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严昔平生第二次乘坐火车。第一次是在远渡重洋后,要抵达位于内陆的缪加斯时乘坐的。依照外界传闻,西方的火车统一由教会出资建造,无人驾驶,自主运行,并从未出过差池。
    驾驶室与车厢之间有严密的界限,未经授权的人无法破除——这是为了维护天主力量的神圣。
    据传,所有参与维修建造的普通工人,在工作期间禁止与外界接触,连一日三餐都是由专门负责的修士配送,这期间,修士也禁止同工人谈话,工人必须保持肃静。
    高耸的围墙隔开了众人的视线,并有士兵保卫教权的“神圣不可侵犯”。
    家人谁也不敢向工人们询问他们工作的情况。即使被询问,工人们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并且,询问者与工人都会在隔天发生意外事故而遇难。人们普遍认为这些人破坏了天主的威严,受到了严惩。直到火车可以正常行驶为止,人们都无权目睹它的真容。
    铁轨开通之后,月台上的人们会在火车每次出站时,对着空无一人的火车车头祈祷、画十字甚至下跪。他们三个也照做了。
    这种火车,一点也不像严昔在信息流图书馆里翻阅到的蒸汽火车,它祛除了一切浓烟,在铁轨上行驶时也无一点杂音。严昔认为它与由电子芯片操纵的无人动车相类似,但外表又和蒸汽火车相差无几。严昔对有铁杆连接的车轮滚动时一声不响很是惊诧,奈何她对“群星”书架上的内容不是很懂,就更加无法解释了。这是教会自己造的,还是借了什么力量?会跟那个“他”有关吗?
    能上月台等待火车的人,都是些富豪贵族。乘客的数量是被限制的,想登上火车还得通过各种关系以及办理各种手续提前预约。能坐到火车里的人少之又少,这些人更不会向高墙之外的平民透露这次经历。
    严昔侧身呆望着窗外不断闪现的树影,一手托着下巴,手肘支在窗沿上,沉默不语。她另一手的食指勾住茶杯的瓷环,无意识地挪动着杯托。贝姨坐在她对面,静静地看着她。无心被商界的朋友喊到别的车厢里叙旧了。
    火车车厢中理所当然得豪华宽敞,充溢着各种鲜花的香气。每节车厢中只有相对的两个包厢。侍者们在两侧包厢之间的过道上,笔直立定,恭候包厢内乘客的吩咐。每个包厢都带有两扇门连接着过道,而另一侧的窗户直接开在火车铁皮上,供乘客观赏风景。
    贝姨令门外的侍者移至其他包厢,不必等在这里。对于侍者来说这一要求是常有的。现在,碍事者已经远离,她们可以放心地谈了。
    “放心吧,主人,其实您不让我支开侍者也行,我有能力让这包厢隔音的。”
    “不了,谢谢。我并不习惯有旁的人被卷进来。”
    “您真是善良。——我猜这不是您第一次坐火车吧?”
    “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我同家人一道出国时。我们那时订了一个最接近侍者车厢的包厢。后面时不时会弥漫出煎牛排的味道,好在并不太熏人。我还是像这样贴着窗外……”
    严昔说着,窗旁的脸庞绷了起来。
    “你们出国是为了改善生活吗?”
    严昔的声音突显低沉,像是有一口浓痰涌上喉咙。
    “你也看得出那时我所在的包厢是最次的两个之一了吧。很遗憾,连比你想得有十分之一那么好都不可能——我知道你实际所想的已经是特别糟糕了。我父亲让我们出国无非是想改善他的生意。我母亲倒是为了让我有一个更好的未来,才同意的。父亲他不过是想要自己在乡党面前充个颜面。
    “以前我当面这样说时,他总怪罪于我母亲对我的教育,可我是怎样看见他在不相干的所谓‘远亲’面前大发施舍,而连一套像样的房子也不给我们买;我是怎样看见,他给母亲的钱全是空谈,我们挤在一个破公寓里,而他躺在厂房旁时新的屋子里;我又是怎样看见,他在我小时候不闻不问,在我考上名校时又在人前表现得嘘寒问暖;我又是怎样看见,他如何费力想歪曲我,把我变成他的下属和附庸;我又是怎样看见,他所许的允诺最终都化为一句玩笑……他是什么样的,我自己清楚。”
    严昔一边慢吞吞地吐字,一边正过身,抽出搁在窗沿上的手,拿起匙子搅着茶汤,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桌上。她垂头盯着旋转的泡沫,并无兴趣品尝一口香茗。
    “那您母亲怎么样?”
    “拜父亲所赐,只要我跟她吵翻,她的杀手锏永远都是‘你只想着你自己’。”严昔停下来,举起搁在桌上的手,把手掌翻过来朝着自己,轻轻卷起五指,眉睫低垂着,眼睛盯着指甲,“有一次,我同她外出散步。——有一件我父亲所接触到的上流社会所谓的‘丢脸事’,”严昔讲到这里,瞥了一眼门那边,“我母亲同那些丈夫是公司小职员的女人们一样,得做自己的一份工作。而我母亲婚前就有工作,并靠着那些不算充裕的工资挣来了与父亲结婚的房子和家具。然后婚后她继续承担家庭开支。
    “跟小职员的家庭不同,我们的生活费用里只会偶尔出现父亲心血来潮的施舍。于是,母亲的工作至关重要。但出国之后,她得另寻一份。
    “那段时间,我母亲刚开始找同类的工作,但二十年的经历竟变得毫无用武之地。她为此烦闷不已。我实际上想分散她在这事上的注意力。我开始对她讲故事书上的笑话,她只是‘嗯’。我不喜欢看到她总在阴郁着,就发火说‘嗯什么’,然后我们就吵起来了。最终我提前回家了,她在我背后甩出这句话。
    “明知道我不开心的时候,她在旁边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我当然会不耐烦,她却骂我没有修养。而如今反过来了,她却只会指责我……”
    “您恨她吗?”
    “她是我唯一的养育者。我也并不是个无错的圣人。可我……这就是我在捡得性命之余所真正担心的事。”
    “您不能向她解释吗?”
    “我做过无数次,但是没用。且我也不是无罪的。你或许会笑,这不是小事一桩……”
    “世上的人,只会把众人也能感同身受的痛苦当做痛苦。一个人真正想得到他人的同情,除非是特别严重的、肉体上的痛苦,就只能把自己所感到的痛苦,以撒谎或夸大的方式扭曲到众人能感受到的程度。但是,我,”贝姨把上身倾向严昔,双手搭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的双眸,“我们这样古老的灵,能直接通过你的神经信号,感知到你的痛。
    “精神的痛苦是主观存在的,它无法像客观食物一样被某种固定尺度所衡量,它取决于每个主观意识。您的痛苦,由您来决定。我只是无条件地接受。作为您的仆人,我有义务分担您的痛苦。”
    “我不会白白浪费我的痛苦。痛苦即是清醒的过程。”
    火车默默地驶过一片广阔的水田,田里的几个农夫正在忙活。
    “你知道那天晚上你弟弟身上的玫瑰香味是怎么回事吗?你在与他会面时那气味就有了吧?”严昔呷了一口茶后,开口问道。
    “噢,是这个呀。”贝姨把一只手的手肘靠在餐桌上,托着下巴回想道,“我记得以前,小贝列很喜欢在浸泡着黑玫瑰花瓣的泉水里沐浴,还常常和弟妹一起。黑玫瑰所泡的泉水,不光可以使肌肤芳香,更能增进我们恶魔的力量。当然那是地狱特产的黑玫瑰才可以。
    “可是,自从他被下了毒后,就很少能去了。每次刚到一半,他就无法动弹——还好不用呼吸。他不想每次都被我们架出来,那是他的……你明白的。好在,现在无心终于找到了缓解他病痛的方法。他大概是能再进那样的泉水中了。他迫切需要更多的力量。”
    “你说的黑玫瑰是一种生物吗?”
    “当然不是。它是一种结构较为简单的灵,在灵的种类中比较低级。——不过,所有灵窍都是复杂的。
    “这种灵只有一种固定形态:黑玫瑰的花瓣。它们灵窍中的部分能量,也就是构成灵窍的大部分物质,能被我们恶魔吸收,只因为它们灵窍的结构中,有与我们的相类似的一部分。
    “正常情况下,黑玫瑰灵窍的能量能被吸收储存,并在需要时转化为我们想要的能量形式,或者填补灵窍损坏部位。然而,我弟弟在中毒之后,那部分的结构发生了异变,无法吻合,产生了排斥,使灵窍暂时失去了对组装好的外部粒子的掌控。”
    “黑玫瑰没有替代品吗?”
    “我们试过了许多。他的灵窍有太多处异变,他又太虚弱,有些可供能的灵,其本身能量又太强,他的灵窍一时无法承受。不过,两百年前,我们倒是找到了一种较次的替代。”
    “是什么?”
    “吸血鬼的散灵。”
    “吸血鬼?的确有传说称,lilis就是吸血鬼的始祖之一。我一直以为另一位是该隐。不过,如今看来,另一位就是你弟弟喽?”
    “真搞不懂,你们竟然会认为一个人类孬种是吸血鬼的始祖?那个混蛋该隐……”
    贝姨正说着,包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严太太,原来你也在这啊!要不叫上您的侄女,来我们这小坐一番?出来玩就不要老闷在包厢里了!”
    又是那个庸俗自负的艾莎夫人,贝丽在某次舞会上通过熟人介绍认识的。足以让我们后悔了。
    她俩打开门,摆出一副热忱模样。本想客气地搪塞过去,奈何发现无心也绊在那儿了,就只好勉强赴约。
    在《创世纪》所写的事件之外,该隐又做过些什么?还是某一方在隐瞒?严昔行走于车厢之间,思忖着。为什么贝丽这么恨他?区区一个人类,能对强大的恶魔做什么?难道是欺诈?
    身为高级灵的恶魔,真的可以捕捉到脑电波吗?那为何satan在我说出那名字后会如此地惊诧?人的声带振动绝不会快于神经信号的传递,而能控制外物形态的灵窍,理应有强大的分析计算能力,并且satan的能力应该回复了许多呀。难道是人脑真的太复杂?
    严昔一边想着,一边随贝丽离开去另一间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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