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外院传话的婆子进来禀报,说是刘府的二少爷来了,正在书房跟侯爷喝茶,准备一会进来给太太问安。秦氏很意外:“他不是在边地么,怎么这时候回来,可是有什么事?他母亲呢,一起回来没有?”
    婆子哪知道这些,只是摇头,秦氏吩咐:“你去吧,等二少爷跟侯爷说完话,叫人妥贴给他带路,别怠慢了。”因了刘府老太太和李氏等与蓝家走动得一直很勤,秦氏对刘家的孩子也很关心。
    婆子答应着去了,秦氏回头就跟如瑾说:“刘家你二哥哥这时候回来,恐怕是有什么事吧。中秋已过,腊月又还没到,他们回来做什么呢。而且你二伯父那边并不能随便离开任上,去年过年能回来已经是难得了,今年还不一定回得来,是不是派儿子回家有要紧事传话?”
    如瑾笑说:“母亲大约多虑了,说不定没有什么事,只是让他回来报个平安,连带问候家里老太太的。去年年下刘家遭了那种事,现下又在修房子,刘二哥回来看看不是很正常么。”
    秦氏觉得亦有可能,遂不再想,等着刘景榆进来,吩咐女儿说:“他来了,你先别走,打个照面免得失礼。”
    如瑾自然不能走,不过心里却在嘀咕,刘景榆什么时候回来的呢?一般来说,远方的人回家,都会在家住几天然后再到处拜访亲友,若是他早已到家,蓝府这边应该已经知道了才是,但这次事先可没任何动静,突然就见他来访,颇为奇怪。
    没一会刘景榆就进来了,半年不见,长高了好多,跨进院门时还低了低头以免被横梁碰到,前头带路的那个未总角的小厮还不及他腰高,一前一后,看着很滑稽。
    秦氏站起来招手:“快到婶娘这里来,这么大个子,是吃了什么长起来的,倒吓了婶娘一大跳。”她之前只见过刘景榆一面,印象不深,再见面和陌生人也差不多,被吓一跳倒是真的。
    刘景榆身姿挺拔如松,大步走过来,浅古铜色肌肤在斜阳下泛着淡淡的金色,头发用布巾高束在脑后,眼睛亮得逼人。他并不像其他进人家内院的少年晚辈一样,低眉顺眼唯恐看了不该看的,而是挺胸昂首,进院时还朝四周扫了一圈,看清了院中诸人,这才朝着秦氏走去。
    除了秦氏,他并没有刻意看谁,但如瑾还是明显感觉到了被他扫视过的热度。若说他的眼睛是映了日光的湖水,那么当视线落到她身上时,立时就成了日光本身,灼热的,刺眼的,熊熊燃着。
    如瑾想起妹妹的洗三礼上,刘景榆私下递过来的信,以及二伯母周氏言有所指的告诫。
    “给婶婶请安,您最近身体好吗?七妹妹已经长这么大了,小孩子长得真快。”刘景榆给秦氏行礼,然后去看乳母怀里的小囡囡。
    孙妈妈在旁提醒:“该叫四妹妹啦,我们姑奶奶现在行一。”
    刘景榆微怔,显然不知道排行为什么会变,道了一声歉。
    秦氏赶紧说没关系,叫他起身,一面邀他进屋喝茶,温和的说:“你不也是个小孩子,才几个月不见,突然长高了这么多,原本就很高了,瞧这样不是要长到天上去,做衣服可要费布料了。不过我看你是瘦了许多,也晒黑了些,边地的风硬,日头也毒吧?”
    刘景榆恭敬的回答着:“大约是整日骑马练武的缘故,比京里同龄人长得快些,在边地反而不显什么,牧民们大多都是这等个子。那里气候还好,我走时已经开始凉快了。”他随着秦氏进屋,过程中没有朝如瑾看一眼,就连如瑾和他问好,他也只是略略点个头而已。
    因了周氏当日的言辞,碧桃对刘景榆也很有怨气,见了他这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跟在后面悄声道:“怎么连理都不理咱们姑娘,不按见侧妃的礼,寻常兄妹见了也要问声好吧,倒像姑娘欠了他几吊钱似的!”
    如瑾让她噤声,走在后面打量刘景榆。他穿的是式样普通的鸦青滚边箭袖,料子也不见上乘,袖口束着护腕,腰带紧勒,脚上一双半新不旧的厚底马靴,腰带和靴子上的花纹都是拓古族惯用的模样,想是边地的出产。若是细看,还能看见靴子低沿上飞起的毛边,一看就是磨出来的。
    这样的打扮……串亲戚请安?
    以前刘景榆在家时,可是跟刘景枫差不多的穿戴,俨然京城富贵公子,哪有这般粗糙的时候。如瑾垂了眼睛,默默跟着进了屋,坐下来听母亲和他聊天。
    “你是哪天回来的,母亲和妹妹也一起回来了么,怎么也不事先知会一声,我连个信都不知道呢。”
    秦氏随口一问,刘景榆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她们还在边地,是我自己回来的。”
    秦氏道:“我说呢,她们才走,这时候若是回来,一来一去时间全都耽搁在路上了,平白折腾做什么。你回来可是有事?”
    刘景榆有些支吾,秦氏随即醒悟,“是我问错了,你父亲派你回来想必不是家务,不该我问,倒是让你为难,可别怪婶娘。”
    “怎会,怎会。”刘景榆到底没说是什么事。
    如瑾越听越犯嘀咕。秦氏那边又问起边地的气候,路上用了多少时间,累不累,吃睡好不好之类的话,刘景榆一一答着,过了一会,恰好囡囡闹困哭起来,秦氏过去看孩子,刘景榆就起身告辞。
    “孩子你别走,留下来吃晚饭,我这就让厨房置办,一会送去外头让侯爷陪着你。不过你们可别多喝酒,喝多了我可不管。”秦氏张罗着让厨房添菜,刘景榆谢过,没有拒绝。
    先前带路的小厮等在外头,依旧带他出去,刘景榆高挺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直到走,他都没跟如瑾正经说过一句话。
    秦氏就说:“这孩子面相不错,长得又高大,说话也实诚,只是不如他哥哥礼数周到,想是在边地长大的缘故。不过这样也好,省得被束缚得失了本真。”
    如瑾笑笑没接口,琢磨刘景榆这次前来的蹊跷。
    蔻儿跟了小囡囡后也不过是陪玩,囡囡睡时她经常到处乱跑,大家也不去约束她。如瑾就悄悄叫了她过来,让她去看看刘家二少爷回了外院做什么。蔻儿应命而去,不过还没一会,蹬蹬蹬又跑了回来,趁人不注意朝如瑾使眼色。
    如瑾找个借口离了人,将她叫到一边说话。
    “什么事?”
    蔻儿也渐渐知事了,脸色古怪的回禀:“奴婢追出去没多远就碰上刘二少爷了,他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跟临风说话,好像在央他递话给谁,临风只是一直不答应,见了奴婢过去,刘二少爷撇了临风跟奴婢说话……”临风就是方才那带路的没总角小厮。
    她偷眼瞅瞅如瑾的脸色,“刘二少爷是让奴婢给姑娘传信,他在园子里等着,请姑娘过去一趟。奴婢问他什么事,他不肯说。”说着从荷包里掏出一角银子来,“这是刘二少爷给的赏。”
    “给你你就收着吧。”如瑾问,“你们在哪里说的话,旁边可有人听见,临风呢?”
    蔻儿会意,回答说:“在湖边竹林子旁的小道上说的,前后路上都没人,林子里也藏不住人,声音又不高,没人能听到。临风不答应传话,刘二少爷也给了他一角银子,用来堵嘴。他陪着二少爷等在那里呢。”
    “嗯。你去告诉刘二少爷,说我就要回王府了,有什么事让他跟侯爷或夫人说,若是他们也解决不了的,再去王府找我,我会求了王爷帮他的。至于临风,嘱咐他不要乱说话,传出去什么不好听的,我拿他问罪。”
    “是。”蔻儿用力点头,一溜烟又跑出去了。就是她这么年纪小的丫鬟都知道此事不妥,当然不会帮着刘景榆劝主子去见面。
    到了竹林子边上,看见刘景榆还站在原地,蔻儿板着脸走过去重复了如瑾的话,最终还说:“刘二少爷请走吧,园子里人来人往,若是看见二少爷迟迟停留,好说不好听呢。侯爷书房那边也有竹林子,您要是赏竹,跟侯爷一起多好。”又跟小厮临风说,“你管住了嘴巴,不然知道后果。”
    临风常跟蔻儿见面,还是头一回看见她这么严厉,顿时吓住,小声央求刘景榆快些跟他出去。刘景榆脸色发白,握着拳头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回头看向明玉榭的方向,似乎要穿过屋舍花木一直看到院子里去。
    “刘二少爷?您还是快些走吧。别怪我说话不好听,只是您今天做的事有点出格了。”蔻儿眼见路那边来了两个提东西的婆子,黑着脸提醒。
    刘景榆自然也看到了来人,一闪身,进了竹林,一直往深处走。“我就在这里等,你再去传话,瑾妹妹要是不肯来见,我就去长平王府登门拜访。”
    蔻儿气得跺脚,“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她琢磨要不要去找护院,低头想想又觉不妥当,毕竟是亲戚,闹出来不好看,想来想去唯有回去继续传话。就嘱咐临风说,“你先别回外院,让侯爷以为刘二少还在陪太太说话吧。我去去就来。”
    那边两个婆子已经到了,诧异往竹林里看看,没看到什么,转头问蔻儿:“好像看见有人在这里,怎么突然不见了,你们两个小孩做什么呢?”
    “侯爷和姑奶奶的事,不能告诉你们。”蔻儿随口敷衍一句,丢下她们自己跑了。婆子自然不敢再细问,一面嘀咕着走远。
    如瑾正吩咐人准备回王府,听了蔻儿的话,暗自皱眉。这个刘景榆,到底是受了边地民风的影响,做事不合规矩。她隐约能猜出他为的是什么,可如今她已经是皇家的人,他非要见面又能怎么样?
    “带他去东府的宅子那边等我。”如瑾决定见一见,免得日后再出这样的事。随后跟母亲交待要去东边看看宅子,看怎么利用起来,秦氏叫她少费些心,却也没有阻拦。
    蓝泯一家搬出后,东边的屋舍一直空着,只有两个杂役照看打扫,并无旁人。如瑾只带了吉祥一个过去,蔻儿临风已经带着刘景榆等在里头了。杂役被支开,吉祥守在门外,如瑾在正院里和刘景榆说话。
    见了面,她并没有问是什么事,而是说:“榆哥哥这次回京,是否瞒着父母偷跑回来的?叔祖母她们知道你进京了么?”
    刘景榆原本毫无避讳的直瞅着如瑾,听了这话,眼里露出惊讶,“你怎么知道这……”话没说话却又了然,“你那么聪明,别人看不出来的你都能看出来,猜出我的事也不奇怪。”
    继而变得低落,“可你怎么就……进了长平王府。”
    “不进王府,榆哥哥觉得我应该去哪里?”如瑾直视他的眼睛。
    刘景榆明亮灼热的目光在她逼视下稍有瑟缩,闪烁一下才恢复了热度,整个人也恢复了起初的气势,直接回答说,“我的心思都在那封信里,临走时给你的信,你看了吗?”
    “看了。”
    “那么妹妹你是怎么想的?”
    如瑾就问:“我现在是长平王侧妃,榆哥哥把我约到这里,问这样的话,是想要一个什么答案?得了那答案,又准备怎么做,你想过吗。”
    刘景榆充满热切期盼的神情滞了一下。
    如瑾又问:“你是怎么从边地回来的,用了多久?”
    “……骑马,大概半个月。”
    那该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也不知累坏了几匹马。如瑾坦然道:“那么你是接到我被赐婚的信就匆忙赶回来了?谢谢,我很感动,没有多少人能为毫无希望的感情这样付出,说你冲动也好,头脑简单也好,单论这份心意,的确是让人动容。”
    刘景榆听到“头脑简单”微微红了脸,接下来却脸色发白了,因为如瑾接着说,“但是除了感动,榆哥哥这么做,让我感受到的更是惧怕。别说是皇家,就是普通门户,若是听说新媳妇的表哥奔袭千里来偷偷相约,你觉得人家会怎么看待,怎么处置?听说江南许多地方屡有沉塘之事,事发了男子自然可以像来时一样骑马而去,女子怎么办,你知道吗。况且我不只单身一人,还有亲人家族,连你家上下也在襄国侯府九族之内,惹了皇家不痛快,你不晓得皇帝的手段?还是榆哥哥在边地久了,对咱们燕朝皇权一无所知,只晓得拓古人怎么热烈奔放。可你莫忘了,曾经的那位拓古达尔王,也曾将他变心的王妃挖眼断手,悬尸旗杆之上!”
    一席话说得刘景榆脸上青白交加,眼里的灼热也渐渐散了,又震惊又悔愧。
    “瑾妹妹……我、我,是我思虑不周,头脑简单,我……我这就走。”
    “慢着!”如瑾看着他未曾修整的下巴上泛青的胡茬,再看看他脚上磨损的靴子,知他大概未曾回刘府,不然刘老太太定然不会放了他这样略显邋遢的出门。兴许,他进京之后就一直在偷偷关注蓝府,专等她回娘家相见?
    这赤诚之心,她却不能不打击一下,浇浇冷水,“既然来了,我也与你见了面,千里私会已成事实,你现在走,是怕被人捉了你的把柄,尽早开溜?”
    “自然不是!”刘景榆紫涨了面皮义愤填膺,可是一对上如瑾清亮平和的眸子,那股子气愤又尽数灭了,“我……”
    如瑾指了指花架下的石桌石凳,请他那边去坐。
    满满一架子的藤萝因为无人修剪,恣意长得茂盛蓬勃,厚沉沉垂下几尺多长,却也因为没有得到照看,被旱天里的太阳晒枯了许多枝叶,黄绿斑驳杂乱,在风里悉悉索索的响。石凳上落了一层枯叶,如瑾用帕子扫了,请刘景榆坐,然后自己也坐在了对面。
    她指了指不远处门窗紧闭的屋子,“榆哥哥知道那是谁住过的么?”
    刘景榆自从进院之后,并没有心情细看周遭,此时顺着如瑾白皙纤细的指尖看过去,才注意到朱漆色的窗棂上落着一层灰土,窗纸也有几处细小的残破,想是空置有一段时间了。“是谁?”
    “是我家二叔二婶,不过,现在他们已被逐出宗谱了。看在祖母的面上,侯爷给他们留了几处铺面田舍过活,不知道你有没去过池水胡同,那边有所破落院子现是他们住着,不知道他们会否有钱修缮。”
    如瑾慢慢捡起桌上的落叶一一丢掉,在夕阳西下的余晖里,自去年三月三春宴开始,说起东府从兴旺到败落的点滴。
    刘景榆先是诧异如瑾和她说家宅私事,而后,在她不疾不徐的叙述中,温和平淡的声音里,渐渐沉入整件故事,甚至暂时忘记了心里翻涌的情意。
    “瑾妹妹我……我错了。你躲过了春宴上那样恶毒的算计,好不容易将东府清理出门,我却这么一头撞进来,又给你添麻烦……我简直……”安安静静听完整件事,刘景榆情绪十分低落,眉头紧锁,满是自责,甚至站起来,想要行礼赔罪。
    如瑾侧过身,没有受他的礼,笑着请他重新落座。
    “我和你说这些事,却不是为了责备你的。榆哥哥性子直爽,感情也是热烈直接,无心之失,原本不该怪你。而且这件事的后果虽然可以很严重,但也可以云淡风轻的揭过去,端看女子怎么行事了。榆哥哥觉得我是处理不好事情的女子么?”
    “自然不是。”刘景榆立刻想起天帝教徒围攻刘府时的情景,脱口否认。
    “所以你大可放心,我先前和你说那些话,只是想要你明白,京城并不是边地,你和拓古人接触久了,却也不能忘了自己是大燕人,家族亲眷都在燕地,许多规矩礼数你可以不在意甚至厌恶,可以照着拓古的方式做,但你的行为一定会影响到家人,给她们带来麻烦。所以日后行事,还请哥哥三思在先。”
    刘景榆低头默默听着,也没有落座,像是聆听先生教训的学子。
    如瑾又道:“不知榆哥哥以后想做什么,向往的是何种生活,我只想说,你是燕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刘家又是世代武职,你无论要做什么都脱不掉这个出身。今日家宅之事不过是小事,日后哥哥在军中或官场,遇到的可都是大事了,哥哥若还一味按着拓古人的风格作为,又置父母亲族于何地?何况就算是拓古人,受了大燕教化这些年,也不一定全都是赤胆直肠了吧?”
    刘景榆暗暗出汗。的确,他认识的拓古人里也有许多奸猾的,甚至比燕人更为难缠,以往他只道是跟人家性子不合,不在一起相处就是了,却从没想过深层的原因,被如瑾这么一说,顿时有些彻悟。
    他抬起眼睛,默默看着面前侃侃而谈的少女。乌发雪肤,嫣红的唇,很艳丽的五官,却因澄澈冷静的眼睛让人忽视了她容颜的妩媚。她那么小,穿着一身浅碧色襦裙坐在藤萝架下,越发被秋风里几近枯萎的垂枝衬出年轻的明媚。这样的小姑娘,该是坐在阿姆牵着的马背上,或者在羊群点缀的草原上扑蝴蝶,在清澈的小溪里洗脚,用白嫩嫩的脚丫扑腾水花,坐在阳光底下咯咯的笑……
    可是她却什么都懂了,明明比他年纪小,却可以言辞有度的教导他,让他哑口无言。
    他想起刚刚她讲述的事,充满了阴谋算计黑心肠的龌龊事,忽然觉得心里很疼很疼。她是在这样的家里长大的,要受了多少苦、吃过多少亏,才练就出这样的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呢?
    “瑾妹妹……”他用明亮的眼睛注视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如瑾笑了,她看到了刘景榆的醒悟和自责。“榆哥哥,你不会生我气吧?”
    “当然不会,妹妹为我好,才会说这些话。”
    刘景榆语速稍快,极力表达自己的情绪,如瑾笑着止住他:“哥哥别急,我不过开玩笑,自然知道你不恼。若你真是那么不识好歹的,我费力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只是哥哥该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要轻易让人看出你所思所想才好。”
    “至于哥哥的信,还有今天的来意,我都明白,但是我已经进了王府,无论什么事什么人都要抛下了。哥哥该当理解。以后的路还长,你会遇见许多人,包括心仪的女子,一定会有和美日子的。哥哥的心意我收下了,许多年之后若是回想起今天,记起还曾有人为我奔驰千里,不管在哪里,我都会欢喜的笑出来。”
    她看着他,眼波盈盈,坦荡真诚,没有女孩子惯有的羞涩,反而比拓古族最大胆泼辣的姑娘还要镇定,刘景榆对上她的眼睛,心里顿时空了一块。
    他就算再不懂事,再头脑简单,也知道女孩子对自己有好感的男子不会这么坦诚……眼前的少女,并不曾念过他半分。
    以后的路还长,会遇见心仪的女子?他不知道还有谁能及得上她,就算及得上,那也不是她。
    不过,她说她收了他的心意,并且会记到许多年后,那么他也应该知足了吧?不然还能怎样呢?她说的没有错,他不能任性行事,父母亲族都在那里,他再不能置之不顾。
    “谢谢,瑾妹妹,谢谢你。”最终,他道谢。
    因为除了谢,他没有别的好说。
    从东院出来,刘景榆跟着小厮回了外院,没有吃秦氏备的饭,也没有接受蓝泽的挽留,孤身出了府门。蓝府的下人给他牵来坐骑,他翻身上马,那马却左拧右拧,不肯好好驮人。
    “抱歉,是我错了,这么远的路,它们都死了,难怪你要讨厌我。”他并没强拉缰绳控马,反而下了地拍拍马头,露出歉然的笑来,将旁边牵马的仆役弄得一头雾水。
    “二少爷,要么小的回去禀告侯爷,给您牵来别的马?这匹不听话的先在我们这里照看着,哪天有空您再来领。”
    “不必了。”刘景榆挥手让仆役回去,自己拽了缰绳,慢慢走向远处。
    西方远山顶挂着的日头洒下余晖,将高大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长,还有他身边步子有些歪斜的棕色大马。
    牵马的仆役直看着刘景榆走过街角不见了,这才摸摸脑袋转回门里。四五十岁的老仆并不能理解年轻公子们的心思,只是莫名觉得方才那个背影,看着让人心里难受。
    刘景榆并没有走远。
    他将马牵到别处拴好,转回蓝府附近,在去往长平王府的必经之路上寻了个茶摊坐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来等,总之是等了许久,直到看见被内侍和护卫拱围的金漆马车经过,渐渐远去了,这才慢慢站起身,扔了几个铜板在桌上,去附近巷子口牵马。
    原本十分健壮的高头大马精神萎靡,因为前几日昼夜奔驰所受的摧残,它并不喜欢主人的接近,扭着脑袋打响鼻。刘景榆拽过它,扬鞭驰向苦水胡同。
    刘家上下对他突然的归来感到十分意外,刘景榆却什么话都没说,径直奔去了祖母的正屋,进屋后直直跪了下去,遣退下人,将自己千里奔驰的事,包括今日和如瑾的相见,全都禀告了刘老太太。
    最后磕了三个头:“孙子知错了,明日就回边地去,从此听从父母教导,好好做事。”
    刘老太太先是惊愕不已,听到最后,沉默下来,盯着孙子看了一会,扬声叫了嬷嬷传家法。
    刘景榆脱了上衣跪在院子里,任凭沾了水的藤条在后背抽下一道道血口子,只管埋头一声不吭,结结实实挨了三十鞭子。大太太李氏等人闻讯赶来,看得心惊肉跳,可一看老太太的脸色,谁也不敢劝。待那边打完,李氏赶紧叫人将早已准备好的温水送上去给刘景榆喝,又抬了藤床来要将他扶上去抬走。
    刘景榆满头大汗,额角青筋一直绷得紧紧,却不让人扶,大口喘着气,直挺挺跪在祖母跟前等着训话。刘老太太一直沉着脸从头到尾看孙子挨打,嘴角绷得直直的,一言不发。眼下见刘景榆如此刚强,脸色才略有缓和,沉声问:“知道为什么挨打?”
    “知道。”刘景榆声音干哑,“孙儿做事莽撞不知思前想后,险给家里惹祸,必须挨打。”
    “还有呢?”
    刘景榆抬头看看祖母,想了想,说:“孙儿罔顾规矩礼法,给别人添了麻烦,若是还不知悔改,来日后患无穷。”
    刘老太太道:“明白就好。但明白是一样,以后怎么做又是一样。我年纪大了,不可能日日盯着你们每个人管教,来日眼睛一闭,刘家在你们手上会成个什么样子,我也操心不来。改与不改,你好自为之。”
    刘景榆磕头:“孙儿一定痛改前非。”
    从外头回府的刘衡海闻风进了内院,恰好听见老太太后半段话,惊诧不已,忙上前躬身请罪。刘老太太也不理他,径自进屋去了。李氏赶紧着人将刘景榆送下去治伤,并叫了早已候在门外的郎中进内诊治。
    刘衡海拉了妻子悄声问缘故,李氏也是一头雾水,老太太那样子又是不想说明的,结果夫妻两个只好去问刘景榆。谁知刘景榆也是一言不发,后背血肉模糊,郎中给他清理伤口上药,他咬了帕子在嘴里忍着,也不叫痛,旁边端水洗帕子的丫鬟看见一盆血染的红水,没多会就扔了盆,眼一闭晕了过去。
    刘衡海夫妻只得安抚侄子一番,然后离开。那边老太太发话,允许刘景榆在家养好了伤再上路回边地,其余的事则一概不说。刘家人纳闷了好几日,直到九月九去蓝府送节礼的婆子回来说起,李氏才知道侄子挨打那天先是去了蓝府。
    刘衡海闻听之后惊讶非常,才知道事情跟蓝家有关,连忙到母亲跟前询问详细缘故。刘老太太脸色一变:“怎么,我的话不肯听了?让你们不要理会此事,却偏要打听个清楚明白,是觉得我年老糊涂,拿的主意都不对,必须你当家做主才可以?”
    刘衡海多少年没受过母亲这么重的话,连忙跪下赔罪,心里却叫苦,不知该怎么跟母亲解释蓝家深浅。刘老太太看见儿子的神色,冷冷一笑:“你们私底下做的事以为我不知道,真拿我当老糊涂瞒着。你若想要我告诉此事原委,就先把你给蓝家侄女送嫁妆的原委说出来听听,如何?”
    刘衡海额头微微冒汗。给蓝家的几万嫁妆,对外是说蓝家让他帮忙置办的,对内,他夫妻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详细,连母亲都是瞒着的。却不料老太太火眼金睛,早就看出了蹊跷。
    “母亲,这件事……”他说不下去。
    刘老太太道:“我没有勉强你必须说,你有你不讲的道理,我也有我的,你只需知道我还没有耳聋眼花,做的事、拿的主意都不会损了刘家。你不要去为难景榆,他是咱们家的好孩子。”
    “是,儿子糊涂了,请您恕罪。”
    老太太又道:“你给蓝家侄女的嫁妆我不追问,就算你没有合理的解释,那些银子给她也不亏。若不是她,咱们家只会多一个鲁莽子弟。家业想要长久,银钱都是虚的,儿孙有出息才是正经,你记住了。”
    刘景榆低头应是。
    过了九月半,刘景榆身上的伤好了七七八八,到底是年轻体壮,那么重的伤若是换个寻常人,还不得养上三五月半年的。待伤口上的痂结实了,他便辞别祖母回了边地。不久后周氏家书来说,儿子一改往日跟着散兵牧民厮混的做派,让他父亲帮着在军中谋个空缺,做了小旗,虽然不是什么正经官职,到底肯务正业了。周氏言辞间颇为欣慰,对婆婆的鞭打管教表示了深深的感谢,刘老太太拿着信笑:“她是谢我还是怨我且不管,景榆肯踏实做事才是真好。”
    当时恰是冬至将近,刘老太太特意吩咐,给蓝家的节礼送双倍,并额外从自己体己里寻了一对玉环送给小囡囡。
    这些都是后话,且说如瑾和刘景榆见了面之后回到王府,进门就看见穆嫣然从里头出来。
    “蓝妹妹回来了?真巧,我正要走。”穆嫣然停车打招呼。
    如瑾知道她是来拿赈灾银的,中秋宫宴上两家王府内眷都许诺要给灾民送钱,隔日宋王妃要打发家人去给永安王保平安送东西,顺道带上内眷们给的赈灾银去,所以穆嫣然才来跑这一趟,带上长平王府的东西银钱。
    如瑾不愿意和她打交道,也没虚客套留人,就说:“早日侧妃今日要来,我就不回娘家了。天色不早,不耽搁侧妃回家。我手头银子不多,用陪嫁做抵押跟府里管事挪借了一些,才凑上二百两银子,劳烦侧妃带去,多谢了。”
    穆嫣然笑说:“谁又是有钱的,我这些年积攒的体己都拿出来,也还不到三百两。不过多少不论,主要是个心意,能给灾民买上几斤粮食我也就安心了。”
    两人一里一外隔着车窗说话,说也没有下车,又扯了两句就要道别。临走时穆嫣然忽然说:“对了,今儿个我进宫一趟,听说潋华宫添了新人,路上恰好被我碰见新人入住,一大群内侍宫女搬着赏赐往新居里去,好不热闹。”
    如瑾听见“潋华宫”三字心里就是一紧,又摸不准穆嫣然为何贸然提起新晋嫔妃,虚应着聊了两句就放了车窗帘子。穆嫣然的车一路出府远去,如瑾暗暗思量。
    潋华宫对于她有着什么样的意义,穆嫣然自然是不知道的,但这位心思活泛的永安侧妃却为什么要提起此事?显见是那位新人有古怪吧。
    用过晚饭,她就去找长平王。
    发奋苦读的王爷还在锦绣阁上临窗挑灯,面前摆的是一本地域志。跟前没有伺候的人,如瑾得了进屋的允许,走过去径直问:“王爷对宫里的事想必知道一些,今日新住进潋华宫里的人是谁,能告诉我吗?”
    长平王弹弹书页,慢条斯理的说,“你打扰本王看书了。”
    如瑾失笑:“王爷做样子而已,竟然做得这么认真。”
    “做样子也是正经事。”
    “好,那请王爷先做正经事,我在旁边恭候。”如瑾退到了一边,坐到花案跟前,拿起托盘里的小剪子修理花枝。一片叶一条梗细细的剪,不紧不慢,悠然自得。烛光照在她雪色容颜上,暖晕中和了眉宇清冷,平添几分柔媚。
    长平王骤然被晾在一边,盯着书木了一会,一页也没翻,须臾挑了眉头去看眼前人。
    如瑾坐在几团名贵的绿菊跟前,一袭浅碧衣衫柔柔贴在身上,将菊花的光彩尽都夺了。几片花瓣落在她裙上,随着她的动作微颤。似乎是感受到被注视,她转过脸,微笑里带了隐隐的戏谑。
    “王爷不是正经看书么,这么一会就不看了?”
    长平王受到挑衅,不生气,不尴尬,只看着如瑾嫣红上挑的唇,一本正经道:“正经事刚好做完了,要么,接下来我们做些不正经的?”
    如瑾败阵,红着脸转了头,暗悔不该跟这人玩笑,每次都是她自己吃亏。强撑着说,“既然王爷正经事做完了,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潋华宫那位新进的主子是谁,您知道吗?”
    “谁告诉你这件事的?”长平王声音有点冷。
    果然有蹊跷?如瑾抛开方才的羞赧,转脸认真看住他。“回来时遇见穆嫣然,她告诉我的。王爷,难道这新人有什么不妥当,为何她巴巴的特意告诉我这个。”
    长平王冷哼:“穆氏?呵,六哥中意的蠢女人。”
    如瑾静等他回答,知道他肯定有宫里的消息。
    长平王目视墙上悬挂的美人图,半晌才道:“没什么,不过是个舞姬。”
    舞姬……
    如瑾心口一紧。
    长平王这样的态度,穆嫣然又特意来说……难道……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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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出嫁后感情的培养,跟嫌慢的姑娘们说一声,都是必要的铺垫,没有因就没有果,两个人的身份地位决定了他们不可能关起门来你侬我侬过小日子,我想写的,也不是几个女人在内宅里争来斗去互相打压,so,有耐心的姑娘接着往下看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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