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慈宁宫里,太皇太后听说这些事,自然是欣慰的。但人前不表露,私下里只与苏麻喇嬷嬷说:“太子立得早,利弊皆有。若是孩子不争气不长进,早晚也坐不稳东宫。好在太子到底是帝后嫡子天命不凡,我瞧着这孩子能有出息。但话不能说满了,几十年后的事谁又知道呢?”
    苏麻喇嬷嬷不大理解:“主子担心什么?”
    太皇太后轻轻一叹,说道:“玄烨若也能如你我这般长寿,太子岂不是要做三四十年的太子?少年时的太子,必然意气风发壮志凌云,往后十几二十年里,一定能学得不少本事有所作为。可再往后呢?诸皇子都长大了,一样是皇帝的儿子,凭什么他们就当不得皇帝?太宗也好,福临和玄烨也好,他们都不是嫡子,大清国至今未有嫡子继承大统。既然如此,其他皇子们就会不想?恐怕他们的额娘们现在就已经开始想,二三十年后也该他们自己想了。”
    这话听得苏麻喇嬷嬷很紧张,轻声劝:“说不得呢,只怕没人提起还不敢有这个心,一听说了,才要动摇。”
    太皇太后却看得开:“若真有这一天,我们两个早就不在了。看不见摸不着没得操心,哪怕现在就在我眼前,我也不会太难过。当初我保福临登基,又保玄烨登基,哪一条路不是披荆斩棘?太子的人生也不会一路顺意,走不走得下去,看命,更看他自己的德行。能者居上,辛苦争得天下,才会好好珍惜。这些都是后话,你我啊,都看不到的。”
    苏麻喇嬷嬷却叹:“奴婢也真不想看到那一天。太宗当年多不容易,四大贝勒明争暗斗,哪怕太宗当了大汗,他们还是虎视眈眈。当年的贝勒们都是跟着太祖皇帝在沙场上滚着长大的,可如今的皇阿哥们,都是乳母嬷嬷捧着长大的,这往后……”
    “再如何,终究会一代一代生生不息地传承下去。朱元璋当年又怎么会想到紫禁城会被满人做了主?我是不去想几百年后的事,我这一辈子,什么都经历过,知足了。”太皇太后淡然而笑,“苏麻喇,咱们年纪也大了,不知哪一天就要走了。几十年后的事轮不到我们操心,该享享清福了。”
    “奴婢听您的,这会儿去瞧瞧德嫔娘娘的茶好了没有,可是茶水房里的宫女偷懒,她一个人忙不过来?”苏麻喇嬷嬷笑着,转身往外头来。可出门就见德嫔捧着茶水站在那里,她伸手摸了摸茶碗,已经不烫了,便拉着岚琪往外头去,轻声问:“娘娘来了多久?”
    岚琪坦率地说:“挺久了,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见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定在那里就不想动了。嬷嬷,我该去向太皇太后认错吧。”
    “奴婢和您再去换了茶水来,认错不必了,主子也没说什么要紧的话。”苏麻喇嬷嬷和她再折返茶水房,两人彼此沉默着重新换了滚烫的茶,半天没说话,直到快走时嬷嬷才问岚琪,“奴婢曾经对您说的话,您还记着吗?”
    方才老人家那一番肺腑,也牵动了岚琪的心神,此刻苏麻喇嬷嬷问,她立刻就有答案,用力地点头说:“您说过,我不能干政,可我能看着自己的儿子,保着自己的儿子。”
    苏麻喇嬷嬷欣然,与她往太皇太后跟前去,路上笑着说:“那就得了,奴婢和主子只管享清福了,往后的事,娘娘您要自己掂量斟酌,反正……总有万岁爷在您身边呢。”
    两人进门,太皇太后并不知这些事,瞧见岚琪身上衣服单薄,便说她:“玄烨派人来传话,要你不许贪凉,你怎么不多穿一件,这么单薄瞧得我身上都寒津津的。”
    岚琪赶紧出去加了一件褂子进来,笑着说:“茶水房里炉子一烤就热了,是才刚脱了的。”
    太皇太后喝了最爱的蜜枣茶,惬意地歪在一旁说:“不要年轻就不知保养,你看宜嫔这一病,入夏前都要养着了。玄烨转眼就回来了,你少不得要在身边伺候,别也伤风咳嗽,胤祚都一岁多了,你也该给他添个弟弟妹妹。”
    岚琪脸颊绯红,腻在太皇太后身边说:“您总是这样直拉拉讲,好歹也顾一顾臣妾脸皮薄,有几回皇上在您也这么说,人家回过头就被欺负取笑。”
    却逗得太皇太后很高兴,揉搓着她说:“也是也是,有了身孕就又不能照顾他。你们哪,实在矛盾得很。”
    此时外头宫女来禀告,说温妃娘娘驾到。太皇太后倒是奇怪,这个小钮祜禄氏怎么会来,这个时辰也不该晨昏定省来请安,便让苏麻喇嬷嬷出去瞧瞧。不多时苏麻喇嬷嬷先回来,在太皇太后身边附耳低语,老人家蹙眉,沉沉地问:“竟有这种事?”
    岚琪已经立在一旁,太皇太后看了看她,似觉得没什么不妥,就让苏麻喇嬷嬷带人进来。而温妃一进门,岚琪就瞧见她双眸通红似乎哭过的,身后跟了冬云,另还有一个太医。
    一众人叩首行礼,太皇太后让温妃坐了,直接问太医:“到底怎么发现的?”
    岚琪听得莫名其妙,却见近些日子很活泼开朗的温妃扭过脸便垂泪,但又倔强地擦了,再听太医和冬云说明是什么事,直听得岚琪背脊发冷。
    还记得觉禅氏临盆那天,岚琪在咸福宫里,正遇上温妃身上不自在,冬云特地熬了乌鸡汤。显然平日也注重保养,但温妃一直恹恹软软。这一次因觉禅氏产后调理,每日也要进药,太医来查看时,发现温妃平日服的补药气味不对。起初还以为是给觉禅常在服用的药两边搞错了,再查看,不仅没有错,温妃娘娘更是服用这样的补药一两年光景了。
    如觉禅常在此刻服的药,行气旺血,但类似疗效的药温妃娘娘吃了一两年,这么弱的身子这么旺的血,宫内自然守不住胎。如此推断来看,这两年温妃侍寝不少却一直没有好消息,该是吃错药的缘故。
    岚琪当年调养身子时,每天跟着慈宁宫吃药,她从来没想过会吃错药。而事实经苏麻喇嬷嬷悉心调理,她真的顺利产下了四阿哥,之后又接连有了胤祚,那些药必然是极好的东西。可同样的事轮到温妃,她竟不知不觉吃错了那么久的药。
    太医更危言耸听地说:“若再吃上三四年,只怕温妃娘娘一辈子都难有身孕了。”
    太皇太后气得脸色苍白,温妃虽垂泪,但并未哭泣,定定地坐在那里,好半晌才听太皇太后问她:“这件事,还有谁知道?你……你家里的人呢?”
    温妃定神道:“臣妾听太医说后,就先来慈宁宫请您做主了,家里什么人?阿灵阿他们臣妾再不往来的。”
    “不往来?”太皇太后皱眉问,“你这样说,是要把自己和娘家人撇清关系?”
    温妃拭去眼角泪珠,坚毅地颔首:“道不同不相为谋,臣妾想活得长命百岁,不愿像姐姐那样,耗得油尽灯枯。”
    “你倒是看得通透。”太皇太后轻叹,但似乎对温妃的决心仍有所保留。虽然她也知道,这些年钮祜禄家不比往年嚣张闹腾,宫内有佟贵妃不可逾越之余,温妃对家人过分冷淡才是最大的缘故。她不仅时常推托见面,据说见了也不过几句话就打发,甚至还酸言冷语地挖苦家人,今年腊月正月都不见钮祜禄家里有人进宫。可见此刻这些话,并非气极了胡说的。
    但她终究是钮祜禄家的女儿,一时的冷漠,能坚持一世不相往来?宫里的女人,都巴不得宫外有靠山,惠嫔之所以能左右逢源,除了她性子好会做人,更因背后有明珠府撑腰。温妃放着这么大的家族不依靠,诸如吃错药的事,谁来替她出面讨一个公道?
    “既然你在看顾觉禅常在的脉,往后温妃娘娘的调理也交付给你了,两三月内要让我看到温妃好起来。”太皇太后悠悠下令,指了太医说,“这件事止于此,我自有公道给温妃,不消你到处宣扬。若听见什么闲言碎语在宫内流传,你这碗饭吃不得,家里老小还指望谁过日子?”
    太医慌忙屈膝顿首,说绝不对外宣扬,更发誓会调理好温妃的身体,之后便被打发出去。太皇太后看了眼岚琪说:“你坐下吧。”
    岚琪一直站在边上,此刻浅浅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了。苏麻喇嬷嬷打发了那位太医回来,不知是否又问了什么,回来后就当着太皇太后和两位的面说:“奴婢多嘴问一句娘娘,伺候您的太医,不是一向由您家里选了送进宫的吗?为何这位太医稍稍一看就能看出您身体违和,而一直以来伺候您的太医,却看不出毛病,照理说该是最忠于您的人才对。”
    “嬷嬷说得不错,可那太医动不动就把我的事送出去告诉家里,之、之前……”温妃应答着,突然少了几分底气,垂首尴尬道,“之前有了身孕小产,加上承乾宫的事,彻底与阿灵阿闹翻,我就再也不让这些太医来照顾我。现在的太医是皇上后来指派的,想来和家里没什么关系,至于他为什么看不出来,我是不懂的。这些药是那年小产后,长久吃着的。太医似乎也总说我不大好,中间换过几次方子,可从前吃的也查不出来了,现在这些药真正从几时开始吃的,我也不知道。”
    岚琪看到太皇太后眼中闪过极冷的光芒,冷得她的心都跟着揪紧。但老人家却没说什么,只是嘱咐温妃:“我会另外再派太医来给你瞧瞧,你安心养身体。你能顾得周全不闹得人尽皆知,我很欣慰,你姐姐也一向是最稳重的人,先跪安吧。”又对岚琪说,“替我送送,你也不必回来了,回去歇着就好。”
    两人起身告退,岚琪跟在温妃身后离了慈宁宫。她来得很低调,一乘软轿,只有冬云和之前那位太医相随,岚琪身边也只有紫玉、绿珠。温妃立在门前说:“可否去咸福宫喝杯茶,我想有个人说说话。”
    岚琪不置可否,温妃面上笑容凄楚,自嘲道:“我进宫原是为给姐姐生孩子的,可她走了,我的孩子也没保住。好在我对孩子并没有欲望,这种药吃一辈子我大概也无所谓。可偏偏皇上让我养了八阿哥,孩子真是可爱,我每天看着他,就想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该多好。我更加殷勤地吃药调养,谁晓得今早我抱着八阿哥去给觉禅常在看,我们俩的药送在一处,她的太医正好来了,拦着说药弄错了,再一查……”她含泪看着岚琪苦笑,“你说,谁要害我?是不是我的报应?”
    岚琪摇头,垂首应道:“臣妾不知,娘娘不要多想了,早些回去休息吧。臣妾宫里还有事,下回再去看望您。”
    “就喝一杯茶,我不会给你喝不干不净的东西。”温妃几乎是恳求的语气,“咸福宫里太冷了,我一个人坐着害怕。”
    “那臣妾先回永和宫,把六阿哥抱来,让他看看八阿哥可好?”岚琪终于抬起头,微笑道,“胤祚还没见过八阿哥。”
    温妃的面上似有春风拂过,欢喜异常地笑起来:“我等你来,你可要来啊。”
    面前的人竟是高高兴兴地走了,一扫方才的哀怨气息,她上了轿子还不忘掀起帘子说:“你可要快些来,我让冬云给胤祚蒸鸡蛋羹吃。”
    直等温妃的轿子行远,绿珠才跟上来问:“主子您怎么松口了呀,咱们真的要去吗?要不要奴婢一会儿去回话,说有事儿走不开?”
    “不成,我可是连胤祚都算上了,不好撒谎。”岚琪不在意,赶紧领着她们回去。本以为胤祚会午睡,小家伙竟还十分精神。岚琪给他穿戴好,亲自抱着出门。可还未上轿子,就见承乾宫那边的门开了,嘹亮的孩子哭声越来越响,所有人都看见四阿哥被抱出来放在门前。可乳母立刻又进去了,只留孩子一个人在门口,不知是要做什么,但胤禛那一声声“额娘”听得岚琪直心颤。
    她不由自主地朝前走了几步,乳母上来要接过胤祚,她才猛地回神,不仅没有松开胤祚,更往后退了。
    “额娘……”岚琪才转身,胤禛的哭声又刺入肺腑,她明知道这额娘不是喊自己,还是应声转过来。可是这次却看到衣着华丽的贵妃走出门,抱臂蹲在胤禛的面前。看得出来她有些生气,可那生气的眼神也就只能吓吓孩子。不知贵妃说着什么,说话时还噘着嘴,一边却已经拿起帕子给四阿哥擦眼泪了。
    胤禛不再号啕大哭,擦了眼泪就伏在贵妃肩头撒娇。佟贵妃把他抱起来,侧身就瞧见这边的人。岚琪反而一怔,避无可避,而贵妃似乎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她唯有抱着胤祚过来躬身施礼。
    “你要出门?”佟贵妃瞧见永和宫门前的轿子,又问,“还是刚回来?”“臣妾要带六阿哥去咸福宫,温妃娘娘请臣妾去喝杯茶,顺便胤祚没见过八阿哥,让他去看看小弟弟。”岚琪答应着,示意乳母跟上来抱走胤祚。乳母抱着六阿哥给贵妃行了礼,就回到原处去。但胤禛看到弟弟走了,自己伸着手也要去,在贵妃怀里哼哼唧唧的。
    贵妃没有答应,让乳母把纠缠的孩子带走,自己则看着岚琪说:“你一个人去喝茶就是了,带六阿哥做什么?八阿哥虽是养在温妃膝下,可他的生母能和你比吗?我们四阿哥才不会去,一个奶娃娃有什么可看的?”
    “臣妾并没有邀请四阿哥。”岚琪满心莫名,才要解释,又听贵妃干咳了一声说:“你刚才是不是瞧见我把胤禛赶出来了?”
    岚琪点点头,自觉尴尬,可贵妃却继续说:“他刚才抓伤了乳母的胳膊,没道理地乱发脾气,我是在教训他,可没有半点儿要赶他走的意思。你不要看到了就瞎想,又跑去什么地方瞎说。”
    岚琪一言不发,佟贵妃说完转身就走,承乾宫宫门合上。她身后的绿珠、紫玉忙奔过来问她走不走,她才苦笑说:“我实在是弄不懂这位娘娘的脾气。”
    而此刻慈宁宫里,太医院的人来了两拨,都是太皇太后的心腹,在内殿说了许久的话。直到所有人都散了,苏麻喇嬷嬷也没让其他宫女进来伺候,独自一人陪着太皇太后,见她愁眉不展,忍不住问:“您还是在怀疑皇上?”
    “温妃说那个太医是他指派的,若是那太医动的手脚,未必不是玄烨的意思。我不愿他做这样的事。”太皇太后隐忧重重,“避孕虽不是杀子,可他这样做,是要折了自己的福气的。当初佟妃那些香囊,害得宜嫔失子,就是个教训。”
    也许是年纪大了,太皇太后越发敬畏神佛报应,年轻时也有杀伐决断的魄力,如今却少了那样的狠劲儿。或许老人家还留着一手铁腕,但她终究不愿玄烨亲自做这类伤害子嗣延绵的事,此刻禁不住心事重重,对苏麻喇嬷嬷说:“他答应我,不再这样做的。”
    苏麻喇嬷嬷宽解着:“万岁爷自小就听您的话,答应了一定不会再犯。奴婢会派人好好去查,若不是万岁爷的心思,您岂不是冤枉了他。”
    太皇太后目色幽冷,恨恨道:“好好查,若不是玄烨的意思,而是这宫里头哪个女人生了坏心眼,或是索额图、佟国维他们又把爪子伸进来,这次一定要严办,杀鸡儆猴。”
    这边厢,岚琪抱着胤祚慢慢悠悠到了咸福宫,下了轿子就听见婴儿啼哭。胤祚懵懂地听着,岚琪哄他说:“是小弟弟,比胤祐还小的小弟弟,胤祚是哥哥了,一会儿可不能哭的。”
    说话工夫温妃亲自迎出来了,满面喜色笑意,伸手想抱抱胤祚,岚琪大方地递给她,可才一松手,胤祚立刻大哭。
    “胤祚,这是温娘娘,让温娘娘抱抱。”见儿子大哭,岚琪连声哄他。可是小家伙却搂着岚琪的脖子不肯撒手,温妃碰他还好,如果岚琪松手让她抱,胤祚就大喊大叫地哭,震得岚琪耳朵生疼。
    “他是不是以为,你不要他了,把他送来这里了?”温妃手足无措,但还是欢喜地笑着,“不如先进门吧,六阿哥一定是从来没到过这地方,认生了。”
    孩子哭闹是常有的事,岚琪见温妃如此大方,自己也不尴尬了,笑着说:“平日数他最皮,今天倒矜持认生起来。”一边轻拍胤祚的屁股训他不许哭,一边被拥簇着进了门。倒是六阿哥这一哭,里头婴儿不哭了。一行人进了屋子,温妃径直领母子俩到摇篮边,才出生不久的孩子,一阵哭闹后就睡过去了。
    胤祚见到摇篮里比自己还小的孩子,而且比他见过的胤祐还小,顿时放松了警惕。被额娘放下来后,就扒拉着摇篮看,想要伸手去摸摸,奈何自己的手臂太短,一两次不得法,就哼哼唧唧缠着身边乳母要抱抱。岚琪吩咐别让儿子吵醒八阿哥,便留下乳母们照顾,自己和温妃退了出来。
    冬云已经张罗了各色茶点,铺张地摆了一桌子,岚琪且笑:“这么多东西,臣妾怎么吃得完。”
    “每样尝尝,我与你说过的,咸福宫里别的没有,各种好吃的不少。一会儿把胤祚带出来,他瞧见温娘娘这里这么多好吃的,以后一定常常要来。我请不动你,骗骗小孩子容易。”温妃欣喜异常,拉着岚琪一同坐下,将桌上精致的点心推给她。
    而冬云则搬来精致小巧的茶炉,当面开了一罐水。岚琪笑问哪里的泉水,温妃却道:“是旧年夏天我采的花上露水,哪天傍晚一场雷雨把尘土都冲刷干净,隔日早起花上的露水就极清透,一点一滴采的,一整个夏天也只得了这一罐。我本想留着哄皇上的,不过给你喝更好。你闻闻。”
    岚琪也擅长茶道,听说过有文人雅士采集露水,可那是最耗费工夫的事,她可没这个心思。总觉得说得好听是雅兴,实际明明就是闲得不得了的人,才有心思做这个。此刻闻见水中隐隐透出的花香,想起旧年夏天她陪着太皇太后在行宫静养,宫里头的事一概不知,而彼时觉禅氏独宠无二,温妃的日子一定更加清闲,转眼间觉禅氏生下皇子,又养在她的名下,这宫里的事,真真谁也猜不到将来会怎样。
    “这水太香不宜泡茶,会冲了茶叶的香气,变得不伦不类。臣妾也不敢喝茶怕夜里不好睡,娘娘这里可有花蜜,用来兑一碗蜜茶,一定最清甜。”岚琪笑着将罐子还给冬云,劝温妃说,“难得的好水,不要和茶叶彼此糟蹋了。”
    温妃啧啧:“果然你懂,本打算哄皇上用的,还预备用最好的茶,幸亏没有闹笑话。”便吩咐冬云,“把年里太后赏我的槐花蜜拿来。”
    此时见觉禅氏身边的香荷来行礼,说是谢谢温妃赏赐过去的点心,原是岚琪这边摆了一桌子的东西,温妃也送过去了一些。她倒是很客气,吩咐香荷:“你家主子要多吃点儿才好,这么久了身子还没养起来,你可别偷吃啊,我让冬云再给你拿一些就是了。”
    岚琪在边上看着,瞧见香荷脸上也是喜滋滋的,这咸福宫里主子奴才的关系还不错。只等人走了,温妃才对岚琪说:“等咱们聊好了,你走时愿意的话,再去瞧瞧觉禅常在吧,现在只我们坐着说话。”
    “臣妾听您的。”岚琪自然是客随主便。
    “说起来,我自己也奇怪,近些年怎么天天精神那么好,每个月一到那几天就软得说话都懒,腹痛腰酸浑身不舒服,但日子一过去,我又每天都很精神。现在听太医说,是我身子里血气过旺,这样想我也不奇怪了。”温妃一手支着脑袋,叹了声,“眼下那个太医被太皇太后扣住,我也见不到,真想问问是他医术太庸碌,还是故意害我,又或者是被别人动了手脚。德嫔你说,我这样一个人,有什么可害的?”
    岚琪道:“臣妾不懂这些门道,臣妾只知道,您终究是钮祜禄家的女儿,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妹。”
    “是吗?”温妃面上突然黯淡下来,拿起筷子夹点心吃,一边慢悠悠说,“所以无论我怎么想摆脱他们,也注定一辈子摆脱不了?你说会不会是……”
    一只三鲜蒸饺被放在了岚琪面前的碟子里,温妃看着她说:“如果是皇上授意那个太医对我下药,怎么办?我这样告去慈宁宫,不是和皇上对着干了吗?”
    “娘娘……怎么这么说?”岚琪惊愕,更想起太皇太后方才在眼中闪过的寒光,难道太皇太后也这么想,还是她自己多想了?
    温妃苦笑:“那个太医,是皇上给我指派的,本是我求皇上不要再让阿灵阿的眼线来盯着我,虽然我知道去掉一个太医也去不掉别的人,但不知道的也就算了,知道的,我可真不想天天看见他
    。皇上就答应我了,隔天就指定了新的太医,直到现在。”
    “皇上他,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岚琪晃了晃脑袋。
    “我姐姐一向不大侍寝,皇上本来就不喜欢她,没有孩子也正常。”温妃面色凄凄,眼底有不知为何的绝望,方才见到岚琪的喜悦已经淡了,幽幽说道,“可皇上对我很好,不来的日子也会派人来问问我怎么样,来的日子,和我说说玩笑话,一直都很好。哪怕我在承乾宫闹出那么大的事,他与我明明白白说清楚后,也没有半分嫌弃我。若是我病了,更是时不时派人来探问。我觉得自己的日子,比姐姐当年好多了。我这个妃位,有名有实,比她强百倍。可今天突然听说我吃的药不对,心里寒得,比当初碰到姐姐冰凉的身体都觉得冷。”
    “若是别人呢?您不该这样想,冤枉了皇上可怎么好?皇上那么喜欢孩子,虽有留与不留的规矩,可这些年哪怕答应常在都没有过不留的事,怎么也轮不到您身上来。”
    岚琪努力劝慰温妃,可她心里没有底。她眼中的玄烨,呵护自己恨不得每天捧在手心里,她想象不出皇帝会这样狠心。何况这么些年,低阶的妃嫔产子不少,哪怕一夜恩宠,也没说不留,布贵人、戴常在,都先后有皇嗣,玄烨何至于……
    何至于?可不就是因为低阶的妃嫔才无所谓,而温妃是钮祜禄家的女儿,佟贵妃自身不好生养,也许就真是玄烨做的呢?
    “咱们可不能先冤枉了皇上。”岚琪说这一句,心里也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她怎么能怀疑玄烨,这宫里头坏心眼的人,还少吗?一定不是玄烨。
    “若不是皇上,我心里就能好受多。”温妃停了停,垂眸不知思考什么,须臾才继续道,“我想等皇上回銮后,亲自问他是不是,只要皇上应我不是,我就再也不瞎想。不管是谁,知道与否都无所谓,反正我这辈子自欺欺人的事,也不少了。”
    岚琪凝视她,在温妃的眼睛里,竟看到几分与自己相同的神情。她一直明白,选秀入宫也好,她这样从宫女来的也好,并非人人都对皇帝有真正的男女之情,觉禅氏就是最好的例证。而如她那样对玄烨有情的,荣嫔、端嫔大概是。但这一刻她却觉得,眼前的小钮祜禄氏,总是口口声声说她入宫是为了给钮祜禄皇后生一男半女,如今瞧着,她似乎真对玄烨生情了。
    女人很敏感很细腻,岚琪身边的布贵人、戴常在,她们对皇帝和自己很不一样。她们是敬畏皇帝,对一切都怀着受宠若惊的态度,而荣嫔和端嫔不同。这里头细微的差别,岚琪心里都明白。眼下的温妃,每一句话里,都透着对自身感情的怀疑。她大抵是爱上玄烨了,才会那么在乎到底是不是皇帝给她下了药。
    “我会好好调养身子,我想有自己的孩子。八阿哥虽然可爱,但终究不是我的孩子。觉禅常在也挺可怜的,我不想剥夺她做母亲的权利。”温妃微微笑起来,仿佛对未来充满了遐想,“我要比我姐姐活得好,活得坦荡。光看着你,我就觉得日子有盼头。你放心,我不会和你争什么,也老早就对你说,我不会害你。我晓得你心里忌惮我,外头的人也说我阴阳怪气,但我不在乎,只要自己能过得开心,就成了。”
    岚琪垂首,轻声道:“昔日身体虚寒,臣妾跟着太皇太后吃药调养,一年半载后就有了四阿哥和六阿哥。娘娘还那么年轻,好好调理,一定会好起来。这件事如今太皇太后知道了,臣妾也知道了,不管是谁做的,慈宁宫不会看着不管,您安心养身体为好。”
    温妃却问:“德嫔,那你说,我到底该不该亲自去问皇上这件事?”
    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将心爱的男人拱手相让,除非缘尽了情断了,不得不转身离开,或是被狠狠抛弃,纵然如此也谈不上一个“让”字。
    但为何,岚琪此刻听着温妃的每一句话,都仿佛觉得她在希望自己能腾出些地方,好让她在玄烨的心里占一个角落?是她想多了,是她太在乎自己在玄烨心里的位置,才防备地看待别的女人?
    “德嫔姐姐,你怎么不说话?”温妃笑着凑上来,却将岚琪吓了一跳,忙离座道:“臣妾不敢受您一声姐姐,若叫外人听去,实在坏了规矩。”
    温妃难掩失望,但并未不悦,只是笑叹:“可不是吗,我刚才也是喜欢了才喊的。我知道没有人愿意做我的姐姐,我姐姐的命不好。而即便你愿意,我真喊你一声姐姐,别人还不定怎么想你我的关系,恐怕又要生出什么事端。”
    岚琪慢慢坐回,端起微凉的蜜茶浅饮一口,但觉槐花蜜香甜馥郁,哪里还吃得出什么花上露水的绝妙。可见这采集露水冲泡茶饮,真是闲来无事的人才想出的耗费时辰的法子。好好的东西,冲茶恐抢了茶香,冲蜜又被融合得毫无痕迹,到头来不过是白辛苦一场。
    “你这样回避,想来是不赞同我亲自去问皇上。”温妃又将几样点心拣了堆在岚琪面前的碟子里,自顾自地说,“我既然求太皇太后做主了,的确不该再去问皇上。万一真的是皇上的意思,太皇太后一定会劝说他。我若再去问他,他心里若自此厌恶我就不好了。”
    “娘娘思量得很周全。”岚琪低语。
    “皇上并不讨厌我,如果真是他的意思命太医令我避孕,也许是顾虑我背后的家族,想来情有可原。皇上有皇上的顾虑,所以我现在有些后悔了。”温妃面上喜色渐淡,忧心说,“我该自己私下里派人查一查,若是旁人使诈,我再行请两宫做主不迟。可若是皇上的意思,我就不该违逆。现在想,兴许这一次,我和他的情意就要断了。也许我没有孩子,他会一直待我如此好,可我有了孩子……”
    岚琪看着她,心里有酸楚掠过。她也知道自己能得玄烨眷顾,家世背景的清白低微,是让他可以毫无顾忌喜欢的重要原因。她偶尔也会胡乱想,若自己是出生高门的贵族千金,会不会即便入宫走到他身边,也不过是承乾宫、咸福宫这样的光景?
    她如今越来越小气,不能想象玄烨抱着别的女人,像钟爱自己那样钟爱她。说着他提起佟贵妃和温妃时的话,用那些字眼,来形容自己。光是想一想,心里就揪着痛。而眼前的温妃显然已经爱上了皇帝,可她却不知道她爱上的男人搂着别人时,是如何形容她的存在。
    深宫里的爱情,一不小心就会变得扭曲。每个人都以面具示人,此时此刻岚琪也躲在面具后头端详着温妃,不愿更永远都不会对她暴露心事,心底的自私正不断膨胀。她没有那样宽广的心胸,本以为或许真的能做一做朋友做一做姐妹,但此刻见她坦言对玄烨的眷恋,岚琪才打开的心门,又轰然合上了。
    “我还是不问的好,还是守在这里,管他有没有孩子,有八阿哥也挺好的。”温妃大口吃着点心,腮帮子鼓鼓地说,“不然挺好的日子要被我折腾掉了,我能作弄阿灵阿他们,可不敢算计皇上啊。”
    岚琪也开始吃面前的点心,果然每一样都精致无比。温妃一定是花尽心思想要让皇帝开心,也不知是否如她所说,皇帝一次都没在咸福宫用过膳。
    “德嫔娘娘,六阿哥找您呢。”此刻乳母领着胤祚出来,小家伙蹒跚而至,大抵是闻到香味,就没耐心再看熟睡的小婴儿。又见满桌子琳琅满目的点心,眼睛睁得大大的,爬到岚琪身上,伸手就要抓东西往嘴里塞。
    温妃瞧见欢喜极了,夹了一只兔儿模样的豆包给他。胤祚却不肯拿,转身油腻腻的小手就抱住了额娘的脖子,其他东西也不要了。岚琪拉开他才摸过水晶蒸饺的小手,一面哄道:“温娘娘给你小兔子呢,胤祚快拿,谢谢温娘娘呀。”
    可孩子却老大不情愿,只管拿油乎乎的小手在母亲身上蹭,嘴里哼哼唧唧的,不知在说什么。温妃也不计较,问冬云鸡蛋羹蒸了没有。不多久端来一盅鸡蛋羹,说是拿鸡汤炖的,只放了零星几粒盐,送到岚琪面前。她自己尝了一口很合适,才哄儿子吃。
    见胤祚吃得开心,温妃也高兴,不由自主过来伸手也想喂,可岚琪才把勺子递给她,胤祚一看到就瘪嘴哭,发脾气似的在岚琪怀里乱蹬。
    孩子没道理地闹别扭,来回几次,温妃的热情也淡了,无奈地说:“六阿哥好像不喜欢我呢。”
    “大抵是有些闹觉,平日里六阿哥此刻该午睡了。”乳母在边上温和地打圆场,“六阿哥困了就只认德嫔娘娘,连奴婢几个都不要的,这会儿瞧着该是困了。”
    温妃脸上才缓和些,笑着说:“下回等他睡醒了再来,我很想和他亲近。咱们八阿哥转眼也要长大,兄弟们玩儿在一起多热闹。他们也只这几年自由,瞧瞧大阿哥和太子,听说惠嫔连大阿哥的面儿都见不上了。”
    岚琪敷衍着,哄着怀里焦躁不安的儿子,果然如乳母所说,没多久胤祚竟伏在额娘肩上睡着了。岚琪便借口要告辞,更为了儿子的失礼道歉,说下回等孩子精神时再领他来。
    温妃听说岚琪还要来,不再依依不舍,亲自送她到门外坐轿子,热络地说:“皇上正好不在宫里,太皇太后那里的事总有限,你得空了就来坐坐。”
    “多谢娘娘。”岚琪客气着,好容易上轿离开,走远了才舒口气。看着怀里熟睡的儿子,想起出门前遇见佟贵妃时叫她别带儿子来,别的还好,但胤祚这样不给温妃面子,没道理地讨厌人家,实在是让她很尴尬,若是方才听贵妃的话,不带儿子来就好了。
    “额娘往后不领你去咸福宫了。”亲了亲熟睡的孩子,岚琪也算定了心,原先矛盾着一味无视温妃的热情总显得太冷漠,如今她不再烦恼。这朋友姐妹是绝做不成的,她可不想去听一个女人絮絮叨叨说她如何深爱自己也爱着的男人,做皇帝的女人,已经有太多无可奈何,这点儿私心,成全便成全了。
    转眼皇帝离宫已近半月,三月阳春天,宫里的花竞相绽放,气候暖和了人也愿意多走动,各宫各院偶尔小聚赏花,日子很是安宁。这一日外头传来消息,皇帝三日后回銮,端嫔几人正聚在永和宫,笑话岚琪说:“皇上一定想极了你,永和宫的茶咱们往后又不知几时能吃了。”
    这段日子里岚琪没少被她们欺负,招待茶水点心的银子也没少花,胜在乐呵舒心,投缘的人聚在一起才好打发时日。这会儿听见端嫔打趣她,也跟着嬉闹几句,大家说说笑笑,一下午的时辰便又打发了,日近黄昏时才散。
    客人离去,岚琪去儿子屋里看了看,再回来时,却见环春领着紫玉在翻被褥。问她们为何这样晚了还折腾,环春笑说圣驾就要回宫,备着皇上随时来,俩人笑得贼兮兮的。岚琪恨道:“你们都只管欺负我,改日我急了,把你们都赶走才好。”
    众人围着她起哄,一并将新的被褥都换上,正要叫外头小宫女来拿走换下的东西,只见绿珠进来,皱眉头说:“主子,门前来了人,说是皇上派的人要见娘娘。奴婢请他们进来,又不肯,说请娘娘到门前说几句话就好。来了两个人,一个瞧着是乾清宫的,另一个黑漆漆戴着帽子遮着脸,奴婢看不见。”
    虽觉得奇怪,但听说是皇上派人来,岚琪不敢耽误,转身就要出去。可环春见绿珠刘海都湿了,知道外头又飘春雨,便拿了薄斗篷给岚琪围上,自己又打了一把伞,两人这才到门前。
    立在前头的的确是在乾清宫当差的太监,但平时不大近身伺候,岚琪仅仅觉得眼熟。而他身后的人,穿了黑斗篷,见她出来了,才走到跟前,放下帽子。
    “恭亲王?”岚琪很讶异,虽然暮色昏黄,但绝对看得清是恭亲王常宁。他本该随圣驾在昌瑞山的,怎么先回宫了?
    “臣见过德嫔娘娘。”恭亲王欠身,之后便道,“皇上派臣来接娘娘出宫一见,因决定仓促且不宜张扬,还望娘娘此刻换了行装,扮作宫女模样随臣出宫。”
    岚琪不解,疑问道:“并非我不信王爷,但宫嫔不得随意擅自离宫,仅凭您一句话,我不能随行。况且今日才有话传至慈宁宫,说皇上三日后回銮,龙体安康,皇上要见我做什么?”
    恭亲王不以为意,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递给环春,环春再拿给岚琪,的确是玄烨随身的东西,便听常宁笑道:“皇上知道娘娘未必肯随行,派其他的人都不妥当,臣便领命前来。皇上另赐玉佩做凭证,让臣务必妥善接您出宫相见。”
    “皇上身子不好吗?”岚琪满腹忧心,一边已将玉佩收好。
    恭亲王笑道:“皇上很好,至于为何请娘娘出宫,娘娘到了就晓得了,绝不是什么坏事。”
    “好事?”岚琪垂眸思量,又道,“我想告知太皇太后。我每日都要去慈宁宫伺候,若突然不辞而别,一定会引起风波。”
    “娘娘,皇上此行严肃庄重,虽然已是回程途中,但还是有些事是不方便做的,只怕太皇太后知道了未必肯放行。左右三日后皇上就回来了,做什么还带您出宫呢?太皇太后一定会这样想,您就走不成了。”常宁也有些为难,好在来之前玄烨把一切都给他想好了,就是猜透了岚琪的心思,才晓得要这么做不容易。
    倒是环春爽快,笑着说:“王爷怎么会假传圣旨。娘娘去吧,您离宫后奴婢就说您病了,永和宫里不见客,布贵人她们也一概不见。三天很快就过去的,到时候您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就成了。”
    “下雨了,王爷不要立在门前,进屋檐下避一避,奴婢给娘娘准备好了,立刻就和您走。”环春更是不等岚琪答应,先请恭亲王到屋檐下避避雨,便拉着主子回去,翻了自己的衣裳要给她替换,更拆了发髻摘下翠玉珠钗。岚琪一边忙着改换行头,一边还嘀咕:“怎么你就答应了,我还没想好呢。”
    环春却笑:“一定是万岁爷有什么好玩儿的事惦记要您也去看看,又或者想带您出去散散心。奴婢信得过恭亲王,人家没事害您做什么。您放心去三天,六阿哥奴婢和乳母会好好照顾。永和宫里的一张张嘴,奴婢也会管严实的。就算真漏出去,是万岁爷带您出去玩儿的,怕什么呀?”
    说话工夫麻利地就给岚琪换了行头,岚琪瞧见镜子里的自己时,仿佛回到当年做宫女时的光景。匆匆出来,恭亲王说一路都安排好了,便跟着他趁着暮色深沉,消失在了紫禁城里。
    可毕竟是几个大活人在宫里行走,各路关卡再如何疏通打点,少不得会被人撞见。如惠嫔从宁寿宫回去时路过那一处,远远瞧见有男人进了永和宫的门。因躲雨不能逗留,且身边有宝云在她也不方便好奇。这会儿宝云去张罗晚膳,她从前的心腹宫女来奉茶,几句话说起这件事,惠嫔嘀咕着:“那一个身量绝不是宫里的太监,身影瞧着有几分像皇上。”
    “奴婢瞧着,怎么像恭亲王呢?”
    惠嫔眉头一颤:“不错,是像恭亲王。他怎么先回来了,难道皇上那里出了什么事?”眼瞧着宝云要进来,惠嫔低声嘱咐,“想法子送消息给明珠知道,是不是皇上出事了。我这里明日再瞧瞧永和宫的动静。慈宁宫也要留心,看看哪些人进出。”
    话音才落,宝云便进来请惠嫔用膳,主仆俩不着痕迹地散开。宝云看着奇怪也没动声色,惠嫔对她一向很客气,即便心里怀疑什么,也不会当面让主子下不来台。太皇太后派她来,多为了震慑,但凡心里有疑惑,报上去便可,并不必她亲自查什么。
    然而不说惠嫔隐约撞见恭亲王在永和宫门前就生了疑,便是岚琪自己,一脑袋冲出紫禁城,单车简行往京城外去,车轮滚滚不绝于耳时,她自己就先猛然冷静,醒悟了似的,忙不迭喊停车。恭亲王以为有要紧的事,勒马回身,关切道:“娘娘何事?”
    这下岚琪更尴尬,微红了双颊说:“隔日就有太医给我请脉,环春若说我病了,更加要派人来瞧的,怎么躲得过呢?王爷能不能再派人回去,还是向太皇太后禀告一声?”
    常宁笑道:“娘娘放心,皇上临别时就嘱咐臣,留一个可信的人在宫里,明日一早就去慈宁宫禀告。皇上说了,这件事很不妥当,太皇太后指不定会生气,可要紧的是把您带出来,其他日后再议。臣不敢假传圣旨,请您安心跟着臣走吧。皇上离京并不远,咱们脚程快些,子夜前就能到达御驾落脚的地方。”
    “这么近?那岂不是明天就能回京,又为何要三日?”岚琪满心疑惑,可问出口就觉得给恭亲王添麻烦。人家不辞辛苦来回跑一趟,还要听她婆婆妈妈,立刻又改口说,“那我们快些走吧,不要叫皇上等候。”
    常宁应道:“那请娘娘坐稳了。”
    之后车马行得更急,颠簸得岚琪骨头都要散了架。好在驾车之人技术娴熟,虽然难免颠簸,但还不至于危险得要把她甩出去。只等累得耳朵嗡嗡响,外头天色越来越黑时,马车才骤然停下。岚琪听见前头好似关防巡查的动静,不多久恭亲王就来请她:“娘娘下车吧。”
    出门时昏黄天色,此刻已是没有灯火就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恭亲王打了一盏灯笼,不好意思地递给她说:“辛苦娘娘自己掌着。恕臣冒昧,您现在是宫女了,明天如何皇上会亲自告诉您。臣带您进营帐前,路上若有人问起来,您就是宫女。”
    岚琪心里突突直跳,没来由地生出些兴奋感,掌着灯笼垂首一步步跟着恭亲王走,在大帐前停下。这里果然守卫森严,连恭亲王都不能轻易进入御帐,她忐忑不安地走进灯火通明的帐子,恭亲王却立刻转身要走,只欠身说了句:“娘娘辛苦了,臣告退。”
    “王……”岚琪想拦住再问话,可常宁已经走了。而她之所以还有疑问,全因这帐子里半个人影也不见,不是说玄烨要见她吗,人呢?
    吹灭了灯笼搁在地上,自行解下斗篷,里头穿着的是环春的衣服。帐子里有立地的大镜子,她站在前头瞧自己,抿了抿因颠簸而松散的发髻,再把钗子重新戴好。可抬手侍弄的工夫就觉得疲倦,连续的车马颠簸,她四肢百骸都似浮出了身体,人飘乎乎软绵绵的。
    正双手托着腰舒展筋骨,听见外头马蹄声,之后是匆忙的脚步声人声。也不知外头人说了什么,但见帐前门帘被掀开,一身金灿灿铠甲的玄烨赫然入目,岚琪的心猛然震荡,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
    皇帝身后没有人跟进来,他进门见岚琪一身宫女服色立在镜子前,也恍惚看迷了眼,心里极欢喜,却笑着说:“哪儿来的宫女,瞧见朕不行礼?罢了罢了,快来给朕脱了铠甲。”
    岚琪应声朝前挪了步子,可脑筋一转又停下,噘着嘴气呼呼地看着玄烨。两边互相瞪着,玄烨把持不住似的,笑着便腻过来把岚琪搂入怀。冰凉坚硬的铠甲也没觉得那么可怕,大半个月不见面,谁见了谁心里都是一团火。
    “臣妾可不是宫女了,不过穿了宫女的衣裳而已。”岚琪柔柔的一声,在玄烨怀里说,“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此行可安好?皇上……您想臣妾了吗?”
    玄烨眸中满是笑意,氤氲旖旎,在她脸颊上轻轻啄一口道:“想极了,恨不得日行千里回去瞧你。”
    岚琪娇笑:“那太皇太后呢,您也想皇祖母了吧。”
    玄烨在她腰上掐了一把:“矫情,快给朕脱了铠甲。才去检阅了军队夜行,白天也在将士中间厮混了一整日,满身尘土。一会儿他们送热水来的,给朕好好洗洗。”
    岚琪低语:“臣妾颠簸了大半夜,身上都出汗了,黏糊糊也很不舒服。”
    玄烨笑:“要不要一起……”
    “不要。”
    自然是不要,岚琪发现自己似乎是在军营里,不敢太放肆。但之后两人都收拾清爽依偎在一起时,玄烨才告诉她也非真正在军营里,是半路回来拐过来看一眼,有军队的人护驾而已。
    彼时岚琪“哦”了一声:“原来不在军营里?”
    玄烨立刻促狭地欺身而上:“所以呢?朕的德嫔娘娘,要做什么?”
    岚琪知道今晚逃不过,莫说玄烨浑身是火,她自己大半个月不见心爱之人,又折腾半夜眨眼
    远离宫闱在这荒郊野外,心里头的不安迷茫渐渐变了味道。再等真真切切在玄烨怀里,瞬间全化作了绵软情意,只是娇滴滴说:“臣妾怕不能,马车实在颠簸,浑身都疼,累得直犯困。”
    玄烨的大手便拂过她柔若无骨的身体,或轻或重地摩挲揉捏,哄着她:“朕给你揉揉,就不疼了。”
    岚琪娇软的肌肤一寸寸在玄烨的手下变红,虽然并非第一次在营帐中共赴云雨,但此番经历实在难得,又有小别胜新婚的意味,春宵几度无须赘述。只知翌日晨起,岚琪觉得身子更加绵软无力,奈何玄烨神采奕奕,将她独自留下歇息半天,自己又去忙要紧的事。
    待得日上三竿,玄烨又匆匆回来,岚琪也已梳洗打扮齐整。皇帝问她饿不饿,听说进了些点心了,便笑:“朕领你去一处瞧瞧。朕离京时路过,他们说回来若赶得巧能见到盛景,没想到真是遇见了,这就走。”
    岚琪却拉住问:“皇上,太皇太后那里要怎么办?别的人说闲话臣妾不怕,就怕太皇太后生气。”
    “总有朕在,皇祖母还不知道你我的脾气?出来了就别想了,朕想你散心快活才让常宁去接的,别叫他白辛苦一场。”玄烨不以为意,之后更是大大方方带着“宫女”出行。随行的人见过德嫔的极少,此行本就有宫女,皇帝带了几个过来,还是全留在原先的队伍里跟着太子,谁又计较呢。
    可宫里头活生生少了一个妃嫔,还是当今宠妃德嫔娘娘,可就由不得人不计较了。一夜过去,不晓得宫里从哪个角落传出来的谣言,说德嫔与恭亲王私通逃匿。话是十足的难听,下狠劲儿地戳着宫闱敏感之处,偏又这么巧,德嫔称病闭门谢客了。
    宫里人好奇,少不得想去永和宫一探究竟。但毕竟岚琪有德嫔之尊,太皇太后和太后不发话,抑或佟贵妃、温妃不计较,永和宫的门还真轻易不能进。慈宁宫里一早听说时,太皇太后真以为岚琪病了,打发太医来瞧。结果回去后太医的话模棱两可,说没见到本人,多多少少传出慈宁宫,宫里一时又沸沸扬扬。
    太皇太后果然生气,又派苏麻喇嬷嬷来看。环春这才挡不住,让苏麻喇嬷嬷亲眼瞧见了空荡荡的寝殿,而刚才隔着帘子伸出胳膊把脉的,也是绿珠装的。几人都跪求苏麻喇嬷嬷不要告诉太皇太后,被苏麻喇嬷嬷拧了耳朵骂:“糊涂东西,太皇太后能瞒?再瞒下去,多难听的话都出来了。”
    可等苏麻喇嬷嬷不安地折回慈宁宫,太皇太后却告诉她:“不必查了,是出宫去了。刚才有人来禀告,说玄烨让常宁来把人接走的,怕我不同意先斩后奏。昨晚半夜人都到玄烨身边了,今天一早才来禀告。玄烨胡闹,岚琪那孩子也没脑子,这样的事她不肯,常宁还绑了她吗?两个糊涂东西,宫里头,亲贵里头,不定要怎么说这件事,玄烨身边还跟着太子呢。”
    苏麻喇嬷嬷也只能劝:“毕竟没宣扬,不过是没影儿的谣传。到时候皇上安安生生回来,德嫔娘娘再好端端到人前,皇上不在乎的话,那些人说什么都没用。您先别生气,好在人都安全不是?等回来了您再教训不迟。”
    太皇太后无奈地笑:“教训是必然的,我管得岚琪越紧,她将来才越明白轻重,在人前才越懂尊贵。刚才担心有不好的事才烦躁,知道他们都好,就好好玩儿几天吧。做皇帝不容易,做皇帝的女人更难。”
    远在京城外的一双人,完全不知宫里头的热闹,仿佛放下所有心事。玄烨带着岚琪一路出了营帐,走远后便抱她共骑一乘,策马直奔营帐几里外的地方,爬上了高坡。可将近时玄烨却用帕子蒙住了她的眼睛,再慢悠悠引马前行,岚琪慌慌张张地被他从高高的马身抱下来,一步步蹒跚小心地跟着走,只听见玄烨说:“这里很多石头,慢慢些,不着急……”
    “皇上,把帕子解开吧,臣妾晕。”岚琪被蒙着眼,有光感却什么也看不见。好在终于在一处定下了,腰被皇帝搂住,她稍稍挣扎了一下说:“皇上,别人看见了。”
    “都在后头背过身的,哪个看,多事。”玄烨却嗔她,而后才稍稍解开帕子,透出一点点光让她适应。等她说睁得开眼了,才倏然抽开丝巾,听见岚琪惊讶出声,皇帝满意地笑了。
    映入眼帘的,是茫茫一片桃花林,居高临下,满目嫣红。桃花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岚琪从未见过这么多桃花一同盛开的景象。
    玄烨笑道:“这里天高地阔,这才是真正的赏花。朕知道你也一定烦闷紫禁城四面高墙的束缚,朕亦如是,何况你?”
    岚琪自觉身子都轻盈起来,春风徐徐,偶尔几缕极淡极淡的清香,几乎感觉不到,甚至是她自己臆想出来。可就是觉得肌骨松弛,浑身畅意,兴许就如玄烨说的,这里天高地阔,无拘无束。
    “离京时路过这里,听说若是回京时赶得巧就能瞧见开花盛景。但若气候不好或早或迟,就见不到了。可不知是你的缘分,还是朕的缘分,到底赶上了,一定想要你来瞧瞧。虽然派了常宁去,还是怕你不来。”玄烨拥着岚琪,闻不到花香却能闻见她颈间自有的气息,笑着说,“回来见到常宁,那小子还跟朕打哑谜,朕进帐子前都担心看不到你。好歹你是来了。明明只有半个月,为何朕这一次,会那么想你?”
    “皇上?”岚琪也不明白。
    可玄烨却有答案,依偎着她,言语中透着悲伤:“朕安置了两位皇后的陵寝,之后只剩下每年祭奠,修墓修陵,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她们明明都曾经是朕的妻子,可都离朕而去,钮祜禄氏尚可,赫舍里皇后与朕同患难,却不能共享福。岚琪……你答应了朕的,我们要伴一辈子。”
    “皇上……”岚琪心里又暖又疼,才明白玄烨为何这么冲动地把自己弄出宫,喜忧参半的情绪纠缠着他,他等不及到宫里再去排解。她也永远不会忘记当年乾清宫外雨幕中皇帝的背影,对于亡妻的不舍。不是她该嫉妒的旧情,而是这个男人值得托付的证明,他若是无情人,自己的情意又算什么?
    岚琪娇然笑道:“臣妾答应好几回了,您再问,臣妾可要收利息啦。”
    “你啊……”玄烨心情顿时明朗,抱起她转过身亲吻,“利息怎么算?今夜算吗?”
    “皇上!”想到后面的侍卫可能会听见,乌雅岚琪的脸比桃花更红。
    而此刻深宫里,永和宫门前热热闹闹,似乎是有妃嫔们要来探疾,环春拦着不让进,未免有些口舌之争。相邻的承乾宫里也听见动静,佟贵妃不耐烦地听青莲诉说,霍然起身道:“烦死了。”
    青莲一惊,忙道:“娘娘息怒,奴婢这就去劝各位娘娘离去,在外头吵吵嚷嚷是不大好。”
    佟贵妃却扶一扶发髻,将胸前扣子上垂的碧玺石放端正,便踩着花盆底子往外头走,嘴里说:“不必了,我亲自去瞧瞧,昨晚答应胤禛今天去和六阿哥玩耍来着。”
    青莲不解,只管跟上,先随主子去领了四阿哥。四阿哥一路“弟弟,弟弟”地喊着,母子俩出了门,慢悠悠往永和宫来。那边门前站着七八个妃嫔,一眼望去大多是些低阶服色,但荣嫔和惠嫔竟然也在。想来她们若不来,那些常在答应也不敢瞎闹。
    见佟贵妃走近,乌泱泱地跪了一地行礼的人,她略瞥了眼,冷声道:“在承乾宫里头就听见这里的动静,和德嫔相邻这么久了,还没见永和宫几时这样热闹过。”目光扫过荣嫔、惠嫔,唇际勾起轻蔑,“你们要探病,也不必大张旗鼓地来那么多人吧。不怕把德嫔的病吓得更重,她可是万岁爷心尖儿上的人,眼瞧着御驾回銮,你们不怕皇上责怪?”
    惠嫔笑道:“娘娘有所误会,臣妾和荣嫔姐姐来,是想劝各位妹妹回的。姐妹们都担忧德嫔妹妹的身子,臣妾正劝大家,心意到了就好,硬要进去瞧瞧,环春难做,德嫔也不能好好静养。”
    “还是惠嫔心思细腻,怪不得太皇太后也赏赐你得力的宫女。”佟贵妃看似夸赞的一句,却说得惠嫔很没有脸面。也不管她脸上什么颜色,自顾自继续说,“四阿哥要来与六阿哥玩耍,本宫正好也去瞧瞧德嫔的病。你们就不必进去了,吵吵嚷嚷什么样子,都散了吧。”
    “娘娘……”惠嫔不知要说什么,却被荣嫔拉住了,眼瞧着佟贵妃往门里头走,环春跪在门前拦住说,“贵妃娘娘留步吧。我家主子歇着了,您进去了也说不上话。等娘娘她精神好些了,奴婢再去承乾宫请您不迟。”
    “额娘,我要看弟弟。”胤禛高举双手要佟贵妃抱,贵妃却摸摸脑袋,把他往门里一推,“自己去吧,额娘一会儿就来。”
    小家伙欢喜不已,熟门熟路地就往弟弟的屋子去,后头乳母嬷嬷跟了一群。佟贵妃却还在门前,回眸瞧了眼没散去的人,皱眉说:“怎么了,还想看什么光景?”说罢就朝里头走,环春再阻拦,竟被佟贵妃含怒推开,大摇大摆地就直接往德嫔的寝殿去了。
    外头的人都一阵唏嘘,果然还是佟贵妃强势,荣嫔见状则说:“大家散了吧。贵妃娘娘脾气不好,出门若还见你们在,不定要闹出什么事。御花园里花都开了,怎么不去逛逛呢?”
    惠嫔也劝道:“散了吧。”
    众人如何聚集的,这里头有几个人心知肚明,而荣嫔是被惠嫔拉来一起劝说的。虽然她不大愿意,可自己与惠嫔管着六宫的事,人家又请上门来,她实在推托不过。至于乌雅氏究竟什么状况,是病还是失踪,她并不在乎,只要看慈宁宫还没乱,乌雅氏就丢不了。
    这会儿人群总算散去,惠嫔要随荣嫔去景阳宫,路上幽幽道:“且看贵妃娘娘出来,是个什么说辞了。若是人真的不在,贵妃会帮她说话还是挑明了让她难堪?不过近来四阿哥和六阿哥走得那么近,只怕两个额娘的关系,也有闭起门来我们瞧不见的模样。”
    荣嫔不搭讪,自顾自说:“昨晚一场雨,园子里的花不知有没有败了,荣宪正闹着去赏花,我们一起去吧。”
    惠嫔见她如此,多说无益,讪讪地不再提,但心里头却等贵妃之后的动静。她也没有十足把握说乌雅氏已经不在宫里头,可对贵妃的态度,又半信半疑。
    而永和宫里,佟贵妃霸道地闯入内殿后,在寝殿外就止步了。环春匆匆进来再想阻拦,却听贵妃说:“让你家主子好好休息,别总闹这些有的没的,烦不烦人?”
    环春愣住,又听贵妃说:“本宫要去看着四阿哥和六阿哥,既然她睡着,就不必惊动了。”
    “是,娘娘……您请。”环春愣愣地引着佟贵妃往六阿哥屋子走,贵妃却让她留下照顾德嫔,其他宫女跟过去了。环春吓得瘫软在门槛上,绿珠几人凑过来说:“贵妃娘娘怎么了呀,还以为她会大闹一场。”
    “大概是看在四阿哥的分儿上,反正贵妃娘娘的脾气一直难以琢磨……”环春喘着气,也有些后悔自己怂恿主子出宫,合十祝祷着,“只盼皇上早些把主子送回来,后两天再来闹几波,我们可挡不住了。”
    然而花海之中,嬉闹追逐的两人却完全不知宫内的闹剧,累了便在日头下席地而坐,阳春暖日热烘烘地晒着。假寐片刻醒来,玄烨瞧见岚琪额头上有飘落的花瓣,伸手轻轻拿开,怀里的人便睁开了眼睛,睡眼惺忪,又甜蜜地冲他笑着:“皇上,饿了。”
    “朕也饿了。”玄烨拉着她起来,两人互相掸了衣裳上的尘土,再回到侍卫那里,上了马直奔营帐回去。可回去却没见饭菜,玄烨换了没有龙纹的常衣,塞了两颗大枣给她充饥,竟又策马而出,直到附近的小镇子才停下。
    岚琪不肯进镇子里逛,怕侍卫不随行不安全,玄烨笑道:“他们知道朕今日要微服来这里,早就打点好了,十步就有人保护,不过你看不见。朕怎会置自己的安危不顾,更把你也带入险境?这里民风淳朴,这两日正赶集,咱们去吃些宫里没有的好东西。”
    岚琪这才安心,很得意地说:“皇上没赶过集吧?臣妾小时候随额娘时常逛的。”
    玄烨却轻轻叩她的额头说:“你在人群里喊皇上,不把别人吓死了?”说着拉了她的手就往人群里钻。玄烨虽不曾在这种小镇子上逛过,但京城市井他并没少去。十几岁时朝廷的事也由不得他管,闲来没事就会偷偷跑出去。太皇太后管过两次,后来也不管了,让侍卫好好保护,每个月总有一两天会让他出去走走,一来体察民情,二来少年皇帝太拘谨,怕把好好的性子闷坏了。
    玄烨和岚琪衣着光鲜满身贵气,每到一处都被喊着少爷少奶奶兜售东西。玄烨给了岚琪钱袋,买什么东西都是她来掏钱。可这家少奶奶很小气,瞧见少爷要买折扇,就拦着说:“家里头好多了,买回去了也不用。”
    摊主见生意要做不成,阿谀奉承一堆话,说玄烨有岚琪这样的妻子主内,必然家门兴旺等。哄得玄烨很高兴,各色扇骨都挑了一把折扇,另又选了一把绢丝团扇要给岚琪,豪气大方地说:“天热就用得上了,怎么用不上呢?难得出来逛一回,空手回去没意思,都买了都买了。”
    “再买可没钱吃饭了,我饿着呢。”岚琪不情不愿地付了钱,接过摊主包好的几把扇子。她手里另有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都快拿不下了,肚子也饿,终于发脾气似的说,“再不去吃饭,没钱了我也没力气拿东西了。”
    玄烨乐不可支,凑近她说:“是不是仗着不用分尊卑了,把平日不敢说的都说了?你瞧你的样子,又小气又霸道,母老虎似的很不讨人喜欢。你家少爷可不惧内,还不笑着好好说话。”
    “可是人家饿了……”岚琪果然软软地撒娇。玄烨这才拉着她找了家像样的饭馆,将各色小菜点了几盘,又要了一壶酒。小地方小饭馆,自家酿的酒又醇又甜,玄烨两杯就脸红上头,岚琪按着不让再喝了。两人正拌嘴,小二送菜上来,客气地说:“二位客官这是才新婚?真是贵气般配,我家老掌柜瞧着喜欢,这盘东坡肉今日本是自家吃的不卖,但请您二位尝尝。”
    玄烨却笑道:“你家掌柜怎么瞧着我们新婚?”
    小二笑道:“只有新婚小两口才这样嬉闹的,您二位进门就满身喜气。您瞧店里都坐满了,客人可都是随着您二位陆陆续续进来的,真是贵人哪。”
    岚琪在边上掩嘴而笑,见玄烨示意,抓了几个铜钱放桌上打赏小二,等那人走了,才凑到玄烨身边问:“那些客人,是不是侍卫?”
    玄烨欣然点头,嗔怪她:“所以不许你对我管头管脚的,他们听见了像什么样子?”可又极自然地好似惧内般含笑央求,“让我再喝一杯好不好?咱们可都六七年了,人家却说是新婚,一定要喝一杯庆贺。”
    “那就一杯,这酒凶得很。”岚琪说着,给玄烨斟了一杯酒,自己也有,两人喜滋滋地碰杯饮尽。又是真都饿了,将饭菜一扫而光,店家自家吃不卖的东坡肉果然是极品,宫里御膳都极不上。
    酒足饭饱后小两口离了饭馆,玄烨本还要逛逛,奈何岚琪一杯酒就身子发软,不愿她太辛苦,只能提前回了营帐。之后半天懒懒地在一起说说笑笑,也极好地打发了光景。
    第二日,玄烨上午去检阅军队,午后回来带岚琪策马到附近湖边垂钓踏春。春风徐徐湖波粼粼间满是欢声笑语,岚琪早已不记得上一回这样肆无忌惮地玩耍是几时了。
    自康熙十二年入宫做宫女,她的世界就只在那高高四面墙里。一晃八年,等她都有两个孩子时,竟跟着至高无上的皇帝来这里避世嬉闹。虽然隔天就要再次回到那高墙里,但哪怕一辈子只这一次逍遥自在,她也知足了。
    两人谁都不提宫里的事,只管眼前美好的光景。自由自在度过两日,第三日御驾回銮,玄烨却不得不先和岚琪分离。只因大部队里有太子在,有许多宫里认得德嫔的人在,他不愿多生是非,安慰岚琪说并非他要偷偷摸摸,而是不想她背负什么指责。
    果然得到贴心的理解,岚琪欣然跟着另一队人走,在恭亲王的安排下,比御驾先一步进了皇城。辗转回到永和宫时又是昏黄的傍晚,而此刻阖宫都在准备迎接皇帝和太子归来,她的行动便更无人瞩目了。
    自然,无人瞩目是她自以为的,盯着永和宫一动一静的人,可都瞧见有宫女模样的人进了永和宫的门,就再也没出来。
    而岚琪到家后就洗漱更衣,听着环春绿珠叽叽喳喳说这三天宫里的事,说苏麻喇嬷嬷等她回来后,就要把她们都送去慎刑司调教两日。又说宫里妃嫔强行要探病,结果佟贵妃却来了,来了又不见,而且第二天还来,弄得环春她们都摸不清状况。不过因为贵妃来,外头风言风语少了。
    一大车子的话,絮絮叨叨直听得岚琪犯晕,倒是有一件她在意,问环春:“怎么会提起恭亲王的,那天王爷来接我,被人瞧见了?”
    “必然是瞧见了,不然怎么不说裕亲王不说康亲王。就是不知哪个瞧见的,但那个人一定不安好心。”环春忧心忡忡,后悔道,“奴婢真不该怂恿您出门,这下太皇太后生气,嬷嬷也不帮忙隐瞒,奴婢们挨顿板子无所谓,您也一定逃不过太皇太后责骂了。”
    岚琪却憨憨地笑道:“我不让嬷嬷打你们,包在我身上了,再不济还有万岁爷呢。环春啊,我可要谢你的,若非你怂恿我更一股脑儿地把我给推出去,我才真要后悔一辈子。至于有人要以此做文章,只要皇上不理会,闹腾给谁看呢?”
    众人见她面若桃花满身喜气,知道这几天一定玩得很开心。绿珠说哪怕被苏麻喇嬷嬷打一顿也值了,瞧见主子全须全尾地回来,她们就都安心了。
    “等皇上回来,你们想要什么,我替你们讨赏。皇上在外头时就说了,要好好赏你们。”岚琪懒洋洋地躺着,虽然又回到深宫里,可在外头的笑容还在脸上,只等环春提醒她,“娘娘就一点儿没想六阿哥?”这个做娘的才从床上跳起来,急急忙忙跑来看儿子。胤祚几日不见额娘,早就想念了,缠着嬉闹好一会儿,再过不久外头就传话,说皇帝进宫了。
    “皇上一定先去慈宁宫,咱们不必到跟前去的,皇上说了让我再装几天病。”岚琪陪着胤祚玩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几日也闭门谢客,之后再说,太皇太后那儿,有皇上会解释。”
    这时胤祚正抢岚琪手里的玩具,咯咯嬉笑,岚琪便顺口问:“胤祚有没有闹,见不到我,没少为难你们吧?”
    “贵妃娘娘来过两次,领着四阿哥一起,六阿哥和四阿哥玩耍,就想不到您了。”乳母笑着说,“贵妃娘娘也没问您的事,和孩子们玩儿得很好。奴婢刚开始还诚惶诚恐,后来也不紧张了。”
    “是吗?”岚琪没多说什么,只等哄好了儿子离开。回到寝殿继续装病时,才与环春说,“贵妃娘娘这样做,瞧着是在帮我,可我想谢她也不知怎么开口好,她这份儿人情我竟亏欠大了。”
    而佟贵妃这份人情,岂止岚琪一人亏欠,太皇太后听说后也唏嘘不已。再等皇帝回宫听说这几日的事,也晓得佟贵妃做了件十足的好事,无论别人怎么看待,他心里很满意。
    只是本以为去慈宁宫会挨骂,可皇祖母却只字不提他带德嫔离宫的事,只问两位皇后梓宫入陵的情况。再后来太子来请安,听着太子述说一路见闻,祖孙俩乐呵呵的,玄烨竟插不上话。便私下里问了苏麻喇嬷嬷,嬷嬷也只是笑:“主子说没事儿就好,您还担心什么呢?”
    如此一晃,皇帝回宫也有三四天了。这几天都歇在承乾宫,另也派人像模像样地去探望德嫔的病情。真真假假了几天后,德嫔的病也好了,之前风传她和恭亲王私通逃匿的谣言也渐渐没了声音,一切又恢复到皇帝离宫前的模样,闹腾了几天结果谁也没得利。
    这日德嫔“病愈”,一早便来慈宁宫请安。前后也有十来天不见面,这会儿正是太皇太后起身的时辰,岚琪如往日一般要上来伺候,可太皇太后却冷冷地推开了她,指了殿内一处说:“去那儿跪着就好,我这里不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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