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小姐?你认识我家姐姐?”
    先前命人动手的女子闻言吃惊,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越过绯衣女子走到了刘雯跟前,“既然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家,你们还大模大样地坐着干什么,还不给我道歉!”
    “住口!”
    绯衣女子转头呵斥,声音异常严厉,手一挥,她带来的人就把先前进屋的五个婆子小厮半请半推地弄出去了。
    “关门!”
    绯衣女子再一声吩咐,她的丫鬟立刻沉着脸示意先前那两姐妹的丫鬟一起出去,然后关了隔间的门。彭进财欲待进屋,如瑾抬手止住了他。
    于是小小的隔间里便只剩了如瑾、刘雯、绯衣女子,还有之前的两姐妹。
    绯衣女子将帷帽摘了下来,并着手炉一起放到黄杨樱纹小圆桌上,然后在两姐妹惊愕的吸气声中提裙朝如瑾跪下。
    “蓝妃恕罪,家中远亲不懂规矩冒犯了您,请您千万看在我家面子上不要生气,我这就让她们磕头赔罪。”
    说着就回头朝两姐妹呵斥:“馥妹妹,芬妹妹,你们闯了大祸,还不赶紧跪下!”
    两姐妹震惊,手足无措,尤其是那个喊人动手的,浑然不明白方才她还叫人家磕头赔罪,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应到了自己身上。
    “林姐姐……这……”
    “跪下!”
    绯衣女子厉声呵斥,怒道:“带你们出来逛街,我才离开一会你们就闯了这样的祸,你们可知道惹到了谁!这位不是别人,乃是当今七皇子府上、圣旨赐婚的蓝妃!”
    “什、什么……”
    两姐妹中矮个子的那个立时腿一软跌在地上,最跋扈的那个则是脸色煞白,愣愣站在原地不敢相信,“怎么可能……她、她怎么可能是王妃……”
    “住口!”绯衣女子脸色阴沉,眉头紧锁,恨铁不成钢,“不是王妃,是蓝妃!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枉费嬷嬷教了你那么久规矩。还不摘了帷帽上来请罪!”
    扑通!那女子下意识地跪倒,摘了头上帷帽,然后两姐妹就在绯衣女子的敦促之下朝如瑾磕头。
    如瑾端坐未动,只轻轻抬了抬手,“海小姐请起,你我之间不必行此大礼。”
    那绯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威远伯府的千金海霖曦。原来两姐妹口中的“林姑娘、林姐姐”并非指姓林的,而是取的她名字中的“霖”。
    海霖曦跪地不起,口中说道:“万请蓝妃容量,我这两个远房妹妹刚进京不久,在家里被长辈们宠坏了,请您饶恕她们的年幼无知。”
    如瑾和刘雯此时方才相继摘掉了帷帽,刘雯道:“海小姐,你这两位妹妹可不仅仅是年幼无知吧?适才我报上家父官职,你那馥妹妹竟然说‘将军再大也大不过天’。我倒没有什么,只不过在京城里她乱嚷嚷这样的话,实在让人好奇她的家世。她是仗了谁的势,总不会是贵府?”
    刘雯和海霖曦关系本就淡薄,原是面上过得去而已,自从和如瑾交好,受了如瑾的影响,她对威远伯府也渐渐敬而远之,方才又受了气,说话便没留情面。
    “什么?你竟然说这样的话?”
    海霖曦咬牙看向那馥妹妹,表情可谓狰狞。
    “没、没有……”
    “难道刘家姐姐还能冤枉你!”海霖曦转向如瑾,“蓝妃。刘姐姐,你们只当听了句疯话,当她是个疯子罢了!她与我家本是远房姻亲,连血统关系都没有,她叫陈馥,家中世代经商,只在祖父那辈出过一个举人,所以家教不好,二位千金之体万不要与她生气伤了身子。回去我就告诉父母将她遣回老家去,再不许到京城来!刘姐姐,改天我亲自到府上赔罪。”
    一番话将海家撇得干干净净,却将那陈馥吓傻了。
    “霖姐姐您别这样!我再也不敢了,我这就磕头赔礼道歉,您千万不要将我赶回去啊!我一定好好听话,再不给您惹事了,从今天起到进宫前我再也不出门好不好?”
    陈馥眼泪流了满脸,哭得稀里哗啦磕起头来,然而海霖曦听了她这番话更加恼怒,眼中甚至闪过杀机。
    如瑾捕捉到陈馥口中的“进宫”二字。
    她为什么要进宫?
    听这口气仿佛是板上钉钉了一样。宫中选秀已过,最近又没听说要添宫女,她打算怎么进宫呢?
    联想到以前海霖曦心心念念要攀附皇家的事,如瑾就对陈馥的话充满好奇。
    不过面上却没动声色。海霖曦城府深沉,就算问了也不会正面回答,反而打草惊蛇。当下如瑾就淡淡笑了一下。
    “海小姐,请起吧。陈小姐口无遮拦的性子倒是难得,你让她们也都起来,我不会计较。你我毕竟相识一场,岂能因外人伤了和气。”
    吴竹春走上前去搀扶海霖曦,海霖曦顺势而起,不住道歉又道谢。如瑾拉着刘雯站起,“时候不早,我们该回去了。”
    海霖曦又和刘雯不住道歉,亲自陪着二人出屋下楼,一直送到马车上,见马车走远了才转身带着两个远房妹妹离去,临走时还命人给了彭进财二十两银子,说是为那被打的小伙计看伤。
    如瑾坐在车里低声和吴竹春说话:“探听到了么?”
    “嗯。”吴竹春下楼时趁乱接触了暗卫,将听来的消息回禀,“那个陈馥的确是海家远亲,当年就是因为她家颇有资财两家才结了亲,这些年来陈家仗海家的势,海家也用了不少陈家的银子,但海家人是看不上陈家的,方才珍儿口中的‘扈嫂子’就是海家仆妇,拘着海家的人没上去闹事,而且暗中通知了海小姐。”
    “既然看不上,海霖曦为何要带陈馥逛街?她不是做无聊事情的人。而且天气转暖她还穿着大毛斗篷抱着手炉,莫不是身上带病?是什么原因能让她带病陪陈馥呢?”如瑾疑惑不已,又问,“另一个姑娘是谁,叫陈馥姐姐的那个。”
    吴竹春道:“那个叫王芬儿,倒是和海家关系比陈馥近一些,也是近来才进京的,和陈馥到京的日子差不多。”
    原来陈馥和王芬儿不是亲姐妹,怪不得性情不大相同,一个太跋扈,一个有些懦弱。不过相同的是,两人都是数一数二的美人。
    如瑾越发疑惑,海霖曦带着两个貌美如花的远亲逛街,究竟为了什么?
    “咱们的人跟上去了?”
    “恩,主子放心,一有消息就会送过来。”
    在街口和刘雯道别,如瑾自带人回了王府。暗卫送回来的消息到的很快,只因那海霖曦顾不得回府,在车上就劈头盖脸大骂了陈馥一顿,言语之间将事情透露了七七八八。
    原来,要进宫的不是陈馥,而是海霖曦。陈馥和王芬儿将作为她的陪嫁一起带进宫去,单看两人貌美的情形也就知道是备着做什么的了。这次出门是海霖曦带着两人熟悉京中风物,顺带置办一些衣衫首饰,然而半路上出了这样的差错,那个陈馥再想进宫是根本不可能了。
    海霖曦当时说的是“……我看着你性子直爽不会拐弯抹角,又肯听话,这才允了你一起进宫,你却一身惹祸的好本事,趁早回去,免得给我家招灾!”
    她一定是看中了陈馥的头脑简单好控制,却没想到那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八字还没一撇尾巴就翘到了天上。
    只是,海霖曦为什么要进宫呢?
    连陪嫁都准备好了,显然已经笃定自己必然会进。她哪里来的自信?
    车上的责骂没有透露这个答案,为怕打草惊蛇,暗卫没有潜入威远伯府。看来一切只能寻机再查了。
    晚上长平王回来,如瑾和他说起此事,长平王凝神,“威远伯?惯来是个不肯安分的,这事有趣,你不用管了,让唐允想办法去。”
    如瑾便不再理会,闻见长平王身上带着淡淡酒气,就问:“在外面吃过了?”
    “哪有,跟安阳侯喝了几杯水酒,应酬时怎会吃得饱,摆饭吧。”
    如瑾忙命丫鬟上晚饭,问:“跟安阳侯喝酒……莫不是元宵灯会的事有眉目了?”
    安阳侯是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这段日子因为元宵会街市起火闹匪的事焦头烂额。
    长平王笑道:“差不多吧,让六哥背一次黑锅。”
    背黑锅……“不是六王爷做的吗?”那次的刺杀据说是他,怎么这次又不是了?
    “谁知道。”长平王无所谓,起身往外间饭桌上走,“总之让他背就是了,这些年来……”他笑笑,“他也算不上冤枉!”
    如瑾屏退了丫鬟,亲自给他添粥布菜,“以前我总觉得,你和六王爷算是关系比较好的兄弟,外头也是这么传言的,可自从嫁了你才发现这不是事实。”
    长平王低头吃菜,眉宇间神色淡淡的,“皇家兄弟无所谓关系好坏,除非我昏庸无能到极点,或者一心助他上位,否则早晚都会反目。”
    即便是真的昏聩,真的一心帮助永安王,也不一定会有什么好下场吧?
    史书看了不少的如瑾对这些事颇为了解。皇家权力更替总是伴随着阴谋血腥,记录在书上不过是谁生谁死谁胜谁负的几句话,最细微的情感和最宏大的波澜到头来全都化作白纸黑字,冷冰冰没有温度,可当时身在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梦、需索、挣扎、追求与无奈。
    这份淡薄的兄弟情分,面上笑容晏晏,底下刀光剑影,大概也是无奈之一。
    市井之间为一所祖宅、一块田地尚能兄弟挥刀相向,何况家产等于整个天下的皇家。
    看着长平王平静用饭的样子,如瑾突然觉得自家几个姐妹的嫌隙也算不得什么了。“尝尝这个。”她夹了两片腌笋给他。
    ……
    安国公府被问责端是来势汹汹。
    桃花盛开的季节,皇帝亲自在早朝过问了张家仗势欺人、无视国法的罪状,将近来言官呈上的折子扔了一地,命首辅贝成泰亲自过问此事,务要查清事实,有罪必纠。
    贝成泰是什么人,那是从来都站在储君一方的,门下多人都是太子一系的党羽。皇帝让他过问安国公府的罪过,和直接宣布要惩办安国公府也差不多了。
    贝成泰毫不含糊,下了早朝就直接叫了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察院左右都御使共同商议,即便那大理寺卿心向皇后一脉,也在贝成泰的威压和其他人的挤兑下被迫接受事实,共同议定了三司会审的基调。
    安国公府二房、也就是张六娘的二伯父强占民田逼死人命的案子率先被审理,京兆府衙役拿着几部联名的帖子亲登安国公府,直接带走了案犯。这边前脚带走,后脚消息就飞速传遍了整个京城连带京畿地区,没过几天,许多农夫拖家带口涌进京城,集合起来到衙门擂鼓告状,都说是被强占了田地无家可归的贫民,一半的人家都曾被安国公府刁奴殴打。衙门文书师爷忙得团团转,向告状者一一问清原委记录在册,一圈问下来,张家二老爷身上又多添了四条人命,其中一个还是孕妇,一尸两命,认真算起来是五条。
    一时间京都大哗,会馆茶楼的文人闲人们议论最多的事情立刻变成了安国公府无视国法。京兆府衙门跟前天天聚着受害贫民,有义愤填膺的文人主动免费为其写状纸,一份份状纸写得洋洋洒洒,文采斐然,文人们竟然互相交流起写状心得来,一时传出范文无数。
    如瑾每天坐在家里整理外间消息,看见这等盛况,饶是有了心理准备也不免咂舌。
    言流是最可畏的,曾利用舆论惩治丁家的如瑾有深切体会。然而安国公府的事情里最让人瞠目的不适言流,而是事件发展的速度。
    张六娘的二伯父被衙门带走,为何片刻间消息就传遍了京城?
    京畿那些贫民又是怎么知道信儿的?而且他们被害日久,怎么这次就有胆子跑到京里来告状?
    还有那些文人学子,若说没有领头鼓噪的,基本不可能。
    整件事都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这才在短短半月之内将张二老爷的罪状变成板上钉钉,还没正式开堂问案他已经是难逃伏法了,因为文人和百姓的注意力都已经被集中到这里,就是他根本没罪,上头也必须做点什么给子民一个交待。
    “阿宙,你在其中出力多少?”
    闲话时如瑾发问,长平王笑道:“没多少,这些可不是我做的。贝成泰办事能力若是不强,如何做的上首辅之位。”
    这才是真正的奸猾。如瑾无语。
    他起个头就躲到一边看热闹去了,却让别人替他把事情办得利落完满,而且心甘情愿。“合着是贝首辅入了你的圈套。”
    “他也得利了。我不提供机会,他们未必敢这么早折腾张家。”长平王眉头一挑,“等着吧,这才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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