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赞许地看了女儿一眼,亦转头笑嗔,“正是呢,弟妹将事情都说得头头是道,我听得入神几乎忘了这茬,弟妹也不提醒我全文阅读。”说到这里面露疑惑,迟疑道,“还是你本打算说完了其他琐事之后,再详细交托账册?”
    张氏举起帕子,轻轻按了按脸颊上的香粉,借势掩住嘴角一抹冷笑。吉祥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她只做不知,放了帕子面不改色,笑道:“嫂子说的没错,我正是要将大小事情都交待妥当再说账册,只要其他交待清楚了,账册不过是个日常记档,嫂子拿来一看就清楚明白,再不用费神思虑的。”
    说着笑容越发可亲,“只是现下刚好临近月末,本月的账目却都未能盘点清理,我就想着,不如先将这些清理干净再交托给嫂子,免得嫂子乍然接去不知底细乱了手脚。”
    “这就是婶娘细致体贴之处了。”如瑾闻言大为感怀。
    张氏眼露得色,口中却依然谦逊:“这本是我应该做的,也谈不上什么体贴,往日里都是这样行事罢了。”
    如瑾掩口道:“婶娘往日里细致惯了,习惯成自然,自己都不觉自己有多可靠妥当了。我们却都明白,婶娘是最最体贴的一个。”
    张氏被这样称赞虽脸上颇有喜色,但也免不了盯了如瑾两眼,不知这阴险狡诈的三侄女为何突然恭敬讨好起来,难道是又有什么鬼算计?心里飞快盘算几番,灵光一闪,似乎明白了一些……想是她们怕自己不好好交接,所以赶着送笑脸?
    这样想着,心下又不免冷笑两声。已经到了这地步,临时抱佛脚又有何用,我若想存心使绊子给你们,又岂是两句好话就能搪塞的,左不过是我仁慈,让你们白得几日兴头罢了。
    于是脸上笑容越发大了,下巴也微微扬起。如瑾看在眼中,唇角微翘,端端稳稳出言道:“婶娘体贴,侄女便求婶娘一事,还请婶娘应允。”
    张氏心中警醒,小心道:“何事?”
    如瑾便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方才听婶娘说起月底盘账,似乎是颇为麻烦的一项,侄女就觉得有些头疼。婶娘好心帮我母亲盘点了这次,下月末和以后的又该如何呢,想来到时母亲还会手忙脚乱。侄女心中就寻思着,不如让孙妈妈跟着婶娘做这次盘账,学些窍门回来,也好方便日后。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想必婶娘细致体贴,不会不教给我们吧?”
    张氏嘴角微微抖了几下,脸颊笑容有些僵。“三丫头这是哪里话,我怎会藏私不教,只是这账册也没什么难管的,上手不难。”
    这话却和她之前的矛盾了,如瑾就说:“既然不难,不如这次就由母亲来盘清,早点学了早点上手,也别等下个月了最新章节。”
    秦氏思量一下亦是点头:“这样也好,弟妹就让她们拿账册过来吧,趁着时间还早,弟妹也在这里教我们听。”
    张氏脸上急色一闪而过,忙笑道:“也不必这么急,嫂子不是说身子还未好全么,且慢劳神,还是让嫂子跟前孙妈妈到我那边学吧。明儿一早跟老太太请了安,我就带她回去清账。”
    说着站起了身,“我那边还有事,璇儿午睡起来身子也不大好,我先回去了。几个管事都在外头候着,嫂子传她们进来回话就是,我都嘱咐她们以后要更加勤勉了。”
    秦氏见她如此着忙,与如瑾对视一眼,也不强留:“那么弟妹且去忙,有事我再着人去请你。”
    “嫂子尽管吩咐,我是随叫随到的。”张氏欠身作礼,带上丫鬟婆子匆匆而去。吉祥忙将安神香递给她的小丫鬟带了,笑言:“二太太慢走。”
    如瑾送至院门口,目送张氏一身团紫苏缎暗绣百蝶长袄沿着小径远去不见,唇角笑容渐渐散去。
    碧桃跟在后头,低声纳罕道:“她这么着急忙慌的做什么?”
    如瑾脸色冰清,转身回房:“忙着回去填补账目呢。她这样的人,怎会不在各处捞些银钱中饱私囊。”
    碧桃瞪眼:“竟是这样?好在姑娘警醒。她竟还打着过几日平了账再交接的主意,唬弄谁呢,安的什么心!”
    回至屋中,吉祥正站在那里跟秦氏告别:“打扰您这半日,奴婢也歇过腿脚来了,这就回去复命。安神香您要是用着好,南山居还有一些,奴婢回了老太太再给您送些过来。”
    秦氏谢过,温言让她去了。如瑾朝吉祥笑着点了点头,吉祥自去不提。
    秦氏就招了女儿道跟前:“老太太果然盯得紧,咱们倒没什么,她那边怕是心里好大憋闷,咱们小心些吧。”
    如瑾道:“本已被夺了权,交接时老太太还要派人来亲眼看着,她自然憋闷。只是女儿觉得,越是这样,她越不敢乱动,最近怕是要平静一阵了。母亲先趁机将手里事情理顺了,待得她要行事时,咱们也不会手忙脚乱。”
    秦氏深以为然,想了一想,又说:“账册恐怕有些不妥当,她让香绮明日才去,生怕咱们不答应似的匆匆就走了,看来今天她定是要做些手脚了。”
    “这是肯定的。事情来得突然,她以前恐怕有烂账来不及清理,怎能不急。”
    秦氏道:“会不会还做些不利于咱们的手脚?”
    如瑾沉吟:“虽然未必来得及,但也不可不防,母亲让孙妈妈警醒些吧。我明日该去上学了,事情过去若还在家里找由头请假,老太太恐怕不会答应。我不在跟前,母亲和孙妈妈多留神。”
    秦氏点头:“你说的是。”母女又商量一会,就叫了外头候着的几个管事进来。
    安郭两位带领副手恭敬垂手而立,脸上都带着略微讨好的神情。尤其安婆子更是满脸带笑:“太太如今管了针线房,有什么吩咐只管跟奴婢说,奴婢一定尽心尽力办妥当。平日里要是有个什么大小东西要缝制绣补的也不必客气,奴婢们整日就是做这个的,一定好好伺候太太和三姑娘。”
    秦氏看着她只不说话,一旁孙妈妈笑道:“安管事也不用这么满口应承,你们针线房整年给老爷太太们做衣服,又是四季定制又是节令新衣的,忙得脚不沾地手不离针,大家都是知道的。太太虽接管了这事,但也不会徇私给你们添乱,你们放心便是。”
    安婆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微微咧嘴,十分尴尬。孙妈妈这番话并非别的,正是有一次秦氏想让针线房做个护膝,有个副管事亲口说给过去传话的小丫鬟听的。小丫鬟气得不轻,回来一五一十全都学给秦氏,秦氏当时并没说什么,只是再也不提做护膝的事。孙妈妈如今又将话还回去,安婆子怎能不心里打鼓。
    自从早晨听说针线房要交给秦氏的消息,安婆子就是害怕得很,以往时候她们真没把秦氏放在眼里,颇有许多得罪之处,如今风水轮流转,谁料从不管家的秦氏突然就接了权,还正管到她头上。一整天她就战战兢兢的,生恐秦氏翻旧账。
    眼见秦氏神色不明地瞅着她,孙妈妈笑吟吟的绵里藏针,安婆子一咬牙,伸手将后头一个副管事拎了出来。
    “都是曹婆子这老货猪油蒙了心,向来不管不顾的没个尊卑,真真将人都得罪尽了!全针线房上下都跟着她受累不少,整日替她拆东补西地到处说好话,要不是她办差还算勤谨,二太太又宽和总是饶恕她,奴婢早就想回了主子们撵她出去了。太太莫与她一般见识,若是觉得她不好,这就赶她走,针线房上线都感念您的恩德。”
    一番话说得那曹副管事脸色铁青,奋力一挣从她手中挣脱,气急败坏地回道:“大太太容秉,奴婢可是向来勤勉恭顺的!”
    如瑾含了一抹微淡的笑,冷眼坐在一旁看她们相争,此时才慢悠悠开口道:“母亲方才可是说了什么我漏听了?怎么惹得两位管事这样不顾体统闹了起来。”
    孙妈妈道:“太太什么也没说,奴婢也觉奇怪,莫非是针线房素来颇多风波,才让两位管事随时随地都忍不住要口角一番。若是如此,那也真该彻底管管了。”
    安婆子身子一震,连忙跪下:“太太恕罪,姑娘恕罪,都是奴婢一时情急。太太自然是没说什么的,是奴婢觉得曹副管事不成样子,想请太太略做约束。”
    秦氏这才道:“我刚接手,什么还都不知道,若是你觉得她不成样子,那么你是正管,尽可约束她罢了。只不过家宅以和为贵,若不是犯了大错也不必大动干戈。二太太都能看她勤勉容下她的小错,难道我是不容人的么?”
    安婆子连忙磕头:“多谢太太宽宏!针线房上下都知道太太和善体贴!”
    如瑾道:“起吧,好好回话便可,不用说些有的没的。只要埋头勤勉做事,从老太太起,大家自然都看在眼里,不会亏待你们。”
    安婆子谢过起身,恭恭敬敬退到一旁回话不提。曹副管事横她一眼,也黑着脸退了回去。
    接下来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无非是两处日常琐事,和张氏所交待的无甚出入,可见张氏也没有太过藏私。秦氏嘱咐了几句就让她们散了,待得屋中没了外人,这才跟女儿相商。
    “曹婆子身后是东府,日常大家都知道的,她向来也是有些横行。只这安婆子似乎颇为圆滑,倒是未曾听说她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孙妈妈道:“安婆子确实八面玲珑,但凡是个主子她都喜欢讨好,对府里丫鬟婆子也都亲热,办差并无大错。这些年二太太换了那么多管事下去,她却屹立不倒,也算是个有本事的。”
    如瑾想了一会,道:“适才那样敲打她,单从她肯拽出曹婆子来说,就是颇有计较和担当的。面上讨了咱们的好,其实却是保了曹婆子给东府人情,她既然两边都不想得罪,咱们就不必动她,顺了她的意保住她的位置就好。”
    秦氏回想方才情景,微微点头:“只要她用心做事,不刻意跟咱们作对,我自然不必横生枝节。老太太是让我管家的,不是让我挟私报复作威作福。”
    飞云轻手轻脚奉上新换的热茶,碧绿盈透的嫩叶在白瓷盏里静静沉浮,清香弥漫,如瑾在袅袅飘升的热气里看着母亲清瘦容颜,目光落在那头乌黑光滑的发髻上。
    真好,母亲尚未生出华发,也开始一点一点筹谋前路了。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事事顺利,她所期盼的平安一生是否就能实现,曾经那惨痛血腥的噩运,是否最终不会降临?
    ……
    天色渐渐暗下来,阴霾日子里夜幕降得早。安婆子等人出了幽玉院之后,路上已经有些看不清了。植造房几个婆子同行了一段后沿着另一条路回去,眼见周围没有旁人,曹婆子再也耐不住心中憋闷,拉下了脸冷笑出声:
    “你倒是好会见风使舵,往日里怎么跟东府套交情讨好全然忘了,这才认了新主子不到半天,先把我拉出去邀功请赏。只是你别打错了算盘,二太太再怎样也还管着家中大事,日后谁高谁低还说不定呢!”
    安婆子左右瞅瞅,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嫂子你倒是轻声点。我哪里是拉你邀功,你仔细想想前后,若是那时我不说得严重些,大太太万一计较起来如何是好,就算不明着将你怎样,暗地里挤兑也是难受的,方才孙妈妈那些话你又不是没听见。唯有我将你挑出来,让大家都知道你得罪过她,她碍于面子才不好下手,你向来通透,怎么这回倒不明白了?”
    曹婆子闻言,心中怒火一点一点烟消云散,反而感激起来:“……是我错怪你了,果然你做的没错。”说着就咬牙,“才刚开始就这样,以后可怎么好。不行,我得找二太太去,总归不能轻易让她拿捏了我们,不然以后针线房上下还会有好日子过?”又跟安婆子说,“你放心,你救我的好意我必会让二太太知道,你是向着她的。”说着匆匆去了。
    安婆子目送她远走,嘴角扯了扯。针线房另一个副管事任婆子就在她耳边嘀咕:“安嫂子,果然你也觉得二太太不会就这么撒手是吧。”
    安婆子诧异:“我什么时候这样觉得了?”
    “那你帮曹管事……”
    两人一同往回走,安婆子轻轻哼了一声:“不过是讨那边一个好罢了,眼下刚刚交接,未免还有牵扯,不便得罪二太太全文阅读。可若说二太太撒手不撒手的话,可不是她自己能决定的。”顺手指了指南山居的方向,“得问那边。”
    任婆子皱眉:“难道就这么让大太太接管了不成,那我们怎么办?”
    “你这是什么话。”安婆子低声斥她,“咱们是底下干活的,跟着谁不都一样,月钱都是府里发下,难道二太太单给我们发过钱?要我看,换了大太太未必不好,你不觉得她人虽冷了点,但心地不坏么?二太太就说不准了,脸上笑得甜,其实让人害怕。再说曹婆子那人,不过女儿爬了大少爷的床,连个名分都没混上呢,她就整日压着你我颐指气使。大太太现在虽不管,日后也不会总留着她,到时才是我们舒心的时候。”
    任婆子听到这个,想起平日里的闷气,也对曹婆子的离开产生了期待,却又迟疑:“可……大太太却不知能管咱们多久,听说当年是侯爷不让她管家的,万一……”
    安婆子摇头:“这却不在侯爷或太太了,要看老太太的。既然老太太生了不让二太太掌权的心,以后也不会容她再接管,你不知道最近府里阴沉沉的为了什么吗,这是二太太失势了。说点不好听,就算大太太哪日病死或被休了,老太太也会把权交给新太太,断没有二太太什么事。不信你且看着吧,我们只讨好大太太便可。”
    ……
    曹婆子来到东府张氏正院,刚通报上去,就被传进了内室。走到门口正听得里头张氏在那里咬牙:“……难道还怕我不交么,巴巴地打发了吉祥跑去盯着,真是……安神香,安神香,安的什么神!”又是冷笑两声之后,只听啪的一声,似是什么落地了。
    曹婆子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在帘外禀报:“太太,奴婢针线房曹氏。”
    “进来!”张氏将人叫进去,劈头就说,“正要找你,赶紧去将你那边的账册拿来重新理一遍,务必将以前透支和挪用的都给我平了,明儿一早她就派人来看账了。快去,也知会植造一声。”
    曹婆子瞄了一眼地上摔得粉碎的香盘,不敢说别的,连忙答应着去了。回了针线房拿账目,安婆子任婆子也没说什么,任由她拿走,可是后脚就打发了近身的小丫头去秦氏那边报信。“二太太下令拿账,安妈妈不敢不给,心想大概是大太太想将账目事先过目一遍,好与太太交接。不过太太已经接管了针线房,事无大小都要让您知道的,所以打发奴婢来说一声。”
    秦氏赏了小丫鬟一把钱打发她去,如瑾笑道:“果然安婆子两边逢迎,只看此人以后吧,别错了主意就好。”
    秦氏道:“她要平账就去平,想必老太太对此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别给咱们下绊子,以前她如何我不计较。”
    “正该如此。”如瑾点头。
    一会又有植造房的郭婆子抱了账册来到,说是东府要拿账,她来讨个示下。秦氏道:“二太太想先熟悉一下再跟我交接,本是好事,你就送去吧。”
    郭婆子试探着问:“太太不先看看?”
    秦氏摇头:“不必了,等整理好了再看也是一样。”
    郭婆子没再说什么,行礼去了。秦氏和如瑾对视一眼,俱都点头。
    却说曹婆子拿了针线房账册返回东府,林妈妈接过去,抱着算盘跟她一笔一笔细看。过了一会,曹婆子看张氏脸色稍缓,才小心翼翼地将秦氏敲打她的事情说了。
    张氏眉毛一立就要发作,似是想起了什么又自己慢慢压了火,半晌只道:“不用急,她若是动你,我会给你做主。你好好做事,近些日子收敛着些,日后自有用你的时候。”
    曹婆子用力点头:“奴婢绝对跟太太一条心。”
    晚间饭后,吉祥将今日幽玉院情景说与蓝老太太,又将手下小丫鬟打听来的张氏拿账簿的事提了提。蓝老太太正让如意服侍着换寝衣,听完只是笑了一笑。
    “瑾丫头跟她娘越发长进了。”
    老人家神色暧昧不明,吉祥和如意悄悄对视一眼,俱都沉默。
    ……
    临睡前如瑾倚在大迎枕上望着窗棂出神,是青苹值夜,端了热热的茶水进来,放到床边小几上。“姑娘早些睡吧,劳了一日的神。”
    如瑾拿了茶盏再手,看见浸满了水泽的玉色花瓣漂浮绽放,随口道:“原来泡了这个。”
    她以往在家时候的习惯,喜欢收了各季时兴的花朵藏下,或瓮了,或腌制,或晾干,平日里就用它们泡茶或熏香,或者缝在香囊里戴着,别有一股天然清香在里头,比寻常香茶香料不同。
    待到后来进了宫,宫院里的花朵却不能随心所欲的任她掐了,偶尔收上一点,炮制出来也不复在家时的味道。那时她只道是京中和家乡水土不同,现在想来,却是人的心境变换的缘故罢了。没了雅致恬淡的心态,做什么都是枉然。
    而如今……
    如今她觉得自己依然没有旧年心境,恐怕这些花花草草目前是无心赏玩了。
    青苹安静地在屋中收拾东西,沉默而妥贴。灯火晕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暖暖的影。如瑾想起碧桃惊惧的那个夜里,她镇定而不失胆色的应对,心中一动。
    略略思量一瞬,如瑾叫了她过来。“明日孙妈妈跟着东府盘点针线和植造的账目,你也跟在一旁看着,一边学着些,一边帮忙盯着,给孙妈妈打个下手。”
    青苹有些诧异,抬眼看了看如瑾,迟疑地应了,踌躇道:“奴婢并不识字,恐怕看不好账目,辜负了姑娘所托。”
    如瑾道:“不用你看账本,只要大略知道些规程就好了,你素来沉稳细致,我是放心的。再说账目上左右就是那些字,你要从现在学起,用不了多久也能看个七七八八。”
    青苹是真惊讶了,眼睛有些茫然:“姑娘要教我认字?”
    “有什么不可以的,虽然启蒙是晚些,可你又不去考状元,也不需要学富五车,略微认几个字能看账目就行了。”如瑾盈盈一笑,“你可愿意?”
    青苹脸色通红,立刻跪了下去:“奴婢愿意!”
    “快起来,这点事跪个什么。”
    青苹却磕了一个头才肯起身,双目湿润:“姑娘觉得事小,可对奴婢来说却是莫大恩德,奴婢家里几代人都没有识字的,当年弟弟见乡里别家孩子上私塾,回家吵闹着也要去,爹爹将他骂了一通,过后却偷着抹眼泪,说要是能念点书就算不考功名,去店铺里当个伙计帮工也比一辈子在土里刨食强,可惜他自己没本事,供不起孩子念书……”说着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赶紧擦了,“现今奴婢进了府里伺候,吃饱穿暖不说,还有不少月钱拿着,已经是天赐的大幸了,万万想不到还能跟着姑娘识字……奴婢,奴婢……”
    她哽咽着不能成言,如瑾心中也揪了起来,感慨良多。
    眼见着家里两府之间闹成这个样子,那些人蝇营狗苟整日算计,丝毫不知惜福。锦衣玉食又有什么不知足的,还要兴风作浪,却不知外面穷苦人家将一顿饱饭都当做天赐。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古人所言诚然不虚。
    忍下眼中酸涩,如瑾笑着将青苹拉到床边锦杌上坐了:“快别哭了,本是好事,你这样闹得眼睛红肿,人家还以为我怎么你了呢。刚才你提起家中弟弟,他现在做什么呢?你的月钱能帮衬着家里吧,攒些个送他去念点书岂不是好,若是银钱不够,只管在我这里拿。”
    青苹忍了的泪又掉下来:“……去年大旱,家中无收,官府却照样征粮纳贡,弟弟他……他……饿死了……才八岁,最后瘦得身上一点肉都没了,只是一层皮……奴婢要是早点卖身为奴,他定不会……”
    如瑾呆怔,万没想到青苹背后还有这样惨的身世,可叹她前世竟然一点不知,今生又和人家处了许多日,也是从没留意过这个,这个主子当的真是惭愧。
    心里似乎堵着一块石头,十分难受。“你家里如今可还好?在我跟前这么久,你竟也不说,每日还细心妥当地照顾我,谁想你有这样的难处。”
    青苹努力擦着眼泪:“姑娘折煞奴婢了!能进府伺候是奴婢想都不敢想的福分,现今家里有我的月钱帮衬着,爹娘都能吃饱饭,遇到不好的年景也不愁了。要是没主子们恩赐的月银,哪有这样的日子呢,奴婢怎能不尽心伺候姑娘。”
    如瑾默然。这就是穷人和贵人的差别么,因为所求不多,心思才这样纯善的让人羞愧。
    因为前世曾有蓝如琳要走青苹的事情,如瑾其实对她还是存了一点戒心,也曾留意观察过,怕她跟蓝如琳有什么牵扯。可这么些日子下来,倒也没有差错,想必是当年蓝如琳只欣赏她的忠诚侍主罢了,而自己却因此错疑了她……
    自己虽是被逼无奈的谨慎小心,对上这样的质朴赤诚,却也深感惭愧。
    如瑾本已对青苹放下了戒心,是以才有让她去看账的吩咐,如今听了这番话,更是戚戚。不知如何安慰她,默了半晌,如瑾只得道:“我身边空下了一等丫鬟的缺,过些日子回了祖母,将你补上来,多些月钱,你也能多帮衬家里。”
    青苹跪下又磕了一个头:“多谢姑娘恩德全文阅读。进了府来,奴婢就是府里的奴才,本不该跟家里牵扯,姑娘不怪责奴婢偷偷送钱回家已经是大恩,奴婢不敢奢求别的了。”
    如瑾唤她起来,笑道:“快擦干了眼泪下去洗洗,你也是我跟前有体面的丫鬟,别让人瞧了笑话。”
    青苹赧然下去梳洗,如瑾又叫了碧桃来,说起教青苹认字看账的事,叫她一起跟着学。碧桃自然是满脸欢喜,拍手道:“等学会了,奴婢再也不用做那鬼画符的账册让人笑话。”
    ……
    接下来很是风平浪静了几天,孙妈妈和青苹跟着张氏盘账也没什么事发生,只是那账一看就是重新平过的,秦氏和如瑾细细看过,没有不利于自己的地方,侧面跟蓝老太太提了提,老人家也不置可否,秦氏便知道了婆婆的意思,自将此事揭过不提。
    如瑾又恢复了每日上午去上学的生活,而蓝如璇在连续多请了几天病假之后,亦是如此。唯一不同的就是蓝如琳,老太太算是彻底禁了她的足,学也不用去上了,只说五丫头素来聪明,已经不用跟着先生念书识字了,多学针织女工才不辜负了她的伶俐,因此特意从南山居派了一个经年的老妈妈到晓妆院,每日带着蓝如琳缝织刺绣,轻易不让她出门。
    如瑾对此早有预料,并不觉得奇怪,有时请安时遇见蓝如琳,见她两手包着伤口,知道她必是心浮气躁捏不好针,自己伤了自己。蓝如琳看如瑾和蓝如璇的目光都带着怨恨,如瑾不以为意。唯一让如瑾觉得奇怪的是刘姨娘,蓝如琳如此,她却不哭不闹无怨言,还说过老太太英明之类的话,让人摸不准底细。要说恭顺柔和,也太过了一点。
    南山居里自红橘出事之后,有一个丫鬟得急病无奈被遣了出去,听说是蓝老太太身边连番有事感到着急上火,脾气有些坏,短短几天里连续跟几个丫鬟婆子发了几顿火,将这些不会做事的人都撵了。如瑾听得消息,心中明白底细,也就不觉奇怪。只是听说那个得急病的丫鬟名叫小燕之后,立时想起石佛寺的事来。
    “那天去禅房后院迎咱们的就是她吧?”
    “姑娘记得没错,是她。平日看她也很勤谨,不显山露水的,谁知竟是这样。”碧桃颇为感叹。
    如瑾将滴水暖玉坠子对镜戴好,只随口道,“越是不显山露水的人,行起事来越让人吃惊。”
    碧桃想起范嬷嬷和红橘,深以为然。如瑾却因小燕想起石佛寺后院里那场意料之外的邂逅,心神不免有些飘,赶紧压了下去,又想起凌慎之那回意外的出诊。
    房中无人,如瑾轻声问道:“上次你说凌先生主动帮咱们留神打听,可有了什么结果?”
    碧桃道:“小三子那边还没收到信,要是有了一准立刻告诉我了。”
    “你让他上心些,多多留意。”
    “是,他必不会偷懒的。”碧桃想了想又说,“只是依奴婢看,凌先生那里也不一定会有结果,他不过是个看诊开方的大夫,这上面未必能行。他说自己有些地面上的相识,肯帮咱们留意打听,但奴婢觉得恐怕也不得用,城里那么多人,他一个大夫又能有什么本事打听呢。”
    近日天气有些干燥,如瑾挑了一些玉雪面脂在手上,轻轻揉开,涂在脸上护养肌肤。玉脂细腻柔滑,顿使面上润泽起来。又挑了柔荑膏子在手上细细的揉,言道:“这是你有所不知了,大夫最是能结交人的行当,只要肯用心,想认识什么人都很便宜,会芝堂向来又是不分贫富,善名在外,想是平日多助困扶贫的缘故。他说是地面上的相识,想来大约就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三教九流,这些人平日看着不起眼,但要想打听什么市井琐事,找他们最是没错。”
    碧桃听得有些呆:“姑娘怎么知道这么多,奴婢从来没想过。”眼睛转了转,拍手道,“这样说来,事情说不定有眉目。当日那传假信的小厮已经确定不是府里的,可要在外头找,对咱们来说就是大海捞针,还得本就是市井的人管用。那奴婢多催催小三子,让他勤跑几趟腿。”
    “也别跑太勤,小心被人盯上。”
    “嗯,他不是直接去会芝堂,是跟外头一个旧日的师兄串门呢。”碧桃一笑。
    ……
    这一日是如瑾去佟家做客的日子,事先已经和老太太与秦氏打过招呼,也知会了佟秋水,待到午间下了学用过饭,如瑾略微眯了一觉就带人出门。
    外院早已将车备好,除了近身伺候的几个,出门自有一大堆丫鬟婆子跟着,如瑾坐了头一辆青顶绣幄小车,后头下人们挤挤腾腾的,也占了好几辆单壁小毡车,排场自非寻常人家可比。
    府里惯养的车夫娴熟赶着车马,一行人穿街过巷,惹来街市上百姓注目。闺中女子不能轻易抛头露面,富贵人家更讲究这个,如瑾的车帘紧紧合着,不能看到外面半分。然而耳边听得市井喧闹,吆喝叫卖,闲谈说笑不绝于耳,凭空想来也是鲜活画面,温暖生活。
    比起府中压抑的气氛,涌动的暗潮,时时需要留意周全的小心谨慎,这样平淡普通的市井之乐更让如瑾向往。侧耳细听着外头种种声音,心中感触,如瑾让车夫放慢了速度。
    “这是谁家车马,倒有些排场。”
    嘈杂喧闹中,忽有一句闲语飘进如瑾耳中,让她心神猛然一震。
    这声音……
    看了看紧合的锦绣垂帘,如瑾略作踌躇,终于没顾得什么,伸出手指微微掀开一角。
    首先入目的鲜亮招牌让她微微一怔,柴记典坊,没想到却是在这里。目光在当铺招牌上只略微一停,已是飞快下移去看附近的人。
    大开的当铺门扇,店口热情招呼的小伙计,满街喧嚣俱化成了黯淡不清的背景,如瑾眼中只留得那一袭玄色长衫。
    果然是他。
    那一日大风大雨,石佛寺禅房僻静后院,墙头被风吹乱的野花樱红和寺门外翠竹下的翻飞玄色衣袂,成了记忆中抹不去的刺目色彩。
    那个声音只听了一次,她却没忘记。
    自然也记得那身看起来不甚张扬却华贵暗藏的玄衣,以及让她误会恍惚的身影。
    这人到底是谁?
    这样的气度,这样的衣饰,青州城里哪个富贵人家似乎也不能有过。是谁家的亲友,还是过路的行旅?如此连番的偶遇,只让她心中不安。
    “贵客里头请!回您的话,这队车马看样子是城东头蓝府的。”伙计热情的招呼打断了如瑾思绪。
    “哦,襄国侯府。”淡淡的不甚在意的口气。
    “正是蓝侯爷家。”伙计满脸堆笑将客人请进门,“新进有一些好东西成了死当,您随小的进内室,看看可有入眼的……”
    如瑾只看得一个背影。可这背影看去,更像是宫里那个高高在上的至尊了……
    玄色长衫飘然消失在当铺昏暗的大堂里,街上喧闹再次一点点传进耳中,方才所见恍若一梦。
    马车走得再慢,也缓缓驶出了一段距离。柴记典坊鲜亮的招牌渐渐远去,如瑾颓然放下车帘,依靠在垫背的秋香色牡丹苏绣软枕上,不安之余却又自嘲。
    竟是怎么了,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自己这样在意。
    前世历历在目,再怎样发了狠忘却前尘重新活过,原来终究还是放不下。
    车外喧闹的街市再也提不起如瑾兴致,就这样恹恹地靠着软枕,任由马车笃笃前行。未过多久外头清净了许多,已经过了闹市,再走一会,就到了佟家府第门口。
    佟太守也许私下里有些房产宅院,但全家正经居住的佟府却并不宽敞,和普通富家差不多,这也是他处世为官的小心谨慎之处。如瑾的车马径直进了府门,没走多远就行至内宅二门跟前。
    早有佟太太带了两个女儿等在门里接着,如瑾戴了帷帽下车,朝佟太太执晚辈礼:“怎敢劳您亲自来接。”两家走动得勤,蓝泽和佟太守也有私交,因此女眷之间只当是亲朋相处,蓝家上下概不跟佟家摆侯府的架子。
    佟太太笑道:“轻易不得见,怎能不接,快进来。”
    如瑾又和佟家姐妹互相见礼,众多丫鬟婆子簇拥着,大家进内宅去了。在佟太太屋里说笑寒暄了一会,佟太太就说:“你们姐妹自己玩去吧,不用陪着我这个老婆子了,诸多不自在的。要吃什么用什么只管跟我来说,三姑娘千万不要客气。”
    如瑾笑着谢过,跟了佟家姐妹离开。佟秋雁喜欢窝在屋子里做针线,平日跟自家妹妹也玩不到一起,与如瑾交情并不深,陪了一会就借故离开了,只剩如瑾在佟秋水房里。
    遣了丫鬟出去,佟秋水拉了如瑾说悄悄话:“你最近过得可还好?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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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别感谢zlican3029打赏鲜花,这是生平收到的第一朵打赏,非常非常感动。这篇文其实一直写得很忐忑,是大家的收藏、评论让我保持着继续的勇气,衷心谢谢大家一路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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