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已经下旨,让卢象升在家闭门思过!虽然没有明示正告天下,但各种举措都在表明,他已经失去了皇帝的信任,皇帝现在如此待他,就是等着卢象升的政敌上书弹劾他,然后皇帝再作为调停者,依照自己的心意或是贬斥惩戒,或是网开一面。
    “这是什么道理?阁部明明有大功于社稷,如果不是他力挽狂澜,只怕流寇都已经打到了京师去,现在这是干什么?过河拆桥吗?”
    陈开元义愤难平,他在卢象升获罪的事件中所受到的波及最大。此时山东方面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三卫军中,杨嗣昌上任后,便对先前卢象升的班底做了大规模的调整,凡五品官以上一律调离职守,侯缺听参。同时,又专门使人查究证据,以便上书弹劾。这么做的动因自然是为了彻底铲除卢象升在军中和地方上的影响力,可陈开元身为山东地方的兵备道,正在杨嗣昌的清算之列。
    他现在有家难回,有国南奔,甚至在三卫军中的位置也尴尬了。按理说,任务完成就应该返回山东,可他现在却不敢走了。
    为什么?回去不但连功劳没了,甚至还会有一场牢狱之灾在等着他,傻子才会回去。
    所以,陈开元的义愤表面上是在为卢象升抱打不平,实际上更多的是在宣泄着自己的愤懑。
    张应遴的情形与陈开元还不同,他是户部侍郎,卢象升的差事办完了还可以回到北京去,至少不用在杨嗣昌的眼皮子底下,遭到打击报复的几率也低了很多。
    “子安兄稍安勿躁,朝廷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还不好断言,总要事情有了眉目再下结论。”张应遴叹了口气,他在两淮的任务完成了,既然卢象升离开了山东,他也就没必要再去德州找杨嗣昌复命,大不了反会京师就是。
    说实话,杨嗣昌的举动让张应遴很是反感,但此事既然是朝廷做的决定,那么皇帝就一定是知情的,或者说是支持的。他现在只想知道,朝廷将卢象升调回京师究竟用的是什么理由,而杨嗣昌明明已经获罪,他又是怎么咸鱼翻生的。
    两个人正争论不休的当口,门开了。
    待看清楚进入房间的人,张应遴和陈开元都是大吃一惊。
    “镇虏侯?”
    李信此刻不应该在南京吗?什么时候来的两淮?来的目的又是什么?两个人的脑筋都转的飞快,仅仅一瞬间的功夫就已经想到了各种可能。
    “怎么?不欢迎我吗?”
    陈开元赶忙起身,请李信入主座。他的殷勤让张应遴一阵皱眉,以前这陈子安提起李信来,可是言必马贼、丘八的。而现在当着他的面居然又如此殷勤被指,这种言行不一的行为,也是张应遴一直所不满的。
    但随即也就想明白了,陈开元现在的处境十分不妙,他只有巴结上了李信才有可能躲过杨嗣昌的打击报复。说到底,陈子安也是个有心为朝廷做一番事业的。奈何朝廷党政不休,因为站错了方向,被清算的不计其数,陈子安既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只是杨嗣昌如此不顾大局的以私怨坏国政,则出乎了张应遴的预料。尽管他在安抚陈开元的时候,和了几把稀泥,其实心里早就明镜似的,这就是明目张胆的打击报复。
    杨嗣昌与陈开元素来不睦,这是尽人皆知的,他如此不顾及体面,看来也是心智扭曲到了一定程度。
    “镇虏侯大驾光临,下官欢喜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不欢迎?”
    陈开元的脸上现出了一丝干笑。
    李信呵呵笑着:“你们是该欢迎我的,因为我是来帮助你们的!”
    陈开元面不改色,心里头却如惊涛骇浪,他瞬间就预感到,镇虏侯此来的目的一定与卢象升和杨嗣昌有关。
    果不其然,李信也不卖关子,直接开门见山。
    “杨嗣昌处斩了一批山东的官员,罪名是贪污公堂,里通流寇!”
    什么?
    张应遴一拍桌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因为愤怒连胡须都隐隐炸了起来。而陈开元则差点站不稳而跌倒,他只觉得瞬息之间就天旋地转,仿佛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他原来做好的最坏打算不过是吃上些牢狱之苦,哪曾想到,杨嗣昌现在玩的够狠,直接就将人杀掉,究竟得有多大的仇,才能下这般狠手啊。
    “没道理啊,他这么做又能得到什么?”
    张应遴说着自己的疑问。
    李信冷笑道:“疯子而已,还需要理由吗?”
    而他内心的潜台词则是,疯了的人又何止是杨嗣昌?整个朝廷,包括内阁的阁臣,又有几个不是疯了?而那个疯的最厉害的人,自然也非皇帝朱由检莫属。
    如果他没疯,怎么屡屡坐下自毁长城的蠢事?崇祯一朝,换内阁首辅像走马灯一样,短短的十几年换了好几十个,就算小孩过家家也要比这靠谱的多了吧。
    “谁说不是,杨嗣昌就是个疯子!看着吧,他这么做迟早要把卢阁部打下的大好局面全都败坏了!”
    这句话倒是戳中了张应遴的软肋,他关切的看着李信。
    “镇虏侯可不能任由流寇毁了卢阁部的心血啊!”
    “心血?”陈开元的声音变得尖利,“卢阁部的心血早就毁了,那个疯子杀了那么多人,还能剩下什么?难道宝摩兄想让镇虏侯去为他杨嗣昌火中取栗吗?”
    张应遴的出发点其实是站在朝廷的角度上,不论卢党还是杨党,亦或是李党,这天下不还是大明的吗?山东也好,两淮也罢,不都是姓朱吗?可如果让流贼夺了去,这大明还能是大明吗?
    但他却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其实这些所谓的党,是一个个利益共同体,以利而合,自然就不会谈什么大义,只要有利于己的事情,就算通敌卖国,也做得。不利于己的事情,就算能救这天下于水火之中,也半根指头不会伸出去帮忙。
    而这也就是党争的本质。历朝历代,因为党争而亡国的不胜枚举。比如,唐末的牛李党争,榨干了唐朝最后的血液,加速推动了李唐王朝的灭亡,再比如北宋的新旧党争,争到最后已经不是以新法、旧法国事为根本,而是非我一党,对也不对,是我一党不对也对。于是这些朝堂上的相公们党同伐异,你方唱罢我登场,好好一个朝廷就像人得了疟疾,忽而发热,又骤然发冷。最后还不是耗尽了元气,使得朝政之败坏,难以挽回。
    现在朝廷中的党争虽然远没有那么严重,但是在皇帝拉偏架的过程中,臣下的矛盾积累甚深。跋扈者得不到惩治,冤屈者难得申冤,长此以往下去,这人心就一点点的被皇帝折腾光了。
    张应遴并非一个在背后非议的人,但他还是不得不承认,官场中一直就流传着关于皇帝刻薄寡恩的评价,其实何止是刻薄寡恩,都已经快到了不识好歹的地步,一心为了朝廷的人,他打压猜忌。那些蝇营狗苟的以公器谋私利的小人,则重用有加。
    温体仁,周延儒,杨嗣昌,哪个是有宰相之才,之德,之能的人物?
    皇帝对它们这么纵容,可这些人又有几个心理面揣着皇帝了?
    倒是一直被朝中文官防贼一样打击的李信,心中多少还装着大局,比起那些满嘴忠君报国虚伪道学的官员,反而是个回复本真的人物。但是,他对李信的好印象也就仅止于此,这个人脑后是有反骨的,早晚会成为大明的腹心之患。
    可现在看来,这大明的江山不用外人来推,只皇帝一个人再折腾几年,也就够了!
    想着想着,张应遴恶眼睛里竟然渗出了泪花,空有一腔报国之心,可这世道竟连这报国之心都容不下,能容下的尽是那些卑鄙无耻的奸佞小人。
    “老夫明日就动身返京,子安兄,你我明日便就此告别吧!”
    他虽然心灰意冷,却不能独善其身。
    “糊涂!宝摩兄,一直都是你在说我糊涂。今日你怎么也犯傻了?你还能回得去吗?空没没等出了山东的地界,就得被那杨疯子抓了砍了脑袋!”
    张应遴的眼睛里忽然射出了一道寒光。
    “杨嗣昌杀的也是有罪之人,他们如果底子干净,怎么可能被人抓住把柄?说到底还是其身不正!老夫行的端,做得正,不怕杨嗣昌去查,他查不到!”
    陈开元还想再劝一劝,可张应遴立马就拉出了你再说一句,我就和你割袍绝义的架势。他动了动嘴,只好又产叹一声。
    “宝摩兄,你,你会后悔的!”
    张应遴的倔强让他看起来有几分悲壮。
    “老夫这辈子还没后悔过,还真想尝尝后悔是个什么滋味!”
    陈开元被张应遴噎的说不出话来,一赌气坐回太师椅,他之所以劝说张应遴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而李信冷眼旁观,则清楚的看到这位侍郎的内心,他已经绝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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