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精致描绘的眉梢微微扬起,“你叫本宫什么?”
    张六娘不假思索地清晰重复了一次:“娘娘。”
    “好啊,既如此,本宫也就明白该怎么做了。”
    论姑侄,姑母对待犯了错的侄女,会宽容,会帮忙解决困难,即便明里给了长平王脸面,背地里关起门来说话,也可以向着自家人。可张六娘既然坚持管她叫娘娘,连一声“母后”也吝于出口,那么皇后对待犯错的王妃,还有什么可宽宥的呢?
    张六娘主动先认了惩罚,说:“任凭娘娘处置。”
    皇后细细打量脖子硬挺的侄女,仪态高华,不怒自威,绵柔的眼波如针一样,根根锋利,扎在张六娘的脸上身上。殿中宫人俱都低头,连尹嬷嬷都止住了哭声,不敢再发出声音引起皇后的注意,引火烧身。
    一个一个的,都是这么不成器!皇后脸上的平静完全源于深宫里多年的打磨,其实心里头,早就翻腾起了巨浪怒涛。
    费尽心机拿捏着媛贵嫔许多年,好容易让永安王脱颖而出了,一夕之间事情就发生了变化,而她连变化的根由在哪都还不知道。御前插不进手去,得到的消息总是滞后……这样的节骨眼上,嫡亲侄女又来和她作对,不说那七娘再次愚蠢冲动地伤了琼灵,就连一贯温顺的六娘也和她梗上了。
    到底是中了哪门子邪?!
    “你想要什么样的处置,说来听听。”皇后紧盯六侄女,语气不善。
    张六娘不吭声,只管静静站着,一副死活不关己的态度。
    皇后眸中便是寒光一闪。
    “娘娘,三思啊!”宫女秋葵在一旁轻声提醒。七小姐弄伤了琼灵,事后肯定是要做个处置的,现今再处置六小姐,那……主子安排侄女嫁给皇子,岂不成了外人眼中的笑话。
    这一声适时的提醒,让皇后勃发的怒气有了一丝停滞,将要冲口而出的话就停在了嘴边。戴着珐琅金护甲的手紧紧捏住凤座的扶手,皇后强力压制心中怒火。
    三思,三思,这些年来,多少次三思让她违背了自己本心?数都数不清。可,还是要继续三思下去。张六娘再不受教,姑侄之间都不能发生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侄女不肯妥协,只有她这做姑母的暂时妥协了。
    想通这一点,皇后顿时萎顿。满满的盛气化成云烟消散,声音也带了疲惫。
    “好了,你走吧,什么时候想认本宫这个姑母,什么时候再来宫里。”她挥挥手,不再看满脸决然的侄女,偏过了脸。没想到,和长平低头之后,还得跟自家侄女低头。
    满殿宫人都松了一口气。
    偏生张六娘对皇后的妥协不肯领情,反而轻轻的冷笑了一声,在寂静空旷的殿堂里颇为突兀,“娘娘这话错了。我不叫您姑母,可还是皇家的儿媳,进宫是常事。”
    皇后好容易压下的火气又被挑起,“你待如何?”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以后会恭谨侍奉夫君,做您的好儿媳。”
    “呵,既然要做本宫的好儿媳,那么,就先给本宫跪上两个时辰吧!”皇后真是忍不了了。
    张六娘没反抗,很顺从地跟着引路的小宫女去了偏殿,门扇一关,她就从容跪了下去。
    一跪便真是两个时辰,整个上午皇后如常处理宫中事务,接受嫔妃们的礼拜讨好,在忙碌的外表下暗暗打听前头永安王的消息,想办法,一直未得休息。连续几个晚上的不能安眠,让已经不再年轻的她感到非常疲累。
    所以,当午间御前传来消息,说永安王一家被送出皇宫回返王府时,皇后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
    “老六有事么?”
    “娘娘放心,六王爷没事,只是……只是从勤政殿出来的时候脸上有几个巴掌印,性命是无忧的,皇上还吩咐送他们回府的人好生伺候。”
    性命无忧就叫没事?皇后凝眉,“皇上还说什么了?”
    秋葵怯怯看一眼主子,低声道:“皇上说,六王爷出京赈灾劳累过度,身体不佳,命他在府里好好养病,其他的事不必操心。”
    “养多久?”
    “……没说期限。”
    难道是养一辈子?事先早已想到了永安王被弃的结果,可真的亲耳听到,皇后心里还是非常难受的。
    六皇子,从幼年到成人,从普通皇子到贤王,这期间不只是他自己的努力,还搭上了她和安国公府多少心血?一年年的积累,一步步向前,谁知却突然翻了船……
    七娘头脚出嫁,后脚夫君就出了事,真是笑话,老天在和张家作对吗?皇后抬头,想看看天,却只看见了殿宇屋顶金碧辉煌的承尘。
    她站起来,扶了宫女的手,慢慢走到偏殿那里去。
    张六娘还跪着,背脊挺直,听见人来也没有回头。皇后瞅着她的背影已经提不起火气了,只问:“你想明白了么?若是不明白,就继续回去想。老七放你出来,禁足大概算是解了,以后他怎么待你,你怎么待他,你们夫妻自己相处便是,本宫不会轻易插手,免得你嫌本宫多事。不过,若是遇到了难处,愿意来本宫跟前说一说,本宫也不会不理。咱们同是张姓,都是安国公府的姑奶奶,就算你不认本宫,也断不了这层亲缘关系,旁人眼里你永远都是本宫的侄女。”
    张六娘依然不领情,“娘娘说不插手,要言出必行才是。我生在安国公府,有一个母仪天下的姑姑,谁都以为是福气,可却不知道我被这份福气带累成什么样子。从此以后我只当自己是普通的平民妇人,认真在夫家过日子便是,娘娘是婆母,我会孝顺您的。若是遇到了难处,也不会让婆母操心。至于旁人眼里我是谁,都无关紧要,我又不是活给旁人看的。”
    秋葵感到主子扶着自己的手紧了一紧。
    皇后什么也没说,沉着脸转身走出了偏殿。待得张六娘被丫鬟搀着走出了凤音宫,在内殿默坐了许久的皇后才冷冷地笑了笑。
    “本宫那些哥哥弟弟,别的本事不济,养女儿的本事倒都与众不同,弄出这些奇怪东西来给本宫添乱。她只拿本宫当婆母,本宫却还得下贱地倒贴上去当她的姑母,给她收拾烂摊子!”
    说着就吩咐将尹嬷嬷厚赐厚待,以平息张六娘打杀香缕的事情,并给香缕安了一个体虚的病症,将其死亡的缘由转移到别处,好显得张六娘不是那么心狠手黑。之后,还自掏腰包以张六娘的名义安抚尹嬷嬷,做出一个失手伤害、原非本心的假象。
    安排的有些牵强生硬,不过面上也说得过去了,堵住宫里众人的口,免得被庆贵妃抓住不妨,将姑侄两个的矛盾当成笑话传说不停。
    在张七娘出嫁永安王成了一个笑话之后,皇后再也不想面对另一个笑话了。
    午后,天气渐渐转阴,到傍晚时分飘起了雪花。皇后只穿了一身夹棉长袄走出殿门去看雪,在灰蒙蒙的天底下默立许久。
    从永安王一家被放出宫开始,外面的消息也一个个传了进来,安国公府送来的消息让她心惊良久。皇帝对永安王手下势力快速而全面的控制,充分说明他暗中关注六儿子许久了,待到爆发时,才能兵不血刃地卸除对方所有力量。
    安国公府在永安王培植势力的路上出力不小,而到此时,御前都还没有传来皇帝要怎么对待国丈家的消息。所以,即便此时迫切想问一问这两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皇后也不敢轻举妄动往永安王府递信。
    她想来想去,还是用了老法子,命人去御前送了一份药膳,慰问辛苦良久的丈夫,顺便试探风向。
    皇帝闻音知意,也不隐晦,直接和送吃食的人说:“皇后多年以来体贴入微,朕都记得,告诉她多多注意自己身体,莫要操劳太过。”
    这话传回凤音宫,皇后就知道,这次安国公府是躲过去了。不过,皇帝也在告诫她。
    在皇子府里插手太多了吗?她并不觉得自己“操劳太过”,但既然皇帝言中有警,接下来的日子,她也只能暂时蛰伏,安分守己。
    太子抱恙的消息也在这个傍晚传遍了宫廷,有心人纷纷猜测这个消息背后的意味。而皇后,也渐渐打听到了太子并非抱恙其实是中毒的内幕。
    “老六当时被拘在御前,哪有工夫安排人下毒。”皇后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所谓“可疑宫女”的解释。在她看来,这更像是落井下石,有人故意往永安王身上栽赃,“太子什么时候醒的,身体有碍吗?”
    “晨起就醒了,太医说要静养排毒,养得好就没事。”
    “那就是没事了。”所以更像是苦肉计。
    只是不能给永安王府递消息,不然还可以告诉他们怎样反击。如今,只能盼着永安王自己想过味来了。
    如果六娘在永安王身边,或许还能提醒一二?七娘那个不会拐弯的脑袋瓜子,不给丈夫添乱就是最好了。皇后脸色比天上乌云还阴沉,六娘嫁到长平王府,短短几月性情大变,让她这个当姑母的非常难受。
    陈嫔前来求见。
    皇后站在阶前未动,就在院里传见了她。
    “不是在弘度殿诵经祈福么,怎么有空到本宫这里来了?”偏偏,这个时候。
    “三日期限已到,法师说嫔妾功德做满,再下去就过犹不及了。嫔妾来和娘娘禀报一声,并多谢娘娘赐狐裘之恩。另外,也来问问娘娘那日夜里宣见嫔妾所为何事,如今嫔妾出来了,娘娘若有调遣,莫敢不从。”
    陈嫔低眉顺眼地说着,皇后突然发现这个素来沉默的女子突然变得口齿伶俐起来了。是错觉吗?
    还是,听说了永安王不济的消息,她觉得自己终于要有出头之日,所以扬眉吐气了?
    皇后摩挲护甲上的花纹,眯着眼睛打量陈嫔。依然是一身颜色暗淡式样普通的宫裙,配着寻常发髻,寻常首饰,没一点出挑的地方。
    天上簌簌落着晶莹的雪花,宫女撑着伞挡在陈嫔头上,浅浅秋香色的伞面,将那一身暗青色的衣裙反而衬得颇有风韵了。皇后越看,越觉得扎眼。
    “你去祈福之前都没来本宫这里报备,事后也不必多此一举。那夜宣见,也是为了老七的身体,本宫这里找了一个压惊的古方,让你来看看是否适合老七的体质。不过这么些天过去,他似乎并无大碍,此事就算了。”
    陈嫔不计较看药方是否需要凤谕调遣,福身就谢:“娘娘关怀,嫔妾感激不尽。”
    皇后神色冷淡,一语双关,“你去吧。这里离你住处较远,路还长着呢,仔细脚下。”
    陈嫔顺从告退,皇后命宫女拿了那日没送出去的斗篷赏她,她再三道谢接过,躬身离去。
    ……
    张六娘从宫里回府,吩咐丫鬟烧水洗了个澡,换一身家常的十样锦襦裙,将头发松松挽在脑后,披散了大半青丝直垂腰际,银簪银坠子,未施脂粉,干净清爽地去了锦绣阁求见。
    长平王午觉未醒,她就在楼下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才被传上楼去。
    如瑾也在,见她进屋就行礼,这次她没有视作不见,点头受了,然后朝长平王福身问好。
    “你来做什么?有事就说。”长平王似乎不是很高兴看见她。
    张六娘立在罗汉床前,神色很平静,说:“我刚才去宫里,和姑母将话说开了。她说无论如何我都脱不开安国公府出身的身份,不过,我自己心里知道,我不想做她的侄女就是了。”
    她和长平王说话不自称“妾身”,如瑾觉得有些奇怪,这可不像她的作风。而且这样平静坦然的态度,不怨愤,也不假作温柔和顺,是完全想开了吗?如果没有之前打杀婢女供出眼线的激烈,如瑾倒是很愿意相信她是大彻大悟了。可那样的事情之后,突然的转变,反而让人心中不踏实。
    显然长平王也不太相信,直接问道:“你和皇后如何,本王不大感兴趣。还有其他要说的么?”
    张六娘这次没有为长平王的冷淡而伤神,起码表面上是没有,只是回答说:“我知道王爷不感兴趣,不过,看在我总算还是您王妃的份上,请您拨冗听一听吧。我只是说我的想法,至于王爷听了如何,是您的事情。”
    “你说。简短些,本王没那么多时间。”
    “谢王爷。”张六娘恭顺地福身,轻轻看了一眼如瑾,然后自顾自说下去,“我嫁给王爷,担着正妃的名头,其实却什么都不是,偶尔掌事理家一段时间,您还要让侧妃从旁协助,或者说是从旁监督,然后很快,我就被禁了足,什么都不是了。听说这段时间全是侧妃在理事,所以我在王爷眼中地位如何,我已经明白了。您以前说,只要我在府里安分守己您就会养着我,我那时候不信,总想着试一试,争一争,不愿意白担着主母的名头内里却是个空壳子,所以才做出了许多不理智的事情,让您越来越烦我。这是我笨,是自不量力。我知道,以前全都做错了。”
    她轻声细语的陈述,语气柔和,长长的睫毛覆盖着柔波潋滟的眼睛,神情平静,不卑不亢,展现出一个大家闺秀应有的良好教养。这才是一个王妃该有的气度,如瑾暗自喟叹。
    只可惜,经过了这么多的事,张六娘的气度是由心而生,还是故作从容,除了她自己,恐怕谁也不得而知。有时候人的变化和成长只是瞬间的事情,因为一句话,一件事,一个人,都有可能让自己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瑾倒希望张六娘是真的成长了,而不是故作姿态,然后在内里憋着坏。
    以前在宫廷,这样的女人她见得多了,她不希望重活一世后身边还有这样的人,虽然料理起来并不难,可总归是影响心情。
    长平王比如瑾想得更直接,说得也直接,待张六娘稍作停顿的时候便问:“依你从小的性子,能说出这番话真是不容易,本王并不太相信你会真的悔改。”
    “王爷看以后便是了。路遥知马力,只要王爷肯让我在府里住下去,总会看到后来。从此以后,不管王爷是否还要禁我的足,我都会在自己的院子里好好待着,当家理事什么的,就不和侧妃争了。您说可以养着我,我就听您的,安分守己活在这里,和您府里的花草鱼鸟一样活着。”
    长平王淡淡一笑,没说什么。张六娘接着朝如瑾深深福了一个礼,“这是给你道歉。上次文太医那件事,皇后曾经在之前召我进宫略略提起过,让我从旁协助。我没想到是那么厉害的药,事后才从王爷口中得知的。我当时的确有想压制你的心思,所以虽然不是直接下手,到底有知情不报推波助澜的罪过,不求你原谅,只是向你保证,以后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如瑾还礼:“王妃若真悔改,我替王妃高兴,前事自然一笔勾销。”
    张六娘又说:“王爷,窈娘几个被我撵走,我这就让人接她们回来。”
    “那倒不必。”
    “那么,王爷自行做主吧,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这便告退。”
    长平王点头,张六娘福身退下,一直回了自己的院子,命人关了院门,再不理会外间事。长平王告诉如瑾说:“她那里有林五几个,你不用担心,稍微留神一些就是。”
    如瑾点头,随后找了祝氏,让她安排一些人轮番注意舜华院的动静。这是一项长期的任务,张六娘陈情之后,如果是真心自然皆大欢喜,如果憋着做什么,大概短期内不会有所行动的,正如她所说,还要看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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