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娜·伯吉斯
    十七辆大巴。十辆小巴,自称露华浓菲丝的那辆已经驶过两次了。二十一辆出租车。三百七十六辆轿车,差不多吧。他一次也没走出过那幢屋子。甚至没有开窗通风,甚至没有看一眼保安有没有在尽职工作。甚至没有对太阳说,晚点落山,我的同胞,咱大爷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傍晚时分,骑绿色小摩托的男人又来了,保安再次赶走他,但他下车和守门的男人谈了两分十七秒。我算着时间呢。丹尼的手表还在走,但某次我在新大陆酒店吃午饭,遇到一个以前的同学,她胸脯耷拉得像是疲惫的山羊,但人依然是个神气活现的贱人,直到那时候我才发现天美时就是我老爸上周为了纪念她管家生涯十五周年送给奥尔坦丝的礼物。贱人说我下贱。我想说你已经结婚了,所以不需要想方设法保持美貌了对吧?但我只是微笑道,希望你的小儿子会游泳,因为我看见他往游泳池跑了。
    我希望有人能发明可以随身携带的电话,这样我就可以打电话给金米,问她有没有去探望她可怜的母亲和父亲,再商量一下该怎么在更糟糕的事情发生前离开这个国家。我知道金米多半迟早会出现,身穿她的大麻学院t恤和牛仔裤,就是后面剪掉半截的那条,管老妈叫姐妹,说这些都是巴比伦狗屎制度的计划,他们首先应该责怪的不是劫匪,而是害得劫匪一无所有的狗屎制度。他们在十二支派聚会场所说的就是这些东西,那地方位于一个名叫西列王宫的喧闹街区内,离女王驻外代表的住处不远。我需要好好熟悉一下这种讽刺。我也许有点自命不凡,但至少并不伪善,还在闲逛是因为我无事可做,而我睡切·格瓦拉为他生儿育女的梦想早已破灭。但我不和西列王宫的富家子弟来往,现如今他们也不洗头,自称“咱大爷”惹父母生气,而大家都知道两年后他们就会回去接手长辈的航运公司,把赢得牙买加小姐的天晓得哪个叙利亚贱人娶回家。
    轿车三百六十七辆,三百六十八,三百六十九,三百七十。三百七十一,三百七十二。我应该回家,可我却坐在这儿等他。你有没有过无论如何都不能回家的感觉?就好像你早上起床,边梳头边向自己保证,今天晚上我回家就是来到一个崭新地方的另一个女人了。但现在你不能回去,因为那幢屋子对你有所期待。一辆公共汽车停下。我挥手让它继续开,想告诉司机我不打算上车。但车就停在那儿,动也不动地等着我。我后退一步,顺着街道望向远方,假装车上的人没有在咒骂,因为他们有家要回,有许多孩子要喂,这个死女人为什么还不上车。我转身走开,走到足够远的地方,公共汽车只好开走,尘埃还没落定我就回到了车站。
    低音穿过马路爬上我的身子。听起来他似乎一整天都在播放同一首歌。听起来似乎又是一首写给我的歌,但牙买加大概有两打女人外加全世界的两千女人,只要听见收音机里响起他的歌声,就会产生同样的念头。但《午夜狂欢》写的是我。我迟早会告诉金米,而她会知道,对吧,知道长得最漂亮不等于可以得到一切。一辆蓝条的白色警车绕过来停在他家门口。我都没有注意到它开过来。牙买加警察一上街就要拉警笛,只是为了让其他人让出路面,他们可以早几分钟吃到肯德基。我从没和警察打过交道。呃,这是假话。
    有一次我在83路上去西班牙城参加面试,因为那是1976年,无论在哪儿找到工作都是好事,而招人的是一家铝土矿公司。三辆警车鸣着警笛追上我们,逼着司机就在公路上停车。各位好,我们必须立刻清空这辆车,领头的警察说。就在公路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窄路,两边是沼泽地,所有人只好排队下车。大多数女人骂骂咧咧说上班要迟到了,大多数男人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因为警察开枪打女人总要多想一次。这是一次突击检查,警察说,按规矩我们要记录你们所有人的名字。
    ——你叫啥啊,小甜妞?
    ——什么?
    ——你啊,摇着屁股走的辣妹。你叫什么?
    ——伯吉斯,妮娜·伯吉斯。
    ——邦德,詹姆斯·邦德。听着像是电
    影台词。你底下有没有藏武器啊?提醒我记得搜一搜。
    ——提醒我记得喊强奸。
    ——哪个血逼养的会在乎呢?
    他送我回到其他女人的队伍里,另一个警察用枪托殴打一个开口说平等和正义的男人。关于警察有个秘密,没有哪个牙买加人会大声说出来,任何一个和那些混球打过交道的人都会这么想:每次有警察吃子弹——这种事情时有发生——有一部分自我,早晨喝咖啡前活跃的那部分自我,就会悄悄露出微笑。我把这个念头摇出脑海。不知道门卫这会儿是不是在告诉警察,我在公共汽车站盯着他家待了一天。有人说了句什么,胖警察——每次都会有个胖警察——哈哈大笑,笑声回荡着一直传到了马路我这边。他转身走向警车,但屋里有人对他喊了句什么。我知道是你,肯定是你。一辆车在我这边路上开向我,离我九十英尺?我可以在它撞上我之前跳开,但我知道那是你,我反正知道,那辆车离我四十英尺?跑,快跑,别朝我按喇叭,狗娘养的,聋得像你该死的老妈,我在马路中央,太多的车辆在另一侧的车道上疾驰,我孤零零地站在路中间,就像本·冈恩,我只希望你看见我,是你,肯定是你,请记住我。《午夜狂欢》说的是我,虽说时间已经过了午夜,你多半不知道我白天是什么样子,我只需要你卖我一个人情,帮我一个小忙,他们抢劫了我父亲,强奸了我母亲。不,他们没有强奸她,不,我不知道,但说一个老女人的下面被乱搞了听上去更急迫,我知道那是你,警察在等待,好,非常好,好极了的好,他要出来了——但不是你。另一名保安跑出来,跟他说了句什么,他妈的胖警察又哈哈大笑,然后坐进车里。我卡在路中间动弹不得,车流疾驰而过,掀起我的裙子。
    ——哈啰,我来这儿见——
    ——不见客。现场参观从下周开始。
    ——不,你不明白。我不是来参观的,我来见……他在等我。
    ——女士,除了家庭成员和乐队外,任何人不得入内。你是他妻子?
    ——什么?当然不是。这算什么问题——
    ——你演奏乐器?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关系,你告诉他妮娜·伯吉斯要见他,有急事。
    ——女士,就算你叫史酷比也不能进去。
    ——可是,可是……我……
    ——女士,请从门口退开。
    ——我怀孕了。是他的。他必须知道他要有孩子了。
    门卫今天第一次正眼看我。我以为他会认出我,直到我意识到这个门卫确实是第一次见到我。他上下打量我,也许是想知道什么样子的女人才能为他那样的明星生孩子。
    ——你知道从星期一到今天,有多少女人来这儿说你刚才说的那番话吗?有几个甚至撩开衣服让我看肚皮。我说不见客,只有家人和乐队能进去。下周再来,相信到时候孩子不会自己跑到迈阿密去。要是有——
    ——艾迪,闭上你的血逼嘴,好好看门。
    ——但这个女人不肯走。
    ——那就让她走。
    我飞快退开。我不想让这些男人碰我。他们一出手永远先抓屁股或下身。一辆车在我背后停下,一个白人走下车。有一瞬间我险些喊丹尼是你,但他仅仅是另一个白人而已。他的棕色头发留得很长,下巴上有点胡须,恰恰是我喜欢但丹尼不喜欢的样子。黄色t恤和紧身牛仔喇叭裤。也许是因为天气很热,所以你看得出,第一,他是美国人,第二,美国女人讨厌胸罩,但美国男人更讨厌内裤。
    ——血逼操的。看啊,塔菲,耶稣复活了。
    ——什么?但我还没忏悔呢。
    白人似乎没听懂这个笑话。我让开道路,也许我闹得太过头了。
    ——嘿哥们儿,《滚石》的阿历克斯·皮尔斯。
    ——你站着别动,紧身牛仔裤耶稣,耶和华知道你撒谎吗?滚石已经来了两个人,一个姓理查兹,一个叫米克,他们长得都和你不一样。
    ——但他们全都一个样啊,艾迪。
    —
    —这倒是真的,确实。
    ——我是《滚石》杂志的。我们在电话上谈过。
    ——你没在电话上和我谈过。
    ——我的意思是说办公室有人和我谈过。他的秘书还是什么人,我不知道。《滚石》杂志知道吗?美国来的?我们从齐柏林飞艇到埃尔顿·约翰都报道过。我就不懂了,秘书说12月3号下午六点来,那会儿他彩排休息,然后我就来了。
    ——朋友,咱不叫秘书。
    ——可是——
    ——听我说,我们有严格的命令。除了家庭成员和乐队,任何人不得出入。
    ——哦。为什么每个人都带着自动武器呢?你们是警察?我上次来这儿的时候可没看见你们这样的警卫。
    ——不关你事,你给我走开。
    ——艾迪,那小子还在门口烦你?
    ——他说他是什么写女同飞艇和埃尔顿·约翰的杂志的人。
    ——不,齐柏林飞艇和——
    ——叫他滚。
    ——这样吧,行个方便。
    白人掏出钱包——我只需要十分钟,他说。该死的美国佬总以为我们和他们一样,每个人都待价而沽。这时候我居然很为门卫是个混蛋而高兴。但他看着钞票,看了好一会儿。你见到美国钞票就转不开眼睛,无法绕过这片纸比你钱包里所有东西都值钱的事实。你摸出一张美国钞票,就会改变房间里所有人对你的态度。真是没道理,那只是一张纸,但不是别的颜色,而是绿色的。上帝知道,好看的钞票不是唯一的好看但一文不值的东西。门卫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成沓的钞票,转身走向屋子的大门。
    我咯咯一笑。要是无法抵挡诱惑,那就只能逃跑了,我说。白人看着我,有点生气,但我只是继续咯咯笑。这种事可不是每天都会发生,一个牙买加人没有看见白人就满口好的,先生,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先生。丹尼刚开始还很震惊,后来就喜欢上了这种事。白色的皮肤就是最管用的护照,确实挺操蛋的。我和这个白人都像乞丐似的被拒之门外,我的心情好得连自己有点吃惊。至少在这一点上得到了相同的对待。你以为我没有和白人来往过吗?或者至少是自认白人的叙利亚人?
    ——你从美国大老远飞来,只是为了报道这位歌手?
    ——是啊。他现在是最大的新闻。来参加这场演唱会的明星之多,你会认为这里是伍德斯托克。
    ——哦。
    ——伍德斯托克是——
    ——我知道伍德斯托克是什么。
    ——哦。呃,今年新闻上全是牙买加的事情。还有这场演唱会。《纽约时报》刚登了一篇文章,说牙买加反对派领导人被枪击什么的。下命令的不是别人,正是总理办公室。
    ——真的?那可就是总理的大新闻了,因为反对派根本没有理由来他的办公室。再说那儿是上城区。就在这条路上。这儿没人开枪。
    ——报纸不是这么说的。
    ——那就肯定是真的呗。既然你写那些狗屁,那就必须相信你读到的所有狗屁。
    ——哎呀饶命,别这么踢我要害。我又不是他妈的游客。我了解真正的牙买加。
    ——算你厉害。我从小到大一直住在这儿,也没看清楚真正的牙买加。
    我转身走开,但白人跟着我。大概因为只有一个公共汽车站吧。也许金米已经去看过了她该死的父母,他们被抢劫了,她母亲很可能被强奸了。我才到马路的另一侧,就想停下不走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我回家无事可做,但今天和平时并没有任何区别。我只需要记起全家人被枪杀的头版头条、宵禁的公告、某个女人被强奸或犯罪浪潮扑向上城区的报道,就足以吓得自己不知所措。甚至只需要想到我父母假装枪手没有夺走只存在于他们之间的某种东西。那一整天我陪着他们,他们一次也没有触碰对方。
    白人跳上到站的第一班公共汽车走了。我没有,我对自己说这是因为我不想和他上同一班车。但我知道下一班我同样不会上车。再下一班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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