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神秀异——”
    “善诗书,善清谈——”
    “古今皆通,棋剑双绝,气自芳华,有如神人——”
    “还是家里的贵客……”
    那些年轻姑娘们的对话接二连三地进入耳中,她们也不知是说起了什么,笑作一团,忽然只听其中一人模糊地道:“……单郎……”
    云母原本已经想走,可猛然听到“单”姓,她心中敏感地一跳,连忙又朝那群侍女看去。然而她们片刻之间已然走远,剩下的话竟是听不清了,不过也不知她们又说了些什么,女侍们那边又是一阵热闹。眼看她们热火朝天地聊着就要离开,云母在原地愣了愣,连忙跟了上去。
    虽说不知她们口中的“单郎”是不是单阳,可这里既是单阳父母故人之家,又是他的暂住之所,“单”姓也不算太常见,可能性已是极高,云母本就一筹莫展,自是不能错过这般线索。她跟着这群年轻女孩到了东园,首先入眼的却是一池生满白莲的莲池。
    那些姑娘们走到围墙后就小心翼翼地停住了,过来看人的居然不止她们一群,围墙外早已围满了花红柳绿的莺莺燕燕。这些女孩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十四五,她们个个谨慎地躲在围墙外,捻着帕子踮着脚好奇地往外看去。
    云母隐匿着身形,自是不需要躲,她一顿,下意识地也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去,只见莲池之中,长廊曲折,唯一石亭独立,她的视线随着满池的清莲上移,看到眼前的景象,亦是一怔——
    清风徐来,莲香袭面,亭台之中,单阳着一身白衣而束冠,眉头轻蹙,手指轻捻黑子而落。他面色认真,落子的动作却干净利落,子落棋盘犹如珠入玉盘,发出清脆的“啪”一声。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子看着棋盘沉吟片刻,忽而抚掌而笑道:“服输,我服输了。想不到今日竟是三弈三负,果然后生可畏,阳儿,你的棋路——颇有乃父之风。”
    单阳闻言抿了抿唇,却是不骄不躁地拱手,轻声道:“承蒙世伯让棋——”
    “说什么话,我可没有让你。”
    中年男子大手一挥,输得颇为潇洒。他抬手轻轻抚了抚胡子,看着单阳的眼中满是长辈的欣赏与慈爱之色,只听他道:“阳儿,自你父亲死后,我已许久不曾如此畅快地与谁对弈过,有子若此,想来子文此生已无憾矣。”
    听世伯提及父亲的子,单阳身子一颤,谦虚地低头,却是无话以对。
    这时,只见那中年男子稍稍一顿,神情又严肃了几分。他似是斟酌了语言,方才压低了嗓音,说:“世侄,我有一言,愿你莫要觉得唐突……我与你伯母膝下无子,唯有一小女爱如珍宝,她的言行品貌,你先前也已见过……”
    单阳一愣,视线躲闪,脑子里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却是下意识地要拒绝。谁知他方一抬头要说话,视线却正好与站在莲池对面的云母撞上,当即顿住,欲言的话卡在喉中。
    云母也没想到自己会与单阳师兄对上视线,还偏偏是这种时候。凡人看不见她,单阳师兄勤苦又天赋极高,修为比她这即将八尾的灵狐还要强些,自然不会看不见。而云母的位置虽是与单阳隔着莲池,其实也没有那么远,旁边的姑娘们尚且能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两句,她有七尾狐的耳聪目明,自然能将单阳与那中年男子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云母原型乃是灵狐,性格许是要天真些,但终究不是真的稚童,那长辈话中之意,哪里会听不明白?没想到她与师兄对视正好是撞见了这个,她自然觉得尴尬,脸当即就有些红了。
    单阳也没想到云母会来,先是惊讶了一瞬,紧接着望着云母那双清澈的眸子,竟是一时莫名地有些慌张,不自觉地想同她解释,然而此时不能开口,他面色一窘,目光居然有几分躲闪。
    好在单阳性情沉稳,很快便恢复过来,眼看眼前的长辈已是要切入正题,他连忙打断他,沉声道:“承蒙世伯错爱,可惜我虽早已过弱冠之年,如今却身无长物,且我又心系父亲冤情,现在难以安定……我欣赏宛筠妹妹才情,亦待她如亲妹,可却不能……并非她不好,实在我年长她太多,又无安身立命之本,不敢承诺,还请世伯……”
    那中年男子愣了愣,看着单阳不过十七八岁的面容,听到他的话方才想起他如今虽未到而立之年,可年纪也着实比外貌要大许多。不过他又想起单阳才学人品,着实面露可惜之色,过了良久,方才叹了口气道:“……你若无意,那便罢了。”
    但想想,他终有几分不甘,又忍不住说:“我的筠儿千好万好,你今日拒了,日后可莫要后悔。”
    “……是。”
    单阳低头回应,神情恭敬,却根本没有后悔之色。
    反倒是云母注意到,同样躲在围墙后往外看的女孩子中,有一个衣着格外华美的,似是情绪忽然低落下来,轻轻地垂了眸。
    大约是这里尽管听不大清楚亭里的人说话,但她对自己的名字终归敏感,能猜到几分,可看单阳的样子便知是对自己无意,难免觉得难过。
    云母眨了眨眼睛,她是灵狐善感,见旁人难过,便下意识地想安慰对方。这姑娘不知内情,云母却是知道的。单阳师兄并非是看不上她,只是他已拜了师父为师、入了仙门,早晚是要成仙的,自不能与凡人再有婚姻,而此事又不能对外人说,唯有找了理由推拒,着实不是这姑娘的问题……
    只可惜对方现在看不到她,云母纵是想劝也无力多言,抿了抿唇,只好将视线又转回单阳师兄身上。
    这时,只听单阳师兄道:“世伯,我今日有些乏了,可否——”
    那中年男子收留单阳已有三日有余,这几日他们日日下棋,他自然晓得对方没有那么快乏,想来今日要撤是因为先前那番对话。他便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流水无情总不能强求,方摆了摆手道:“去吧……”
    单阳张了张嘴,却无法解释他并非是不愿陪,而是……
    他抬眼看了眼等在亭台之外的云母,垂眸行礼道:“……告辞。”
    单阳理了理衣襟起身,云母回过神,见他要走,连忙准备跟过去。谁知刚一见他站起,她周围那些小姑娘中亦是一阵混乱的骚动,云母呆了呆,又看向单阳。
    单阳相貌本就生得端正,举手投足之间又有风度,可见过去家教极好,且又随白及修仙多年,自然沾染了上仙身上的仙风华气。他在仙界时前有师兄观云丰神俊朗,上有师父白及风姿绝尘,且他其实本来面容生得俊秀,却偏总穿一身黑衣而眉头紧锁,周身的压抑之气难免影响了观感,便不显外貌。而今日单阳是在人间,且难得没有穿黑衣或是道袍,而是换了一身士生模样的白衣,顿时气质如华。再说他外貌不过十七八岁,正是公子如玉,也难怪那些小姑娘感兴趣。
    只可惜单阳似是没有注意到。
    云母一路跟着他进了他如今居住的院子,又跟着他进了屋。待单阳毫无异状地遣退在院中服侍的侍人,仔细地关上门,方才叹了口气,为难道:“小师妹,你今日怎么会在此?”
    “……师兄。”
    云母乖巧地打了个招呼,在单阳对面整理衣襟坐好。她略有几分担心地顿了顿,问:“我是不是打扰你了?还有……”
    她看着单阳身上的白衣歪了歪脑袋,似有疑惑之色。
    单阳被她撞见与往日不同的装束,一顿,也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却还是清了清嗓子,无奈地解释道:“……世伯过几日便会推举我为官,我既是要入仕,便还是如此打扮好些,世人崇尚君子,这样能让他们有些好感。且我若上朝堂便会面圣,若是同过去那般穿着,难免显得无礼。所以……”
    云母明白地点了点头,释然了便不再多心。
    单阳却是视线微移,他虽是说了会被推举为官,却不曾说是为了如何原因。见云母没有追问,他心里多少松了口气。
    迟疑片刻,他又道:“至于打扰……我并未如此觉得。小师妹,你今日来找我可是有事?”
    云母此时满心担心的是她兄长,自然无暇顾及其他,听单阳师兄这么说,定了定神,连忙道:“我是有事情想问师兄,师兄你知不知道……”
    话一出口,云母又有些犹豫。一来是担心结果,二来毕竟事关她哥哥,她怕会生出什么事……不过她想来想去,觉得便是真的暴露了哥哥可能是玄明神君转世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便下定了决心,接着往下问:“师兄,你知不知道有关玄明神君的事?还有……你晓不晓得玄明神君若是转世,有可能会成什么人?”
    第81章
    云母问得紧张,问完,便小心翼翼地瞥着单阳师兄的神情。
    其实拿这个问题问单阳问得不算太巧,毕竟四师兄并非是神仙,关于玄明神君知道得许是不如其他人多。不过,云母专程来问他,也并非全无考虑。
    赤霞师姐和观云师兄离得太远问不了暂且不论,按说师父成仙极早又与玄明神君前世今生都有渊源,他若是愿意回答便能知道不少,但……
    云母想起师父当年毕竟劈过玄明神君,又曾因天帝堕凡,他在幻境中倒是曾受过玄明的帮助,但师父现在又没有幻境的记忆……云母有些担心提起会让师父觉得不快,故略有几分犹豫。再说单阳师兄毕竟入仙门比她早上十余年、修行认真,自是知道许多,在云母心急如焚之时又偏离她最近,她自然就首先过来了。
    况且,她若是要上仙山见师父,本来便不可能不与师兄打招呼就走。
    不过,因她问得的确突然,只怕师兄觉得奇怪就是了。
    故云母忐忑地看着单阳,只见单阳微微一愕,果然露出不解的表情来,道:“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不、不能问吗?”
    “……也不是。”
    单阳深深地看了云母一眼,自己也不知自己是何心情,良久,方才叹了口气,答道:“我知道得应当不算太多,不过既然是你问我,我定当知无不言。”
    话完,他果然将自己所知道的都说了一遍,大多不过是那些仙界这几年来盛传的玄明神君的八卦,例如他如何与凡间女子私会、如何被天帝发现、如何又被白及仙君劈了一类的,其中有真有假。不过鉴于玄明神君本就是个常年隐居竹林不见外客的神仙,有这么多事能流传出来满足大家的好奇之心也已实属不易。单阳说完,停顿片刻,便道:“……我所知的大致就这些。你若是还有什么想知道的细节,许是等回了旭照宫再问师兄师姐更好些。至于他会转世成什么人……”
    单阳想了想,只得摇了摇头。
    “这便不是外人所能知道的了。神仙下凡的人身,哪怕在天庭也属机密之事。”
    云母理解地点点头,只是单阳所说的与她现在听说的相差不多,她的疑虑也未得到解决。云母一顿,连忙焦虑地问道:“那师兄,这样犯了天条下凡的神君,有可能会转世成灵兽吗?”
    单阳一愣,云母问得这般详细,他自然能察觉到什么不对。单阳先是摇头,回答道:“不曾听闻。灵兽已属有成仙资质的生灵,不在神仙历凡的范围之内,大多神仙多半还是转生为普通凡人……转生为一般动物的倒是有,但那是罪大恶极、罪孽滔天堕魔之人方才有的待遇。玄明神君不过是与凡人相恋,自然罪不至此。”
    云母闻言“哦”一声,得到这样的答案,终于安了心,长长地松了口气,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想想自己这几日因为哥哥长得那般相貌自顾自地担心了好几天,不觉又感到有些可笑。
    不过……那他为什么长得与玄明神君相像呢?
    想到这里,云母又不禁露了几分疑惑之色,可是想来想去未果,只得作罢。再说她转念一想,其实哥哥与玄明相像大多是因为额上那枚红印,减了红印也就三四分像,而那红印她也有,是兄妹俩并生的……这么一想,当真是巧合也说不定。
    云母释然了几分,尽管心里不知为何还是觉得有点怪怪的,像是忽略了什么一般。但眼下还在单阳面前,她也不能发呆太久显得失礼。云母回过神,脸颊微微一红,赶忙道谢道:“……原来是这样,谢谢师兄。”
    “……不必。”
    单阳回应道,他本就不是巧言之人,云母这样认真地向他道谢,他反而有些局促。单阳抿了抿唇,有些生硬地又找话题问道:“……你先前在青丘狐仙庙中接下的机缘……如何了?”
    提起这个,云母多少又有些泄气,毕竟她的第八尾毫无长出来的迹象,失落地低了头,方才慢慢地与师兄说明。
    兄妹俩不知不觉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大多是云母在说,单阳坐在她对面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见她失落,虽想安慰几句,但张了张嘴终究还是闭上,竟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啊,抱歉,师兄。”
    云母说着说着,注意到单阳的沉默寡言,忽然醒悟过来自己聒噪,窘得动了动,尴尬地低头道:“我好像打扰你太久了……师兄,我已经没事,今日就先……”
    “……无事。”
    待过神来,单阳已经拦了她。话一出口,便是单阳自己也是微微一僵,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地舒了口气,不像放松,倒像如云母一般泄气……
    单阳蹙眉,抬手缓缓地捏了捏鼻梁。
    他近日其实压力颇大,虽是要为父亲翻案,可打探长安如今的情况数日,却发现情况比他先前所料还要不乐观。
    到底是日薄西山之时,朝中局势哪里是一句“乌烟瘴气”可说?世人皆道善恶有报、天道轮回,可在乱世之中却只见善人白骨。当年害他父亲的奸人如今官至丞相,满朝文武独由他一家独大,整个朝廷任他指鹿为马,便是天子,也被他牢牢控制在掌中,如此一来,纵使他恨得咬牙,他父亲之仇……又要如何得报?
    以他的修为,杀了对方自然容易。可师父当初已替他担了张六的业果,他又有何颜面以师父所受之术去报私仇?再说,这本是他在凡间之事,自该以凡人之身报偿。
    再睁眼,单阳又不禁叹了口气……他心事重重,可眼前小师妹藏不住事的模样却让他莫名地觉得放松。顿了顿,单阳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忽然道:“小师妹,你可否……为我弹琴?”
    “弹琴?”
    云母先是一怔,面有不解之色,不自觉地重复了一遍单阳的请求。
    单阳点头,因他自己也觉得这个请求突然而无礼,耳梢略红了几分,方道:“许久不曾听你弹琴,倒是有些想念……不行吗?”
    “当然可以,师兄不嫌弃就行。”
    云母闻言,连忙点头。她其实自认弹得还不好,这两年熟练是熟练了,可琴音并不是熟练就行的,不要说同即使在神仙中也是极为善琴的玄明神君比,便是观云师兄有两回拨弄了两下也颇有情韵……云母知晓自己还有许多地方要学,但既然单阳师兄如此说,她便也没有推脱。
    她隐匿身形后,凡人便也听不见她的琴音。云母无所顾忌,直接将琴取了出来,试了试音,脑子里有点乱一时想不出什么曲子,不知为何在幻境中玄明神君于竹林里弹给她听的调子却不知不觉浮现了出来,云母一愣,都未等她自己反应过来,手指居然已经循心而动。
    不久,琴声袅袅,风皆感其灵,只可惜普天之下,唯一人能闻此音。
    ……亦或许不是一人。
    华美的亭台楼阁之中,玄明本是懒洋洋地躺在室中读书,因他本就看着懒散随性,虽是手中持卷,倒也看不出他读进了多少、尽了多少心。
    室中宦官宫女皆垂首而立,个个面如死灰了无生气,满室从室中到长廊外共有数十人,竟是静若无人。
    忽然,玄明放下手中书卷,微怔片刻,笑着问身旁之人道:“……你们可有听到琴声?”
    那宦官一抖,却不敢看他,只深深埋着头道:“不曾,陛下。”
    话完,便一语不发。
    说来也是,新帝后宫无人,朝堂早散了,又谁会在离宫殿这么近的地方弹琴?
    玄明自也是想通其中关节,倒不再为难那宦官,挥手让他退下,只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似的道:“……也不知弹琴者是何人,莫不是……”
    他话到此便顿住,不曾再说下去,只心中默默记下。
    既然有了心事,无聊之书便也没什么兴致再看下去。玄明抬手将他早已背下的书卷往地上一丢,旁人连忙匆匆跑来替他收拾,只听玄明笑道:“今夜也如往常一般,你们不必入室,在门外守着便好。”
    随从们纷纷低头乖顺地称“是”,新帝不喜睡觉时有人在场,他们都早已知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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