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随着静妃和穆嫣然不是凑趣说话,席上气氛渐渐热闹起来的时候,有个内侍进殿来,绕过众人背后去主座服侍的康保耳边悄悄嘀咕了几句,康保就弯身低声禀报了皇帝。殿中有歌舞曲乐,其他人并不能听见康保说了什么,皇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康保就打发那传话的内侍去了。
    关注皇帝一举一动的人自会思量所为何事,像如瑾这样只顾闷头不惹人注意的,自然也懒得过多留意别人,皇帝的事她更不加理会。
    她倒酒时目光扫过长平王的侧脸,看见峰峦一般深刻的轮廓,从这个角度看去,长平王和他的父亲还是不一样的。皇帝侧面并不是很突出,蓄着胡子,下巴也略微有些圆,毕竟不年轻了。
    没过一会,庆贵妃提完了酒,大家刚把酒杯撂下,皇帝说:“朕有些乏了,散了吧。”
    这吩咐十分突兀。月亮刚升到中天,时辰还早,往年的中秋宴不会这么早就结束,庆贵妃甚至有点疑惑,不知是不是自己的提酒有不妥当处。不过皇帝是天,他让散,大家无论心中怎么想,都是无不听命的,太子还上前关心皇帝的身体,说国事操劳太久,请父皇万万以身体为重。
    皇帝站起身,冲三儿子微微点了头,然后转向长平王,“老七过的日子正是朕向往的,奈何政务繁杂,却妥不得一丝清闲。”
    长平王躬身道:“儿臣惭愧,有心与父皇分担一二,只可惜身体总不顶用,儿臣在家清闲,心里却一直不敢忘了父皇教导。”
    这种官面客套说者不走心,听者也只当一阵风,皇帝走下主座的御阶朝殿门去,身后康保领着众内侍两列相随,而彩袖辉煌的舞女们来不及退出去,纷纷让开路,跪在两边的桌案前头。皇帝一边走一边说长平王,“你自小不笨,脑子却总不肯往正路上用,在家清闲听曲,不如多读读书。”
    “是。”长平王欠身答应着恭送父皇,殿中许多道眼风或轻或重的掠过他身上。
    在宫里年头久了,谁不知道皇帝对七儿子从来甚少关注,偶尔见了面也很少与之说话,像这么样听起来像是责备的训导,其实都是很难得的。
    正好出去透气的陈嫔才从外头回来,迎面碰上皇帝往外走,她赶紧闪开了门口福身行礼,口里说着和众人一样的“恭送皇上”。陈嫔在宫里向来是个影子都不如的人,自身存在感又差,矮身下去之后就跟宫女们没什么两样,所以大家都没把她的出现当回事。然而皇帝却停了脚步,低头问她,“听说你抄了一千本佛经?”
    陈嫔似乎也没想到皇帝会突然和她说话,停顿了一下才回答说:“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字,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这也是宫里许多嫔妃看不上她的地方,觉得她小心木讷太过,譬如现在,若是别人遇到皇帝主动问话,起码也要解释上一两句以博得皇帝的欢喜,或者展现自己的纯善。陈嫔却只是死板生硬的一个字。
    皇帝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又问:“抄的是什么经?”
    陈嫔说:“是《心经》。”
    “哦,这是极精深的一部,可懂么?”
    陈嫔低头回答:“佛法高深,臣妾只是借着下笔沾些福缘,妙理禅意都是不懂的。臣妾又不识字,只能听梵华殿法师讲解一二,听一个心眼干净而已。心和眼睛都干净了,才敢照着经文画。”
    皇帝点点头:“心眼干净,这话说得有意思。”
    简短的几句对话,吸引了殿中所有人的关注,众人或侧耳听着,或假意与身边人说话,注意力实实在在都在殿门口。
    陈嫔正在那里红着脸自谦,“……臣妾愚笨,胡乱说话,让皇上笑话了。”
    皇帝唇角起了似有似无的笑:“有时候笨人说的倒是正理。”然后抬脚跨出殿外去了。康保一众人鱼贯跟出去,陈嫔福身恭送,直到皇帝的身影没在桂花丛里了,这才站起身。回头看见殿中人大多看着自己,她的脸上就露出有些惶惑的神色,低头走回自己的桌旁。
    皇后一直含笑看着皇帝跟陈嫔说话,皇帝说完最后一句话走掉,她若有所思,笑意深了一些,站在阶上缓缓朝大家道:“月至中天,正是临风赏月的好时候,你们桌上都是宫里寻常月饼,秘制的那些还没有端来,皇上就走了,你们可知道是为什么?”
    大家纷纷摇头,知道一二分的也不会主动说出来,唯有庆贵妃不耐烦地说:“娘娘有话就说,我们可不及娘娘善于揣摩圣意。”
    皇后只当没听见,依然朝众人道:“近来西北江北有旱情,秋收时节已至,收成却是几乎没有,皇上忧烦国事,每日都要在勤政殿里批阅奏折至深夜,甚至彻夜不眠传召臣僚,所以才容易身体乏累。”
    如瑾已经猜到皇后下头要说什么了,无非是后宫之人无法为皇上分忧,唯有恪尽已身,略尽绵薄微力的老话。
    果然不等众人接话,皇后已经径自说了下去:“不过皇上匆匆离去,大抵不是乏了,而是心系黎民,知子民在外流离受苦,自己没有心情饮宴团聚。皇上的忧烦本宫与你们都能体会理解,可毕竟帮不上什么。永安王正在外奉旨赈灾,太子于阁中随着诸位阁老理事……”她目光扫过长平王,没作什么评论,接着道,“他们都在帮皇上分忧,咱们这些人却有心无力,不过,与黎民同甘苦是咱们的责任,本宫打算从这个月起,各宫用度都削减一半,省出的银子交给户部用于赈灾,你们以为如何?”
    庆贵妃嘴角露出讥讽的笑:“皇后娘娘慈旨咱们肯定要照办,与百姓共苦是应该的,难道谁会反对么?”
    静妃领着大家齐齐称诵皇后的仁爱之心,太子妃看着婆婆庆贵妃的脸色,只跟着众人福身而没说话,穆嫣然在那边笑着说:“娘娘们行善事,妾身也想随喜随喜。王妃姐姐,这个月我院子里的月银和嚼用都不要了,另外秋冬的新衣服也少做几件,用普通料子,省下钱来给王爷送过去发给灾民可好?”
    宋王妃盯她一眼,温温柔柔的点头:“自然是好。你不说,我也正要和母后请示。我自己的妆奁里还有一些金银钗环,重新熔了也能顶些银子。”
    皇后就很欣慰的点头:“你们都是好孩子。”
    张六娘看了一眼长平王,想了一瞬,上前两步轻声说:“姑母,我们府里和六嫂她们一样,到时候,就请刘嫂将我们的那份一起给六哥送过去。”
    皇后“嗯”了一声,宋王妃就说:“多谢弟妹齐心,我一定会把你们的心意带到。”
    两家都表了态,那边太子妃也只得跟着随喜。于是满殿里皆大欢喜,算是定下了这回事。静妃身边的十皇子突然冒了一句说:“母后,儿臣也要将用度省下一半给灾民。”
    静妃笑盈盈看着皇后,嘴里说着“这孩子”,一副无奈之色。皇后朝十皇子点头:“明微长大了,知道替父皇分忧。”
    静妃就说:“小孩子都是看着大人学做事,是娘娘您素有仁爱,明微才见样学样。”
    皇后笑了笑。
    宫宴就这么散了,皇后把没来得及拿出的秘制月饼命宫女们盛在盒子里,给众人都分了一份带回去,皇帝的那份直接送去了勤政殿。
    长平王一家坐车回宫,如瑾的车跟在长平王和张六娘的车后头,身边是吴竹春相陪,车外有随行的内侍关亥。八月十五的夜里无论穷富,各家各户都在自家团圆,因此街面上没有什么行人,连许多平日开到深夜的店铺也早早关了张。如瑾让吴竹春将车帘撩开了半边,隔着纱窗看天上又大又白的月亮。
    四周静静的,只有马蹄声,这样的寂静里看月才是真的赏月,宫宴上的喧嚣无论如何都与清风好月无关。
    只可惜今年天热,中秋的夜风也并不凉爽。
    这次的中秋宫宴看似平静无波,而且一副其乐融融合家欢聚的景象,甚至最后还有众人行善的皆大欢喜,可内里微涌的波澜还是不可避免又显而易见的。尤其是,当皇帝训诫长平王,又和陈嫔说话的时候,如瑾明显觉察出殿中诸人不动声色的异样。
    皇帝是什么意思,皇后又是什么意思?看谁都一副冷眼的庆贵妃和整晚都中规中矩的太子呢,他们又会如何看待?
    相比这个,皇后答应长平王恩典,以及穆嫣然见缝插针的讨好,都成了微末小事。还有宁贵嫔偶尔扔过来的冷飕飕的眼刀,如瑾也不在意了。
    一路这么想着,看着圆圆的月亮,车驾进了王府之后,如瑾下了车心不在焉的和长平王张六娘行礼告别,准备回自己的院子里去。
    张六娘叫住她,“妹妹且先别走。”她看看长平王,试探着问道,“时辰还早,不如咱们在自己家里喝酒吃月饼?在月亮底下摆上小桌,温两壶酒,让厨房做几个小菜,一会饿了,还可以下碗面来吃。”
    如瑾瞅着长平王。这人今晚喝了许多酒,眼睛比平日亮了几倍,月亮高高挂在头顶上,他的眼就像满天里唯一能和月亮争辉的星子。自从撵了窈娘几个,张六娘和他之间见了面还维持以往相敬如宾的关系,可张六娘明显有些内里发虚,有几次连荷露都看出来了。如瑾知道若不是因为这个,也许中秋赏月这件事,张六娘未必会拉着自己作陪。
    长平王抬头看看天,负手说道:“嗯,月倒是好月,不过父皇都去勤政殿了,咱们结了宫宴又开家宴,不妥吧?”
    疑问的口气,意思却很明显。即便在月光下,如瑾也看到张六娘微红的脸了。
    “……是妾身考虑不周。”
    长平王径自大步去了,看样子是朝着锦绣阁的方向。如瑾不便在这里对着尴尬的张六娘,很快福身告辞,张六娘也没留她,带人转身进了舜华院,闭了院门。
    如瑾回到自己房里,除去礼服洗了个澡,换上柔软的家常袄裙靠在临窗的榻上歇着。明晃晃的月亮一半被树梢挡着,一半露在外面,透着纱窗照进来,倒是也很耐看。其实这天如瑾身上正不爽快,天气不凉,腰腹之间也是难受得很,洗了澡临窗而坐,腰间要搭上一床夹里的绣花锦被,来抵御窗外吹进来的微风。
    正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院门有微响,不一会荷露跑进来禀报:“王爷那边派人来,说是王爷饿了想吃东西,独独想起咱们这里褚姑的荷叶清汤饺子,叫做一碗出来。”
    褚姑是这边小厨房的主厨,有几道菜做得极好,又喜欢弄一些自己琢磨出来的饭食菜肴,人很老实,颇为得用。荷叶清汤饺子就是她琢磨的成果之一,如瑾吃过一次,饺子倒还罢了,汤里有荷花荷叶的清香气,挺好喝的。大概是长平王在宫里没吃饱,肚子一饿就乱寻思吃食,赶巧想起了这个。
    如瑾不由暗道此人麻烦,一面吩咐下去让褚姑开火,一面问是谁来传的话。荷露说是跟着花公公的小双子,如瑾就说,打赏了请去偏房里吧,你们出个人陪他说话,好好招待着。
    没过一会厨房里就来报,说饺子已经煮好了,如瑾意外:“怎地这么快?”
    荷露说:“主子不知道,平日褚姑把什么都备着,饺子面也是早就揉好醒好的,专为主子们突然想起吃什么,免得一时来不及。面是现成的,包了馅下水煮就行,能不快么?”
    如瑾就知道这又是长平王的坏毛病所致,这人吃东西完全没有规律,想起什么让人做什么,府里的厨子们大略是被他弄怕了,这才什么都备着。
    “让竹春带你提了食盒,跟小双子一起去给王爷送饺子吧。另外再做一份,给王妃那边也送一碗。”如瑾吩咐着。长平王从这个院子要吃食,自己主动跟张六娘打个招呼,免得随后她从旁人嘴里听来不妥当。
    吴竹春正好掀帘子进来,笑说:“褚姑做了不少,除了王爷的份还剩着呢,直接盛给王妃去就是。主子饿不饿,您也吃点吧?”
    如瑾笑说:“我不饿。不过既然做得多,你们各自都用些吧,等王爷那边吃完了,给花盏几个也送点去。”
    吴竹春带着荷露各处送饺子去了,正好张六娘也将宫里赏下的秘制月饼分过来几个,如瑾掰开看了看馅,果然是以前见过的,自己没什么兴致吃,尽都给了院中诸人分了。
    说是秘制,不过是和寻常的豆沙、莲蓉等馅不一样罢了,里头包的是水果,葡萄香柚凤梨之类的,是御膳房几个老内侍某年弄出来的秘不外传的法子,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月饼打出来,外面的皮子熟了,里头包的水果依然是晶莹剔透,吃起来其实不怎么样,就是样子看着有趣,数量又少,是以平日没多少消遣的嫔妃们就把它当稀罕物,位份低不受宠的还分不到。
    如瑾受宠的那一年,别说自己能分到,身边服侍的大小宫女内侍每人都能有一个,自是惹来不少嫉恨。当时如瑾就知道是皇后刻意这样分,不过也没在意,人家愿意给,她就安然接着,她那时候是懒得理会前路的,自然想不到防微杜渐,直到最后得了那结果,才体会出水滴石穿的厉害。一点一点的怨气积攒起来,最后就是摧毁一切的洪流。
    而今再看到水果月饼,想到前世,未免感慨良多。
    吉祥领头在院子里拜月娘娘祈福,如瑾隔窗瞅着红点点的香烛头出神。去年拜月,她还在池水胡同的狭窄院子里住着,接到长平王写着诗的纸条,还吓了一跳。不想今年就住进了长平王府,说起来真是意外之事。
    舜华院里,张六娘也在看丫鬟拜月,盛放荷叶清汤饺子的食盒摆在堂屋小桌子上,刘乳母正奉命捧着碗吃饺子。被迫“养病”好一阵子的章乳母趁着拜月凑上前来,看见清汤饺子,笑嘻嘻的也跟张六娘讨恩典,张六娘就赏她吃了。于是两个嬷嬷将如瑾送来的一大碗水饺吃得涓滴不剩,张六娘吩咐廊下的木桩子之一,让把食盒送回辰薇院去。
    木桩子领命出门,刚走到前院就见长平王正带人进来,就返身回去禀报。张六娘意外,连忙迎上去:“王爷?”一边示意琅环去准备沐浴的热水。
    长平王停脚站在院中不往前走了,说:“记得上次落在你这里一本书,去取来。”
    张六娘便亲自去次间格子里拿了《陈会要》出来,“王爷说的可是这本?”
    长平王“嗯”一声,花盏忙上前躬身接了。长平王转身便走,“本王看会书再睡,你们歇着吧。”
    张六娘愣了一下,垂首福身相送,长平王一行就像突然到来那样突然而去。热水准备到一半的琅环闻声出来,扎着手问:“王妃……这水还……”
    “继续备,我洗。”张六娘径自走回屋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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