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桃笑说:“并没有事。是看这里褚姑的鹅掌腌得好,想带回去一些给太太尝,跟姑娘禀一声。”
    “那个好吃?”如瑾平日鹅掌吃得少,也不觉得有多美味,每次做出来都是底下丫鬟分了,也未曾想起往娘家带过,听碧桃这样说,便应了,笑道,“多大点事还要特意和我禀,你只管去拿,把厨房里东西都搬走也无妨。”
    “谢姑娘大方,都搬走奴婢可拿不动。”碧桃掩口而笑,继而感叹,“来王府走了一趟,看着这里件件样样都是好的,大家相处又和气,真有些舍不得走。”
    如瑾失笑:“那你就别走了。”
    “是,方才冬雪也这样说来着,说奴婢不但是姑娘旧日里用惯的,方才王爷见了也肯破天荒和颜悦色地问话,比这院子里的人都强,连丫鬟们大家一起吃饭,两个小的头次见就肯给奴婢添菜,所以让奴婢不如留在这里了。”
    碧桃闲扯家常,如瑾笑着听。
    又聊了一会,碧桃怕耽误如瑾午歇,行礼告辞,如瑾从格子柜上收拾了几样玩物让她给囡囡带回去,又嘱咐丫鬟去厨房多带些腌菜给她,让吉祥送出了二门。
    吉祥回来,如瑾还没歇午,叫了她来问:“送走了?”
    “嗯,走了,奴婢想着让外头跟两个人送她,她没要。”
    “她有跟车的人,倒是不必了。”如瑾放下碧桃,问起冬雪,“……怎么今天总不见她影子,忙什么呢?”
    吉祥回道:“没什么,不过一些琐碎事,奴婢让她多历练历练。您找她有什么事?奴婢去做。”
    如瑾看了她一会,笑道:“没事,不过今日总没见她在眼前晃,随口问一句。历练就历练吧,往日你在南山居调理下头人俱都妥当,这院子你管着我也放心。”说完走去东间午歇了。
    吉祥恭声应是。
    ……
    碧桃出了长平王府,告诉车夫不忙着回,看看时候还早,就到城东几条热闹的街市上转了一遭,买些零碎东西带给府里的同伴们。
    东西塞满小小车厢时,跟车的婆子笑道:“碧姑娘,这条街看看快到头了,再往过走就是南城了,没什么可逛的,咱们回去?”
    碧桃启开车帘子往前看看,“南城我还真没怎么去过,平日难得出来,索性走一遭。”说着就吩咐车夫前行,婆子只得跟着。
    绕过这条长街,拐两个弯,眼前景致立刻变了。
    南城向来平民居多,街市店铺也不如东城绚丽,道路狭窄,且不是太干净,灰扑扑的顽童满街乱跑乱叫。婆子道:“您看,的确没什么好逛的。”
    “我倒觉得有趣。”碧桃笑笑,随之说了一个地址,让车夫往那里走。
    “姑娘您这是去哪?”
    碧桃招手,让婆子同上车来坐,“嫂子走半日累了吧,歇歇脚,喝口水。”递了一碗水过去,碗底下垫了一块东西。
    婆子接在手里,惊讶地发现竟是块碎银子,掂掂,足有二三两,顶她几个月的月钱了,连忙笼在袖子里收了,笑眯眯道谢喝水,再不问要去哪里的话。
    车子转眼就到了一条歪斜小巷跟前。巷子太窄,车进不去,就在巷口停了。
    碧桃下得车来,一身绫罗立刻吸引了周遭平民的目光,被人盯着看个不停,几个摆小摊的妇人还指指点点。
    “这是哪家的小姐?穿得真鲜亮。”
    “怕是去里头找郎中看病的吧,自从那郎中住在这里,外头人越来越多了。”
    “看着不像有病的样儿啊,怕是……你们知道,那郎中长得可俊。”
    于是几个妇人就盯着碧桃吃吃地笑。
    碧桃被人看着,也不在意,四下看看,见巷口蹲着一个抱着粗瓷大碗大口吃饭的小男孩,就走到跟前去问,随手递了一块糖:“凌大夫是住这里吗?”
    小男孩没接糖,嘴里含着饭含含糊糊地说:“是,你看病吗?往里走,从里数第三个门进去。”
    “多谢。”碧桃将糖放在了他的大碗里,从车里包裹掏出一把铜钱给了车夫和婆子,让他们在巷口小食摊上喝茶吃点心等着,自己进了巷子。
    坎坷不平的泥土路,低矮土坯房,几块木板拼凑而成的门扇,一路走进去,整条巷子都是这样。偶尔从某个门扇里窜出几个孩子,疯跑疯闹的,险些撞到她身上。碧桃越往里走,越是皱眉。
    从里数第三个门,她站在门口停下。
    两扇门板还算齐整,可透过半开的门扇,却能看见里面狭窄逼仄的院落以及土石垒成的墙面,这样的地方……
    她想起何刚说的话,“……过得还算不错,就是住处简陋一些。”
    这是“简陋一些”吗,简直就是简陋到家了。
    透过冬日厚重的棉帘子和乡下土纸糊的窗扇,屋里隐隐透出说话声,听起来有好几个人。碧桃将裙子微微提起免得沾上泥土,轻步进了院。
    站在窗棂下,里面的声音就清晰了一些。
    有病人的呻吟,有口音浓重的土语,间或一两句温润和蔼的问话。她听得出来,是凌先生。
    静静站在窗外等着,等里头问诊结束,两个全身打补丁的乡民扶着病人出来,怪异地看看她然而出院走远,屋里却还有说话声。
    原来是另一拨看病的。
    碧桃就接着等。
    冬天午后的阳光温煦,照在她的绸袄绫裙之上,光滑的衣料泛着光华,原本在侯府里一身寻常的婢女衣衫,到了这里,在土房木门石头墙的映衬下,却成了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华服。
    她看着自己的影子落在地上,短短的,轻声叹了一口气。
    屋里的病人终于出来了,千恩万谢的,听起来,是只交了几文钱的诊费。碧桃又被这几个身穿粗布衣的平民诧异盯了几眼。及至这拨人走了,屋里再没人说话,狭窄的小院才恢复宁静。巷子里孩童的笑闹声传来,远得像天边飞鸟。
    碧桃听见屋里倒水和椅子挪动的声音,缓慢的,不疾不徐。青灰色的棉帘阻碍视线,她什么都看不到,但却可以想象出凌慎之一身青衫,眉目恬淡做事的样子。
    她盯着门帘子看了一会,才低头理了理衣裙,准备进去。
    屋里却率先传出询问:“是哪位?来了许久,为什么不进屋。”
    碧桃一愣。一直悄无声息的,他在屋内,是怎么知道她来了许久。
    忙举步站在了帘外,守礼相问:“先生,是我,碧桃。现在可以进去吗?”
    屋里静了一瞬,继而脚步声响,凌慎之挑帘露面,神色意外而惊疑,“碧姑娘,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是……”声音微顿,担忧溢于言表,“你家姑娘有事?”
    依然是一身青色布衣,布巾束发,五官俊朗,明明是寒冬,却似能让人看见春日里窗外远山的青翠。只是他的神情较于往日急切,似乎,不是他了。
    碧桃站在门口咫尺,冷不防他掀帘而出,忙退后两步才避免两人靠得太近。她一退后,凌慎之也惊觉了自己不妥当处,歉然躬身:“抱歉。”继而往院子外瞅。
    碧桃福身一礼:“打扰先生。”又道,“没有旁人了,只我自己。”
    凌慎之侧身闪开门口请她进去,亲手挑着帘子。碧桃低声道“多谢”。
    “请坐。”凌慎之拿了干净茶碗,当面用火炉上架着的滚水烫了,这才用碗盛茶,摆在碧桃跟前的桌上,“粗茶,比不得侯府,怠慢了。”
    碧桃慢慢在竹椅上落座,抬眼打量屋内陈设。
    低矮的屋顶,上面没有吊顶,也无承尘,直接便能看见上头的房梁,日久,被烟火熏成灰黑色。脚下是土地,没有漫砖,高高低低起伏不平,人走在上面久了,有的地方磨得发亮。桌椅箱柜俱是竹制或者木质,那木料,打眼一看就是劣等的。
    总之,一切都是简陋到寒酸。
    这屋里除了还算整洁,再无别的可称道之处。木板桌上摆着笔墨书籍,该是平日写方看书的地方吧?
    “先生,怎么住在这样的地方。”碧桃不由相问。
    凌慎之在桌后落座,乍见时的惶急消散了,显是控制了情绪,见问,就道:“这里还不错,左右邻里都好相处。碧姑娘来这里是为何事,你家姑娘遣你来的吗?”
    碧桃注意到他的称呼,你家姑娘,而不是“蓝妃”。
    “不是,顺路,便来看看先生好不好。我家姑娘不知情。”她答。
    “多谢。蓝夫人最近身体可好?家里老太太呢,还是糊涂么?你家姑娘如何?”
    凌慎之问了一圈,可碧桃知道他的重点在哪里,便说:“都好。我刚从王府出来,姑娘在那里过得不错。”
    “你从王府来?可有见着长平王么,他……还好?”
    “先生认识王爷?”
    “一面之缘。”凌慎之没有多说。
    碧桃便没追问,只道:“王爷也不错。”又补充,“他待我们姑娘很好。”
    凌慎之的眼中隐有流光,像是,夏夜里的萤,转瞬消失在草木之间。“最近,都没事么?”他问。
    碧桃微讶:“没事呀。”继而略微恍然,垂首道,“……是我来得太冒失,让先生多心了。”
    “不,多谢你来。”让我知道她没事。后半句没有出口。
    碧桃摩挲着手中粗瓷茶碗,碗里茶水是黄褐色的,一看就不是好茶。她车上还有两包街上买的花茶,给府里伙伴们带回去尝鲜的,才十几文一两,可也要比手里的茶好得多。她想将花茶留下来给他,不过,又怕唐突。
    踌躇间,听得凌慎之开口说:“最近何刚怎么没来?自从你们姑娘出嫁,我搬了住的地方,他隔三差五都会来这边转一转,这阵子却不见了人影,是年底太忙?”
    碧桃吃惊,“先生!你知道何刚常来?……他、他做事也太笨了,说是悄悄来看,到让您发现了。先生,他没有窥探您的意思,就是来看看您过得好不好。”
    “我知道。”凌慎之微笑。
    “他最近病了,是派底下一个小厮过来看的您。”
    原来如此。怪不得除夕守在巷口那么久都没见到人。换了别人来,他自然认不出了。凌慎之便问:“何刚什么病,吃药了吗?”
    “是不小心得了风寒,看过大夫,这两日已经快好了,您别担心。”
    外头脚步声响,蹬蹬跑进一个男孩子,端着空碗进屋,看到碧桃笑笑,进了西间灶间。里头响起哗啦啦的水声,想是在洗碗。
    碧桃认出来,是方才在巷口告诉她路的小男孩。“这是……”
    凌慎之道:“是我新收的小童,叫除夕。”说着将又要往出跑的除夕叫住,“不用去守着那人了,来见过碧姑娘。”
    除夕好奇地打量碧桃,叫了一声“姐姐”,问:“你不是来看病的吗,原来认识我家先生啊。”
    碧桃从荷包里拿了一角银子做见面礼,“给你买糖吃。我是青州来的。”
    “哦,原来跟我家先生同乡。”除夕看看凌慎之,见他不阻止,才接了银子,笑眯眯道谢,又说,“姐姐从青州来专程找先生的吗?”
    碧桃见他可爱,就逗他,“是啊,赶路可饿坏了呢,可惜饭都被你吃了吧?我要饿肚子了。”
    除夕却说,“锅里还有呢,我给你盛去。不过……你大老远专程来找先生,是不是和他很要好?那你能嫁给他吗,老先生每次来都逼着先生娶妻生子,可是先生没有合适的人可以娶啊!”
    “除夕!”凌慎之板了脸,“怎能对头次见面的人胡言乱语,快给碧姑娘道歉。”又站起来朝碧桃拱手,“你别见怪,他跟着我之前原在街上流浪,野惯了,不懂说话。”
    碧桃忙说“没事”,脸色却是通红,又忙叫住要去盛饭的除夕说自己不饿。
    凌慎之露出少有的严厉神色,将除夕训了几句,让他给碧桃道了歉,然后遣他去里间罚写大字了。
    两人再次落座说话,碧桃不大自在,略聊了一会便起身告辞。
    凌慎之再次道歉:“我会好好管教这孩子的。”
    碧桃忙说“无妨”,童言无忌,请他不要拘束了除夕。叮嘱凌慎之有事就给何刚通气,福身道别。凌慎之将她送到院门口,碧桃谢道:“先生回去吧,外面乡邻多,我这次来已经是冒失唐突,不要给您再添麻烦了。”
    孤男寡女同出巷子,定是要引起邻里议论的。凌慎之本也打算就送到这里,于是点头。
    碧桃返身就走,凌慎之看着她背影,几步之后,突然叫住了她。
    “碧姑娘……”
    碧桃转身,明丽裙摆微微飘动,“先生?”
    凌慎之略一踌躇,举步近前,低声道,“若再见你家姑娘,请转告她,王爷此前来过我这里,讨了一个方子回去。她若知道便罢,若不知道,王爷如果不提,也劝她不要提,自己心里知道就好。”
    碧桃惊诧不已,“有这样的事?”
    凌慎之仔细叮嘱:“不要声张,悄悄说与她便可,免得另生枝节。你跟随你家姑娘多日,该知道分寸。”
    碧桃略一思量,郑重福身:“多谢先生好意。那……我这就告辞,您没别的事了吧?”
    “没了。请慢走。”
    碧桃看着他返身入院,听着细微的脚步声一路进屋去了,这才转身从巷子里走出去。马车还静静等在巷口,食摊上坐着磕牙的婆子和车夫连忙迎上来。那婆子已经在和周围人的闲聊中知道了巷里住的是谁,凌慎之的名字,她们蓝府的仆婢多少都知道,于是看向碧桃的眼神就带了揣测的暧昧,“碧姑娘,要回府吗?”
    碧桃拿眼一扫,就知道她在琢磨什么,也不理会,掏了两角银子,给她和车夫一人一个,“走吧,劳你们久等。回去不要提起这件事。”
    “自然,自然不提,这是姑娘私事。您难得出府,还不许您办私事了么?”婆子笑着收了银子,殷勤跟在车旁。
    碧桃不理会她的聒噪,自行上车,闭了门,轻轻靠在车壁上。午后原是昏昏欲睡的时候,马车细微的颠簸中更易疲劳,可是她合上眼睛,意识却是清明。脑海里不断晃动的画面,是凌慎之站在斑驳的木板门边唤她回头,然后,举步走近。他青衫的袍角在风里晃,如同鸿雁振动的翅,亦如飘远的云,总之都是远在天边,不可触及。
    他走近前来说的话,是关于姑娘和王爷的,与她无关。
    碧桃默默张开眼,瞅着颤动的车帘子愣了一会,突然省起凌慎之都说了什么,顿时懊恼,拍了拍额头,扬声叫住车夫,“别回府,折回王府去!”
    “碧姑娘?”婆子疑惑。
    “我一只镯子不见了,似乎是吃饭时脱在了厢房里,回去找来。”
    “哦……”车夫和婆子都没有异议,调转车头,又往长平王府驶去了。
    小小的马车在辘辘声中走远,南城平民区的烟火嘈杂渐渐淡成墨迹晕开的画,模糊不清。
    小巷土房里,凌慎之回得屋中,挨罚的除夕捏着笔从里间探头,“先生,真不用我去巷口蹲守了吗?”
    凌慎之走到桌边垂首收拾药方,半日才道:“不用了。”
    冬日的阳光照不透厚重的土纸,屋子里光线不明,他站在长桌后的暗影里,一袭青衫俱都呈现暗灰的颜色。除夕不解地看着,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出来什么,孩童不懂事,可凭着直觉也隐约感到,此时最好什么也不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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