人,他跟着是最稳妥的,所以地点是要记清的。
    “邯炀最有名的青楼。”回答他的不是两司法的人,而是许青珂。
    她语气还特平静,且还看了他一眼,“你没去过?”
    仿佛说他怎这般没见识。
    谢临云顿时皱眉。
    许青珂如今不是旁人了,虽然官职没省,但职权太大,出门纵然没有仪仗,也自有随同的护卫,只是她现在是私访,没必要带太多的人。
    谢临云留意到阿青今日没来,事实上,他好些天没来了,大概是许青珂如今已经有御史台的下人服侍,无需时时跟着吧。反正驾车有车夫,许青珂跟谢临云上了马车,朝着花月坊去。但在马车上,谢临云说:“大人要指路吗?料想您也是去过的吧。”
    竟还不忘怼她?
    许青珂:“邯炀的还没去过。”
    这话一听,谢临云心中郁气先消,又顿然更重——其余地方都去过了?
    “这般看我作甚,学子附庸风雅,风雅在诗词歌赋于红尘,红尘在山水妖娆之佳人,这不是常态吗?我也非神人。”
    是啊,她也非神人,只是一个男人。
    男人都如此,有什么可稀奇的,他以前不也被一些兄长带过去长见识吗?
    哪怕去的也的确只听曲儿见歌舞。
    但他总难想象眼前这个人会出没在那风尘之地。
    花月坊……那是真的风尘之地,无风雅,只堕落。
    风尘之地多红尘之人,活人怕死人,可又有一种好奇心,何况死的是一个大官。
    所以百姓们围观,但他们很快知道死的人是谁了,只因花月坊外站着许多白衣儒生,这些儒生乃是整个蜀国才学最高的学子组成,从学于诸多学院,上有儒道大家为师,左右也有当朝清贵们庇护,他们是一个国家里最宝贵的财富,更甚于珠宝钱财。
    可他们如今都守在大门,神情都十分激动,阻挠封守此地的三司差卫,似乎剑拔弩张要动手似的,可刑狱里面的人哪里是这些弱质芊芊的儒生可比的,推一下就倒了,可他们也不太想推,这一推弄出人命案怎么办。
    但如果这些儒生们再过分一些,那可就难保了。
    闹腾中,一片混乱,儒生们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差卫们已经按住了腰上的刀。
    于此时,有一辆马车到了街道,前方一大群人围着,马车都堵在那儿,这辆马车也如是。
    人群不得不让路了,当然不是因为这辆马车,而是因为前头堵着的马车里面竟有枫阳侯府的,而且不止一辆,两辆马车一前一后。
    就是不看族徽,就看那骑马的贵公子也知道是景家的人。
    围观的老百姓纷纷后退,甚至差点发生踩踏事件,但终究让出了宽敞了一条路,枫阳侯府的马车要过去,对面的马车也要过来,但景修看到对面那辆马车的时候愣了下,只因对面起码的男子,他是认识的。
    他骑马接送,这车里的人莫非是……但这次怎么会这般低调。
    两府的马车在这道上对上,又都惊讶之下没有前进,倒是空出了地方,让一辆马车后来居上。
    马车停下,帘子撩开,谢临云下车来见到景家的马车惊讶之下也是皱眉,但也朝景修稍作揖。
    景修跟他不一样,他入了御史台,前者却是去了户部。
    以前是同科进士,如今也是同僚,理当打招呼。
    景修也朝他作揖,论出身跟如今官位,他是比谢临云高一些,可姓谢的家学渊源,背后还有两个老师,实在不可小看,只是……马车里还有人。
    第96章 儒生,儒道
    景修目光深沉, 但是谢临云并未太在意, 他只是转身想去撩开帘子, 这种动作素来不该是他这样的贵公子做的,可他觉得里面那个人是他的顶头上司, 理应如此,何况——她是许青珂。
    可里面的人显然没有那么娇贵, 那纤白细长的手指跟着还在荡着的帘子, 轻轻撩开,一个人下马。她下马的时候,景修脸色一变, 也下马了。
    他竟朝他行礼了, 下官礼。
    这让枫阳侯府两辆马车里的人都是震惊。
    “四哥怎么……”
    景萱透过窗子, 看到那个人衣袍曳地,背对她们,但她的目光落在那些儒生身上。
    端看背影,一头发丝如墨漆黑,风吹起的时候, 这个人让人恍惚如梦。
    儒生数十上百,也有一半出自清贵之家, 也见过不少达官显贵,但不知为何, 在这人下马车落地后淡淡撇来一眼后, 齐齐心中冷悸, 但眼里又是恍惚的。
    这个最近在朝堂内外掀起滔天巨浪且让千尸伏野的人今日并未穿官服, 一身锦白流青丝的袍子,束腰缎带冠发,如此简单。
    让青山千峰跟万尺江河都退却暗淡的绝色近在咫尺,在她一眼望来的时候,多少才学,多少抱负,多少理直气壮都成了指尖抓不住的尘埃。
    这些儒生莫名很紧张起来。
    “逃学来看热闹么?我不知道如今你们还有这般打发时间的方式。”
    淡凉似冷泉,让人心生畏惧。
    她是谁,无人不知,无人不识。
    但前首一儒生还是有气量的,上前一步,衣袖垂落,再昂首,说:“许大人,闻说里面毙命的乃是学师张太傅,不知是否?”
    在读书人里面,真正的师生关系可以很讲究很计较,也可以不将就不计较,张端濡毕竟是当朝太傅,名望不俗,意义非凡。
    能看到这些眼神纯净的儒生脸上都是紧张,许青珂指尖轻勾袖摆,并不上心,也不在意,所以残忍回答:“是又如何。”
    多好的学生们啊,一个个都变了脸色,难堪,难以置信,好像自己的信仰被玷~污了。
    “怎么可以是!张太傅可是我等儒道之先师,他怎么会死在这种地方!!”
    “定然是有人故意抹黑他,杀人后再移尸!”
    “花月坊如此污浊之地,竟让我们当朝太傅……”
    “我儒道之风骨,竟然在这种地方覆灭,真真是……”
    这些儒生一个个痛苦不堪,思想越纯净,其实越脆弱。。
    老百姓们不懂儒道之信仰,也不懂学师之敬慕,但大概有些动容。
    而差卫们觉得局面难以控制了,因为有些儒生似乎想进去抢看尸体,好确认刚刚许青珂都是一派胡言。
    场面正要混乱。
    “原来你们的儒道这般浅薄。”
    所有儒生都是一愣,齐齐看向许青珂,震惊,羞耻,还有愤怒。
    她怎能这么说!!!
    不等这些人反驳,因为以双方差距的巨大,他们若是反驳便是过错,许青珂还不至于欺负这些人,所以开口:“百家争鸣才是道,百官合政才有朝,千人万人才是天下,法家兵家农家皆如此,独有你们的儒道只需一个人便可代表,也可折损风骨?”
    多随便的语气,多从容的眉眼,没有批判,没有教导,只有她淡然如水的姿态。
    儒生们如当锤一击,皆是神色震惶。
    “这般浅薄脆弱,他在这花月坊内,还是你们在花月坊外有什么区别。”许青珂这番话是一把刀,切割了这些儒生的脸面,一群人一时也哑口无言。
    内外有什么区别?他们以为自己在外面的,张太傅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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