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里很安静,他刚说完那句话,女人的脸色变得极为复杂。她怔怔看着他,半晌后笑着摇了摇头:“傻小子。”
    “不许说我傻!”她完全不为所动,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气急败坏,少年炸着毛低吼。
    “我有个外孙女,和阿芜年纪差不多,你肯定会喜欢——我看你挺喜欢阿芜的。”
    “我才没有喜欢阿芜!”
    “你们家里肯定只有你一个孩子,对吗?”
    “你怎么知道?”
    “看你这么任性,我猜的。”这话还是批评,少年尚未脱口“我哪里任性了?!”,就听到女人继续道,“一个孩子,挺好的。”
    “嗯?”后面这句话又像是羡慕,他问道,“怎么好了?”
    “唔,我老公,家里的关系比较复杂,最近麻烦越来越多。”女人无奈道,“你知道阿芜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吗?”
    “为什么?”那个小丫头不再像从前那样灵动活泼,这几日除了吃饭就是傻笑,连发烧都不知道说出来——越来越傻。
    “有人跟着我们进了村子,杀害了阿芜的父亲——那孩子被吓到了。”
    “他们为什么……”要杀阿芜的父亲?到底在裴家长大,这话没有问出口,他很快明白其中的因果,“那些人,想杀你们?”
    “嗯。”女人靠在座位上,疲惫地说道,“金钱、地位、权利……为了这些个东西,兄弟相残,何必呢?”
    “你害怕吗?”以他当时的想法,被杀手追杀,肯定是觉得害怕的。
    “不怕。我只是担心……”她闭上眼睛,苦涩地道,“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也算不上一个合格的母亲……无论是凛儿,还是小馨,现在都过得不幸福,我知道的,可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为什么会不幸福?”他的儿子是闻家的接班人,整个闻家都是他的,还有什么不幸福的。
    “凛儿不喜那些勾心斗角的东西,而小馨……”
    她的话,消失在陡然响起的爆炸声中。他最后的记忆,是女人陡变的脸色和她温暖的怀抱。
    在爆炸发生的那一瞬间,她伸手把他抱进怀里,紧紧护住了他——虽然没什么太大的用处,但她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支撑他走到了现在。
    “活下去。”
    面对死亡时,她没有惊慌,也没有躲避,最先选择的是保护离她最近的他,在知道希望渺茫的情况下,要求他活下去。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她的声音,那场飞机事故中,被救的只有他一人——在鬼门关几经徘徊,顽强地活了下来。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已经回到了裴家。一段时间没见,他意气风发的父亲苍老了很多,见他醒来,他躲在他床前,慢慢红了眼眶。
    他父亲这辈子唯一的一次流泪,是在他面前。
    后来他才知道,他伤得很重,医生都说醒过来也只能在床上度过余生,所有人都劝裴爷放弃这个残废的儿子——以他当时的地位家势,赶着给他生孩子的女人一抓一大把。只不过这些提议都被男人否决了,他坚持救他,无论以什么代价。
    最后,他被救了回来,花了一年多的时间修养,恢复成往日活蹦乱跳的健康样子。
    他从黎疆接回阿芜,又安排人去打听闻家的消息,得知闻家嫡系一脉在飞机中遇难后,闻家很是动荡了一段时间。还好闻老爷子提拔了闻远,才勉强安定了闻家上下。
    闻馨死了,在父母兄长遇难后没几个月,病逝在医院。他的丈夫夏二爷娶了一个叫苏玫的女人,在圈子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再后来,属下告诉他,夏朝颜失踪,夏家遍寻不到,十有八九是被什么人拐走。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脑海里最先冒出来的是自己在黎疆的经历。
    过去这么久,他以为他已经可以淡忘,但是再回忆起,他依然对那个村落恨得咬牙切齿。
    这里成了他的噩梦,除非把当年没算完的账全部结清,否则他一辈子都不可能从梦中挣脱。
    裴琸关上窗户,把清冷的风挡在屋外,重新回到桌边坐下。
    他不知道万俟昶到底想做什么,当年他做主放了他,可见那个所谓的祭祀并不是必须举办的。如今他抓了他,却又不杀他,为了什么?他能想到的只有祭祀。
    如果是为了祭祀……
    听着屋外风声呼呼,夏朝颜往浴桶里缩了下,对坐在炉火边的霍清珣道:“霍清珣,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女孩儿一贯喜欢天马行空胡思乱想,霍清珣不知她又想到了什么问题,只能虚心询问。
    “阿芜是葛月一族的人,十四年前离开村子,如今看起来也才十六七岁的样子,她居然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她记得吗?”霍清珣反问道,“那丫头一派天真,说话做事都是率性而为,看过听过就好,没必要放在心上。”
    “我总觉得有点奇怪。”那孩子提起黎疆和葛月,完全是一副熟稔的语气,说明她对这个地方还是有印象的。要说有印象,真问她关于葛月一族的消息,她又稀里糊涂答不上来——真是奇了怪了。
    等她泡了会儿,霍清珣伸手帮她试了下水温,道:“泡舒服了?”
    夏朝颜点点头。
    得到回答,青年把她从水里抱出,擦干后放在了铺好的榻上。
    “这么快就把床铺好了,霍清珣,你真的是贤妻良母。”夏朝颜钻进被子里,只露出脑袋看着他,眼里的崇拜满满的快要溢出来,“和你在一起以后,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崇拜你。”
    “拍马屁。”听多了她的“甜言蜜语”,霍老师不为所动。
    “霍清珣,我说的是真的。”她谄媚地笑道,“你对我最好了,我知道的!”
    对她的套路熟稔于心,霍清珣无奈问道:“你想做什么?”
    “傍晚没看完的东西……”夏朝颜道,“盒子还在楼上呢。”
    “这里灯光这么暗,对视力不好,明天再看。”霍老师义正言辞地拒绝她的要求,成功换来夏朝颜的撒娇,“霍清珣,我想看。这种事憋在心里很难受的,我会一整晚睡不着……求求你嘛!”
    “你……”女孩声音又软又糯,让他不期然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青年顿时有种自己挖坑自己跳的不详感,见她还想再说什么,他只得做出让步,“我去拿,看一遍睡觉,不许研究,更不许东想西想。”
    听到青年上楼地脚步声,夏朝颜在心里小小的比了个“v”——哼,她已经找到对付霍老师的办法啦,没有什么是撒娇得不到的,如果有,就再加一个亲亲。
    除了被撕下来的日记,盒子里还有一封信。
    霍清珣去洗漱,夏朝颜一个人趴在炉火边看信。等霍清珣回来时,正好看到小女孩把信连带着信封一起扔进火里。
    火苗舔过,泛黄的信纸转眼化为灰烬。
    “你把它烧了?”霍清珣没觉得意外,也没有问信里写了什么。时间不会重来,过去的事情无论怎么纠结,都不会改变。他对万俟兰的感情史不感兴趣,唯一担心的是自家小姑娘因此不开心。
    “霍老师。”没等他掀开被子,小女孩扑上来紧紧抱住他,瓮声瓮气地说道,“我外婆是爱着我外公的——我以为,她心里装着年少时的爱人,把我外公当做替代品,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霍清珣抱着她,拍拍她的背,听她继续说。
    “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她很过分。”
    “她忘不了曾经的恋人,爱上了后来相濡以沫的丈夫,选择回到黎疆,也是为了和过去的自己做一个彻底的告别。”
    “既然是告别,为什么还要写信,给那个被抛弃的人留下念想?换位思考,若我是万俟昶,看到这封信,并不会觉得开心。”
    心里的内容很简单,无非简单地说明了自己和现任丈夫的生活,解释了自己当年失约的原因,顺便,最后写下了闻凛的身世。
    当年被好友出卖被迫背叛了爱人的少女,在一次外出采买中结实了来黎疆旅游的青年,青年对她一见钟情,为了她推掉了后面的计划,留在黎疆陪伴她。
    后来,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为了保护腹中的孩子,她跟着青年离开黎疆,来到槿城。她腹中的孩子很健康,怀胎十月平安出生,取名闻凛。
    闻煜对她始终如一,宠爱有加,在男人不求回报的付出中,她慢慢沦陷。再次回到黎疆,不过是为了和曾经那段恋情、那个彷徨无助的自己做一个告别。
    也为了,让闻凛和自己的亲生父亲见一面。
    “自以为是,优柔寡断。”对自己外婆的行为,夏朝颜给出了八个字的评价。
    都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心里清楚自己和万俟昶回不到从前,为什么还要做这些多余的事?
    带外公来见情敌,带舅舅来见生父,她到底是怎么想的?真以为外公和舅舅可以心平气和,和那人把酒言欢?
    她在离开之前写了这封信,告诉万俟昶舅舅的身世,为了什么?让他原谅她当初的背叛,从此再再多一个牵挂?
    那个女人,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图一个心安罢了。
    听了夏朝颜的话,霍清珣没有立刻接话。得不到回应,小姑娘在他怀里不安分地蠕动,想要引起他的注意力。
    “霍清珣,霍清珣,你怎么不说话……”
    “朝颜,你想听听我的看法吗?关于你外婆。”
    “啊?嗯。”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生气什么,外婆已经去世了,这些话说来也没什么意义。
    “你外婆,是个很长情的人。”霍清珣道,“她带着丈夫儿子回这里,最开始的目的是为了救裴琸,你忘了吗?”
    “我没忘。”
    “在槿城生活那么多年,难道她会不清楚,如果被外面的人发现村民用活人祭祀,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正因为清楚,她只能选择自己可以信任的丈夫和孩子。”
    “当然,她这个举动很愚蠢——那些村民对她恨之入骨,使用活人的祭祀也早该废止——这不是什么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事。恰恰相反,她应该让外面的人知道这些,这样才能阻止下一次的伤害发生,哪怕代价是毁了葛月。”
    “落后又封闭的村子,总有一天会销声匿迹。”
    “你外婆知道这一点,可是她狠不下心做决定。心软,大概是她最大的缺点了——不管怎样,她如愿以偿地把裴琸救了出去。”
    “至于留下这封信……我想,她是想救另一个人。当然,同时也是为了救赎她自己。”
    “救另一个人?”夏朝颜喃喃道,“你是说万俟昶?”
    她知道,那个男人一直在等一个结局——看起来温文尔雅的男人,双眸里看不到一丝一毫对生命、对生活的热情。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只有一团黑色的死水。
    “告诉他闻凛的身份,给他一个牵挂,让他不至于……一心求死。”
    是这样吗?夏朝颜怔忡片刻,道:“若是这样,那外婆真的是个很贪心的人。”
    贪心的人,通常都不容易如愿。
    “霍清珣,我已经把那封信烧掉了。”外婆会不会气得托梦给她?
    “闻凛死了十四年,这封信对万俟昶来说,不再是救赎,而是致命的利刃。”他本不知道这个消息,一心只想着逝去的爱人。若是让他知道自己有过一个孩子……更何况,闻凛会来黎疆,会坐上那趟飞机,归根结底是他寄出了那封信——若是他不去打扰万俟兰,可能后面的那些悲剧,都不会发生。
    夏朝颜松开霍清珣,抱着盒子想了很久,一抬手把整个盒子连带着里面的日记全部扔进了炉火里。
    少女的眸子映出跳动的火焰,张牙舞爪将一切靠近的东西吞噬。
    “那些过去,让它过去就好了。”女生忽然冷了声音,低低道,“外婆已经去世那么多年,如今那人想求个结局,作为救命之恩的回报,我遂他心愿便是。”
    她在某个瞬间冷静了下来,似乎把先前看到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忘记了自己看到信笺时的一瞬间腾起的悲哀和愤怒。那些长辈间的恩怨情仇,只在她的心湖上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随着印刻往事痕迹的木盒在大火中灰飞烟灭,她所有被往日真相牵扯出的情绪也彻底归于平静。
    木盒子在火里一点一点被吞噬,女生看着炉火没动。霍清珣扯了条毯子把她裹进怀里,垂眸注视着她,在她耳边道:“朝颜,这件事了了,随我一起回清陵,如何?”
    这话他不是第一次说,只不过这一次格外郑重,让夏朝颜的思绪跟着回笼:“霍老师,你终于肯带我回家见父母啦?”
    这语气……她在怪他没有早点带她回家吗?
    “嗯。我们……”他停顿一瞬,认真道,“我觉得结婚可以等你大学毕业以后,但是订婚还得尽快准备。”
    “订婚?”夏朝颜不满,“为什么要订婚?我们可以直接结婚的!”
    “你还小……”
    “霍清珣!你都把我吃干抹净了才说我小?”女孩子仰头看着他,控诉道,“你良心不会痛吗?”
    “……抱歉。”青年环在她腰上的手臂收紧了些,下巴搁在她肩头,喃喃道,“昨晚……是我的过失。”在他的计划里,本应给小女孩更多自由的空间和选择的权力。
    这么一本正经的道歉……夏朝颜有些慌了。
    “霍老师,你不会想后悔吧?”女生凶巴巴地道,“你后悔也没用了,你已经是我的人,这辈子都别想甩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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