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过,把青年后面的话吹的支离破碎。他站在逐渐坍塌的石块上,仰头凝视着她,又似透过她,回望了过去数十年的岁月。
    他说着让人毛骨悚然的话,可语气那么温柔,温柔得让她不禁红了眼眶:“万俟昶……”
    “摧毁蛊池是你外婆的愿望,也是我的愿望,隔了这么多年,我和她的故事总算有了一个结局,夏朝颜,我很感激你。”他微笑道,“所以,不要难过。”
    “你……”你住口!不要再说了!这种感激的话我才不要听!心里有个声音疯狂的咆哮着,出口却成了,“嗯,我不难过。”她轻声回应他,“你不用为我担心,我不难过。”
    “那只殇,你留在身边,不要随便离了身侧。”他微笑着,交代她,“我看你的命格奇异,似有变数,有它护着,我也安心。”
    “我知道。”就像要出远门的小孩认真听着家长的嘱托,她再次点头道,“这话有人跟我说过。”那人说得更加仔细,仔细到那个变数会出现在何时何地,我并不担心。
    “霍家那小子对你不错,可别错过了。”
    “才不会。我又不傻。”
    “夏朝颜。”他唤一声她的名字,嘴唇翕动,没有发出声音来。
    “是我。”她离他渐远,说话声音放大了些。
    他温和地注视着她,直到灰尘模糊了视线,才轻声道:“多保重。”
    我们此生,怕是不会再见了。你很好,和阿兰描述得一样,长成了一个让人骄傲的大姑娘。
    我很庆幸,在生命的最后,陪在我身边的那个人是你。
    迅速把夏朝颜拉到还未坍塌的台上,江夜来解了她腰间的绳子扔了下去,大声道:“这里快塌了,你抓着绳子,我拉你上来。”
    男人没有动。
    “喂,你这家伙……”磨磨蹭蹭干什么呢?江夜来话未出口,夏朝颜抬手阻止他,“不用管他了,我们走。”
    “什、什么?”
    祭台下,青年轻轻弯起嘴角,看着女孩最先转过身,背影逐渐消失在视野里——夏朝颜,我终于等来了一个结局,终于……可以结束掉漫无终点的孤寂,你该为我感到开心。
    夏朝颜走得决绝,江夜来看了看台下的青年,又看看夏朝颜离开的背影。脚下的震颤越来越剧烈,他不动,身边的下属也没有动。眼看整个祭台即将崩塌,江夜来最后看了眼祭台下方的青年,咬咬牙一挥手道:“我们撤!”
    一群人前脚离开,刚才他们站立的地方整块塌陷了下去。伴随着石块砸落的声响,灰尘和碎石四处飞溅。江夜来不动声色地吐出胸口的浊气,喃喃道:“结束了……”三个字,是他的感慨,也是说给夏朝颜听——那个人,已经死了。
    黎疆,村落,蛊池,长辈的恩怨……一切的一切,在祭台坍塌的那一刻,画上了不算圆满的句号。
    夏朝颜站着没有动,也没有回头。
    江夜来还没感慨完,远处有人影过来,其中一个小女孩直直冲到夏朝颜面前,抓住她的衣领,厉声道:“他呢?他人呢?!”
    她本在阁楼休息,后山传来的动荡直接把她惊醒。猜到后山发生了什么,她不顾裴琸的阻止,跟着他一起赶过来。她不知道自己过来是为了什么,为了看到那人的结局?还是为了和过去彻底做一个了结?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如果不是死在她手里,不管那个人死在哪里,她都是不甘心的。
    不甘心。
    “在下面。”夏朝颜指着被掩埋的蛊池,轻声道,“他没有上来。”
    “没有……上来?”小女孩僵硬地转动脖子,呆呆看着灰尘弥漫的蛊池,看着四分五裂的石块,“他死了?”她往前走了两步,脚下被石块绊住,一头扎到地上,额头磕破了一块,鲜血顺着侧脸滑过眼角,落在地上,她抹了把脸,把血连带着眼泪一起抹掉。
    “他死了……他居然死了……”她裂了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喃喃道,“他那样的人,也是会死的吗?”
    “阿芜……”伸手把女孩扶起来,裴琸同样神色复杂。
    那个人死了……他不难过,却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那人倒是狡猾得很,帮他拔出蛊毒,给他恩情,自己干干脆脆一走了之……不过是想帮夏朝颜讨个人情而已。
    裴琸看向夏朝颜——女生垂手而立,神色淡漠,脸上看不出悲喜。裴琸一时也猜不透她的想法——万俟昶和她相处时间不长,要说感情有多么深厚,当然不可能。可这几天发生的事不少,要说完全没情谊,也不太可能……
    阿芜跟着他一起看向夏朝颜,看她一脸淡漠地整理衣服,她忍不住咬紧嘴唇。
    “你不难过吗?他为你外婆付出了那么多,又对你照顾有加,你不难过吗?”她心里有恨意,也有怨气,说出的话略带嘲讽,入了耳又觉得悲凉彻骨,“你没有救他也就罢了,为什么一点都不难过?!”
    “我难不难过,关你什么事?!”夏朝颜抬眼看向她,漆黑的眸子里无悲无喜,只有她的身影——哪怕是两人打架的那天晚上,她也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眼神。阿芜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看她退缩,夏朝颜反而走近她。她静静盯着她,冷冷道:“你不是一直很恨他吗?杀不死他,甚至想过杀了我泄愤。你这么恨的人死了,你不觉得痛快?你不该开两瓶酒庆祝一下?”
    “我……”
    “你不觉得痛快,是你的事。你跑来找我的麻烦那就是我的事。”夏朝颜扯过女孩的衣领把她提起来,冷笑道,“上次还没被揍怕?还想讨打?刚好,我心情不好,可以成全你。”
    “……”这个女人,不只不伤心,还有心情揍她!这个坏女人!
    “阿芜,你不觉得自己很自私吗?”手指松开,把女孩扔在地上,夏朝颜道,“你杀不了他,也不许别人杀他?你跑来质问我,你觉得我会因为你的质问感到愧疚?还是觉得我应该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哭诉他死了我有多么难过?不好意思,是我让他们不要救他,我一点也不愧疚。”
    “我自私?”额头的伤口再次崩开,阿芜从地上爬起来,狠狠推了把夏朝颜,大声道,“对!我自私!我就是这样的人!”她尖声叫道,“夏朝颜!谁都可以,你不可以!万俟兰的后人不可以!”
    那个男人一直是村子所有人的精神领袖,哪怕他一直对自己的身份反感厌恶,但不能否认,村子里的长辈对他报了很大的期待。他本该风风光光的一生,都毁在那个叫万俟兰的女人身上,那个女人死了还不放过他,不放过他们的村子。
    她死了,他杀了那些人给她陪葬,她无所谓,反正那些人里,没有她的亲人——她的亲人,早就死在他的算计里。
    万俟兰是村子里的罪人,万俟兰的后人自然也是。他们的观星使大人,就算死,也该由村子里的人来动手——一个罪人的后人,有什么资格决定那人的生死!
    被她推得踉跄退开几步,夏朝颜难得没有还手。她理平衣服上被她扯出来的褶皱,淡淡道:“他已经死了,不管你心里有多不平,多妒忌,多怨恨,也没有用。”
    “我没有!”我没有不平,也没有怨恨,我只是……对,我只是妒忌。在他眼里,村子里所有人都抵不过一个万俟兰,如今,这里所有人也抵不过一个夏朝颜……明明,她曾经那么崇拜他,尊敬他,可是他回馈给她的,只有无视和厌恶……
    “阿芜,我不难过。”夏朝颜面无表情地说道,“因为这个结局,是我答应他的,我做到了。我还答应他不会难过,我也会做到的——我这个人,从来说一不二,不像你。”
    不像你?不像我?我怎么了?我……意识到她后面说的话不会是什么好话,阿芜捂着额头,往后缩去:“你闭嘴!不许说!”
    “我偏要说!”夏朝颜无视她快要崩溃的情绪,大声道,“他一直到死,都以为你恨着他。他不在乎,无所谓。可是你在乎,你在乎也不敢告诉他,其实你对他不只有恨,还有尊敬和信任。你不说,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万俟兰,他不会花心思去揣测任何人的心思。”
    “……”
    “你现在这么生气,除去我杀了他以外,更多的,难道不是因为你藏在心里的话一直没能说出口?!你就是个胆小鬼!”
    “才不是!我恨他!才没有尊敬他!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挥开裴琸想要阻止的手,她扯着她拖到被掩埋的蛊池边,按着她的脑袋,指着一地碎石,道,“你看!你看到了吗?他就埋在这下面,和那些蛊虫一起,你若是觉得不解恨,你可以把他的尸体挖出来,千刀万剐喂猫喂狗,我不会阻拦你。”她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按在地上,厉声道,“你去挖,现在就可以去!”
    “夏朝颜!适可而止!”阿芜额头上有伤,她这样把她按在地上,伤口感染了怎么办?和裴琸同时出声的,还有刚刚赶到的青年,“朝颜,过来我身边。”
    霍清珣声音里夹杂着喘息,显然是一路赶过来的。不需要江夜来汇报,看现场的情况,他大致能推断出事情发展到了哪一步。
    万俟昶死了……他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感受,但他知道夏朝颜是什么心情——无论长辈间的纠葛有多复杂,那个人没有伤害过她,给过她帮助和维护,而今,她眼睁睁看着他死在眼前,怎么可能不难受。
    这种时候,他不该迟到。以后都不会了。
    听到他的声音,夏朝颜松开阿芜,跑到他身前,一头扎进他怀里。
    “霍老师……”她闷声说道,“他死了。”
    “嗯,我看到了。抱歉,朝颜,我迟到了。”他拍着她的背,温声安抚她,“我会安排好,给他一个好的归宿。”
    黎疆这边的习俗他有所了解,人死了,若是任其暴尸荒野,魂魄没有归处,就会变成孤魂野鬼,下不去黄泉,渡不过奈何,找不到投胎转世的路。
    “霍老师,谢谢你。”
    “朝颜,不用谢我。我欠他一条命。”他这个人一贯有恩必报,如今他为自己寻得一个好的结局,他能报答他的,就是给他安排好最后的归宿。
    ……
    这是从发现阁楼里没人后,萧然点燃的第三根烟。男人没有抽,只是夹在指尖看着它一点点燃尽。
    当第三根烟燃到一半的时候,霍清珣带着人回来了。萧然抬头看向他,视线在那群人里扫了一圈,没有看到熟悉的白衣,他轻笑一声,道:“先生呢?”
    “在后山。”清楚萧然的性格,霍清珣道,“我已安排人将他葬于后山,你现在过去,可以见他最后一面。”
    萧然扔了烟,看着夏朝颜,点头道:“夏朝颜,你很好,做得很好——万俟兰的后人,很有她的风范。”一样的狠心,一样的绝情。
    他知道先生想见万俟兰的后人,他漫无终点的一生中,唯有和那人血脉相连的后人可以给他一点光明和希望——他以为是拯救,却不知,夏朝颜的到来,反而带走了他最后生的希望。
    早知如此,他不会给他见到夏朝颜的机会。
    似是没听到他话里的嘲讽,夏朝颜道:“谢谢。”
    眼里的杀气在几乎快冲出眼眶,男人右手按在腰上——他现在可以给她一枪,他的枪很快,如果他出手,这么近的距离,不管对面是谁,都不可能躲过他的子弹。
    “萧然。”霍清珣不动声色地跨出一步,挡在夏朝颜前面,冷冷道,“你现在不去,便是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他和他多年好友,他的一个眼神变化,他便能知晓他心里的想法。
    “呵。”他在维护夏朝颜,他当然看得出来。萧然冷笑一声,放下手走到好友面前,低声道,“霍清珣,你相信血脉的神奇之处吗?”万俟兰是个为了自身欲望可以抛弃爱情的女人,她的外孙女能好到哪里去?“你到时候,可别来找我哭。”
    “言语攻击如果能让你好过一点,你尽管说。”听到他的话,夏朝颜压抑的情绪彻底爆发,“你看不起我外婆,觉得我外婆抛弃了你的先生,萧然,万俟兰那个时候怀了身孕,怀了万俟昶的孩子,她留下来,会怎么样?!”他们都觉得在这个故事里,万俟昶承担了所有的不幸,却从来没有人想过,万俟兰所做的决定需要多大的勇气。
    “怀了……身孕?”万俟兰离开的时候怀了身孕?“闻凛……”
    “对呀,闻凛是万俟昶的儿子。”夏朝颜冷笑道,“萧然,你说,闻凛在闻家地位如何?闻家可有亏待过他一分一毫?我外公明知他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仍然放心把闻家交到他手里——闻家,从来不欠万俟昶什么。”
    “那是闻家,和万俟兰无关——闻凛的得势,只能说明闻煜大度,接受了万俟兰所有的不堪……”
    “不堪?对,我外婆那晚没有赴约,害得你家先生生不如死。我外婆背信弃义,害得你家先生痛苦不堪……我外婆既然贪恋荣华,就应该再狠心一点,打掉万俟昶的孩子,一心一意去讨好我外公!”夏朝颜嘶声道,“我外婆不堪,可是萧然,她那么不堪的过往,是因为谁?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逼得她怀着身孕去投靠另一个男人来保全孩子,最后却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女人身上?!你这么小人,你家先生知道吗?!”
    “……”
    “萧然,你敬重你家先生,你为什么没有看好他?为什么让他去了后山?你现在这副痛苦欲绝的样子,给谁看?给我看吗?抱歉,我一点也不觉得你有多重情谊,你现在,就像只随便乱咬人的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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