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四知话毕举殿哗然,让皇帝南幸应天府,不就是让朱由检南下避难么,这与迁都何异?以往百年间每每遇到外敌威胁京城,便立即会有迁都的声音在私下里蔓延,但究竟是谁都不敢抬到明面上来说。自英宗被俘,土木堡之变以后,谁再敢提迁都二字,便与奸臣无疑,人人可得而诛之。
    这话连皇帝都不敢说出口来,因为他只要提出半个字便立即会有言官上书痛斥他为误国昏君。可这张四知竟然不知死活的提了出来,还是当着满朝重臣的面堂而皇之的提出来。阁臣尚书们扭头惊骇的看着张四知,心里都在徘徊同一个疑问,这老家伙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还是早上起来哪根筋搭错了?
    武英殿大学士、吏部尚书范复粹立即站了出来,指着张四知的鼻子骂道:“张老头休得昏言误国,误君!宋徽宗如何能与今上雄才伟略相比?”
    要拿皇帝比宋徽宗可够寒颤人的,但反话正过来说效果却是不一样,朱由检也在心里评判了一番,宋徽宗一生除了生活奢靡,也就会画个画,除此之外还养了一帮权奸弄臣,而自己呢少年登基便与危难之中铲除阉患,又提倡俭约,勤修政务,不近女色,古往今来的明君圣王也不过如此吧。
    朱由检听着还算顺气,虽然他能在范复粹的话里隐隐感觉出其中的劝谏之意,但其中的还有着一丝身为臣子的自豪,这也是对他最大的夸赞。
    宋徽宗的确比不上朱由检,金兵大举南下,他吓得立即退位将国家丢给刚刚即为的太子,自己带着蔡京等幸臣一路难逃,等金军退兵又大摇大摆的返回东京汴梁,但最终也没避免了被金人生擒活捉献俘于宗庙的奇耻大辱,这不但是他赵家的耻辱,也是整个汉族的耻辱。堂堂天朝上国皇帝,竟然被夷狄生擒活捉,散着头发,披着羊皮,腰扎麻绳,用绳子牵着献俘于宗庙,无数的皇妃公主被冲入浣衣局,成了任人凌辱的官妓,这个伤疤即便到了数百年后的明末依然历历在目。
    所以,明朝作为重新统一中国的汉族王朝,在对待外敌入侵的态度上近乎偏执的强硬,但这也得益于明朝雄厚的国力。直到后来,明朝国力在经历了万历末年的党争,以及天启年间魏忠贤的祸乱之后已经精疲力竭,日薄西山。
    这个昔年的煌煌巨人已经变成了一个身患重病,虚弱无比,颤颤巍巍,摔个跟头都随时可能断气的老人。老天不再眷顾这个曾经辉煌无比的大明王朝,自当今天子即位以来,连年的旱灾,各地的瘟疫层出不穷,终至祸乱迭起,于是流贼作乱,折腾的天翻地覆,使本就病怏怏的大明王朝更是雪上加霜。
    恰逢关外满清兴起,几乎病入膏肓的大明王朝在对付这个后起的敌人之时,虽然依旧强硬,但却每每败军折将。到了崇祯朝,大明在对外战争之时已经倍感有心无力,奈何这份近似于自卑的骄傲,不容许他们有半点服软。
    这种情形正如今日朝堂之上,范复粹将张四知骂了个狗血淋头,老头子臊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最后还是皇帝朱由检看不下去,打了圆场。
    “范卿消消火气,张师傅也是关心朕,一时口不择言。”
    皇帝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范复粹还能说什么?只好向皇帝谢罪,请皇帝治他咆哮君前的罪。朱由检又是一番豪言宽慰。谁知这张四知竟然给脸不要脸,不但没就坡下驴,把这个台阶下了,反而等喘匀了气,又开始反驳范复粹。
    “我老头子坑害皇上?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你们不想做奸臣败类,就绑着万岁去跟你们送死吗?哼,老夫就来当这个奸臣败类。山海关一旦被破,鞑子鱼贯入关,朝廷又经新败,没有可用之兵,万一,我是说万一城破,总要给咱大明留下点种子吧,太子万岁分镇两京,这才是长远之计!”
    听张四知撅着胡子据理力争,一旁的李信觉得还蛮有道理,在他前世,如果李自成攻陷北京之时,皇帝与太子分别驻掖南北两京,又何至于出现后来南明各派系争夺正统的内斗呢?如果南明有一个合法性极强的继承人或者皇帝,也不至于很快便衰败下去,结果再不济也会弄个划江而治的局面吧!
    看来张四知远不如他外表看起来那么老朽,至少还是有些见地和思想的,但这种悲观的论调呼声,皇帝即便内心认同也一定不敢在重臣们表态之前,表达自己对他的支持。果然,朱由检在此宽慰张四知:“张师傅当然是为朕好,咱大明朝也远没到师傅口中那般田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番劝慰说到最后一句话倍显苍白无力,张四知情知自己的意见不可能被大家所采纳,是以重重的哼了一声,不再发言。
    杨嗣昌见张四知偃旗息鼓,再一次将和谈理论提了出来。
    “鞑子今儿冬的入寇并没有占着便宜,他们没有足够的物资,只要咱们硬气着去谈,把山海关要回来也未必不可!”
    李信看到他露出主和的嘴脸,想到几乎被排挤致死的卢象升,心底升起阵阵不平,突然一阵冷笑,“杨大人何其天真,您以为凭您那三寸不烂之舌便可以夺回那天下第一关城吗?还朝廷还百万花银子养着大军何用?把那百万银子都给您养嘴皮子多实在!”
    张四知刚才过于激动,脑袋便有些犯迷糊,哈切刚打了一半听李信如此损杨嗣昌,立时便成了喷口的大笑,惹的杨嗣昌满脸恨意。
    “放肆,一个武夫有什么资格敢和当朝大学士如此说话?”
    说话的是老头子刘觉斯,老家伙虽然老的直掉渣,但毕竟都是读书人,脸面还是得要的,杨嗣昌被李信挤兑的那么惨,他终是看不下去了。
    李信反唇相讥:“如此说来刘老大人是同意杨大学士用百万两银子去将那山海关赎回来喽?”
    刘觉斯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还跟着点头,心道杨嗣昌的主意总比你这武夫要强吧。
    “那自然是……”
    但这个是字只说出了一半,刘觉斯的脸色骤然间变的极为难看,因为他终于反应过来,百万两银子去赎山海关?怎么又提起这个茬了?他如果点头,不就成了众矢之的吗?刘觉斯恨恨的瞪了李信一眼,心道小看这武夫了,还有这卑鄙的机心。
    李信还真不是有意在给刘觉斯下语言的套子,他这是在接杨嗣昌的底牌。和满清去谈判,手中既没有大军,也没有强援,他能拿什么跟人家做筹码,无非是钱财而已,想拿回山海关恐怕不出血本,那是断然不成的。
    而皇帝朱由检顾虑京师门户的安危说不定就能允了杨嗣昌的意见。他们怎么就没想想,鞑子将山海关拿在手中也是一块大骨头含在嘴里,嚼不烂吞不下,首先是关外还有松宁锦一线的堡寨作为壁垒,盛京的援兵未必就能轻易抵达,而鞑子想保住山海关必然得由攻为守,补给与士气都成问题。
    一旦杨嗣昌带着“诚意”去谈判,多尔衮还不得狠狠的敲上他一笔?
    杨嗣昌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终是撂下一句话来。
    “李将军又有何良策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李信这才肃容正色道:“李信为一死而报陛下之恩!”
    “你的命死不足惜,大明朝的安危又岂能跟你做赌?”
    杨嗣昌若不是当着皇帝的面,恐怕早就被气的暴跳如雷了,即便如此强忍说话也毫不客气,他有点想不通,这样一个油盐不进的武夫,孙承宗是如何驾驭的?
    再看坐在御案之后的朱由检似乎在看热闹一样,既不阻止,也不赞同某一方。
    突然,一直沉默不语的兵部尚书傅宗龙有了反应,他从班列中站了出来,先是向朱由检施礼,然后才不紧不慢的来到杨嗣昌与李信中间。
    “老臣也觉得,这位小将军所言亦是有理,如今一仗都打到这个份上了,不打一打,又如何知道打不过鞑子?”
    杨嗣昌暗暗盯了傅宗龙一眼,心道,这老头子平日里只做摇头点头的木偶泥塑,今儿如何竟发表起自己的意见来了?而且还是与自己的主张截然相反的态度?当初他一力支持皇帝任命傅宗龙为兵部尚书,就是看中了他的好操纵,易受摆布,可万万没想到,这个当口老家伙居然咬了自己个一口。
    谁料,朱由检听了傅宗龙的话以后竟然点头了,原来皇帝是想一战的,注意到皇帝表情的大臣们恍然。
    接着便见傅宗龙跪倒三拜,说道:“臣老朽,已不堪重任,致兵事糜烂如斯,乞万岁允臣高老归乡。大学士杨嗣昌忠勇果决,素知兵事,臣举荐他掌兵部事,对鞑子一战”
    李信大吃一惊,杨嗣昌这货如果以内阁大学士之资掌兵部事,岂不是明朝立国以来权力最大堪比宰相的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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