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奎因
    奎因走进地下室,门在她身后关上了。她的双手抚上离她最近的一个嵌花衣橱,上面珠母构成的龙盘绕着穿过森林和河流。地下室被箱子和橱柜堆得满满当当,这些家具上面都有着相似的图案:日本武士、湖泊、森林和雄鹰。
    她转过身来,发现真理子·麦克贝恩正从地下室门边的位置仔细地打量着她,那姣好的日式面容写满了关切。真理子是忍的母亲,她住在位于香港最昂贵地段的这栋可爱的小房子里。尽管先前真理子曾一度把忍赶了出去——在他吸毒的习惯变得令人难以忍受的时候——她仍然保管着他的软剑,忍将它留在了这儿,希望能够把这一切全部忘却。那已经是近两年前的事情,当时他正试图将与探寻者相关的一切从自己的生命中抹去,就像奎因自己曾经做过的那样。
    现在,忍在香港养伤,他请奎因帮他把软剑带来。他们决定继续做探寻者,既然布里亚克和那些奇怪的男孩在找他们,他们就需要自己所有的探寻者装备。
    伦敦一战过去几天了,尽管奎因时时都在提防着那些男孩,她开始寄希望于他们并不知道要如何找到她了。即便如此,她也只会短时间地离开桥区。她很突然地出现在真理子家门口,简单地解释了忍的伤情,又索要了忍的仪式剑。
    之前奎因来过这间地下室一次,但是直到现在她才明白那些镶嵌图案的意义。家具上最常见的装饰是雄鹰,这是阿利斯泰尔·麦克贝恩家族的象征,也是他仪式剑上的纹章,那把仪式剑在庄园里被毁掉了。现在她注意到了那个第二常见的图案:龙。上一次在这儿的时候,奎因以为龙只是日本的一个传统装饰主题,就像河流、湖泊和村庄一样,现在她从那本笔记上了解到了,苍龙,就像雄鹰一样,是属于十大探寻者家族之一的纹章。而且,这些龙看上去很像凯瑟琳笔记上的插画。
    在奎因小的时候,真理子住在苏格兰庄园里,奎因一直觉得她是一个外来者,她住在那里,只是因为她嫁给了忍的父亲。他们夫妻二人有着天壤之别——真理子身材娇小,面容甜美,高雅娴静;阿利斯泰尔身材高大,肩膀宽阔,是一个红头发的苏格兰人——这些都令真理子更有距离感。但是如果她不是一个外来者呢?一系列的可能性突然在奎因面前展开了。
    “你也来自一个探寻者家族?”她问道。
    一开始,真理子没有回答,最终她点了点头:“我来自苍龙家族,这是最初的几大家族之一。”
    “你……你接受了成为探寻者的训练吗?与阿利斯泰尔和我的父母一起?”奎因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一定是真的。“你是和他们一起的学徒?”
    真理子又一次点了点头,动作简短,颇不情愿。
    “那你当时完成宣誓了吗?”奎因问道。
    她知道自己的母亲完成了部分的探寻者训练,但是她没有完成宣誓。这个女人……
    真理子没有回答,而是又往地下室里走了几步。她在一个靠着最远端墙壁的衣橱旁边停下来。奎因跟过去,看着忍的母亲输入一个密码,然后拉开柜子的木门。里面是几件带兜帽的斗篷,一摞像训练课程中探寻者学徒们穿的服装那样的深色训练服,另一个架子上还有三把盘绕起来的软剑。
    真理子用手抚过这些软剑的剑柄。
    “忍以为他很聪明,刚来到香港的时候,他把软剑藏在了地毯下面。”尽管真理子和她儿子的关系很疏远,在谈起他的时候,她对他的爱还是表露无遗。“我发现了它,把它拿到这儿来了,和家族其他软剑收在一起——是我和我父亲的,这两把是给明夫留着的,不过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让明夫用到它们。”
    在怀上了比忍年龄小很多的明夫时,忍的母亲离开了庄园。就在刚刚,在她们进入地下室之前,奎因还看到明夫在真理子家的院子里玩耍。他大概八九岁的年龄,头发只有一抹红色,不像忍那样完全继承了他们父亲的红发。也许这个小男孩一点儿都不知道这些武器和探寻者的存在。真理子非常彻底地逃离了此前的生活,忍甚至以为她已经去世了,直到
    和她在香港重逢,一切才真相大白。
    真理子将忍的软剑从架子上拿下来,递给奎因。然后她又拿了另外一把,那把软剑非常美丽,嵌着珠母颜色的剑柄。奎因后退一步,意识到对方的意图。真理子以极其流畅专业的动作将软剑一抖,让它凝固成坚硬的形态。然后她让软剑变换了一连串不同的剑刃形态,最后手腕一抖,让它恢复到盘绕着的样子。
    奎因一直把忍那优雅的母亲当成是一个富有的、养尊处优的女商人,她总是穿着定制的西服裙套装和昂贵的高跟鞋,现在她看到了真理子的本质——她是一个受过训练的战士,她放弃了探寻者的生活,却没有完全忘记她的根。
    真理子垂下目光望着手中盘绕着的软剑。她笔直的黑发在脑后绾成一个精致的发髻,现在看来与她脸上冷厉的表情很不相称。
    “我当时宣誓了,”她悄声说道,“我和你的父母一起进行了训练。当然了,还有阿利斯泰尔和其他人。”
    “但是你……”
    “我完成了宣誓,我是一名受誓言约束的探寻者,”真理子说,“但是我选择以母亲的身份度过我的人生,而不是以……其他身份。”
    奎因点了点头。在她见识过她父亲展示给她的生活之后,她非常理解这个决定。
    “而你的仪式剑,刻着苍龙纹章的那一把……”奎因翻阅过凯瑟琳的笔记,仔细研究过与每个探寻者家族有关的内容。根据凯瑟琳的记录,在近几十年里,人们只见过仪式剑上刻着狐狸纹章和雄鹰纹章的两个家族。凯瑟琳不可能知晓一切。比如,她没有记录过裁决者的仪式剑——现在这把仪式剑就在奎因手里——裁决者的仪式剑上刻着三个互相连锁的椭圆形,像一个简化版的原子。
    “不在了,”真理子说,凝视的目光从手中的软剑移到奎因身上,“我们的仪式剑已经消失了一百年甚至更久。我的家族仍然会把孩子送到庄园训练——希望将来有朝一日能够找回我们的仪式剑,再次成为一个声名显赫的家族。”
    “你们家族的仪式剑并不是唯一一把消失的。”
    “没错,”真理子赞同道,“我们并不是唯一失去了它的家族。”
    “你知道仪式剑都到哪儿去了吗,还有它们消失的原因?”
    真理子摇了摇头:“不知道。我能够看到你眼里的疑问,所以我会告诉你,很多事情的‘原因’我都不知道。几代人以来,我的家族都远离其他探寻者家族生活。我不知道探寻者为什么在过去的几百年里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我只知道我不希望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奎因再次点了点头。然后她问道:“真理子……你见过一种奇怪的金属头盔吗?也许是你们训练时会戴上的?”
    真理子继续看着奎因,她凝视的目光中,有某种东西产生了变化,变得更加谨慎。
    “我在宣誓之后离开了庄园,后来我又回去了,”她沉思了片刻后说,“因为我爱阿利斯泰尔·麦克贝恩。”
    在奎因的记忆中,真理子和阿利斯泰尔一直都是幸福的一对,尽管奎因也得承认,在她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她不太注意成人之间的感情关系——比如,她一直都对她父亲对待她母亲的方式视若无睹。
    “也许当时我不该回去的,”真理子缓缓地说,“如果我没有回去,阿利斯泰尔和我的人生都会变得轻松许多,容易许多。但是那样的话,也不算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人生了。”她叹了口气,最终不再看着奎因。“你知道,忍一直爱着你。”
    “我知道,”她低声说,“我也爱他。”
    “如果你们并不相爱,对你们而言事情也许会容易许多……或者,如果你们不想成为探寻者,也会容易许多。”
    真理子的声音里满是后悔,奎因发现自己无法做出回应。她思考着真理子和阿利斯泰尔·麦克贝恩的事情,这些年来他们两个一直相爱,却被迫分居两地,只因为探寻者变成了那个样子——尤其是因为奎因自己的父亲布里亚克·金凯德,已经变成了那个样子。
    最终奎因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希望我们在探
    寻的是正义。”这听起来软弱无力,却是实话。
    真理子沉思片刻,点了点头,仿佛做了一个决定。“你问了我一个问题。答案是没见过,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说的那种金属头盔,没有亲眼见到过。但是——”她把手伸进衣橱,将所有挂着的衣服推到一侧。衣橱背面的木板是白色的。在白色的表面上,有人用深红色的颜料画了一幅详细的图画,画的内容是一个金属头盔,正像奎因从布里亚克和那两个奇怪的男孩手中捡来的那个一样。在头盔下面有几行日语——是一个编号的列表。
    “它叫作意识集中器。你可以看到,我的家族曾经有过一个,”真理子指着图画,解释道,“一个乐于助人的祖先当时决定将使用说明写下来。”
    奎因的眼睛扫过那些日语文字。
    “可以为我翻译一下吗?”
    “你手上有这样的头盔吗?”真理子问,“我在庄园里从来没有见过。”
    一开始奎因没有回答。真理子已经离开了探寻者的世界,她真的想知道答案吗?如果她保持对此一无所知的状态,和她的小儿子明夫一起过着与探寻者毫无纠葛的生活,不是更好吗?
    “如果我有呢?”奎因问道。
    “那么你应该小心使用,”真理子对她说,“探寻者的工具永远不只是玩具,绝对不能对它们掉以轻心。”
    “我对和探寻者有关的东西从不掉以轻心。”
    “是的,我也认为你不会。”真理子若有所思地说。她垂下目光望着仍然盘绕在她手中的软剑。“可是忍可能会轻率地对待它。他从来都不会像应该做到的那么认真。”
    “好几次他都救了我的命,”奎因回答道,“那几次对我来说足够严肃认真了。”
    这些话说得非常小声,听上去也太私密了。
    真理子勉为其难地笑了笑。“那么,也许是他长大了,”她说,“无论如何,如果你有一个意识集中器,你还是应该了解它的正确用法。”
    真理子将衣橱下方的橱门打开,拿出一张折叠了好几次的小字条。她颇具仪式感地、郑重地将它交给奎因。
    奎因小心地把字条展开,发现上面以美丽的、带有异域风情的字体写着一个清单,是衣橱内文字的翻译。
    1.使用时身体必须健康
    2.清空思想,以中立的意识开始
    3.将意识集中在现有的主题上
    4.戴上头盔
    5.严格遵照以上规定,以防导致意识混乱
    “这是多年以前,我为一个朋友翻译的,当时她也得到了一个意识集中器。”真理子解释道。
    “是谁?”
    “奎因,你有你的秘密,让我也保守我自己的秘密吧。我不知道她用它干了什么,就像我对很多其他事情一无所知一样。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在那之后她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真理子的语调很清楚地表明,她朋友身上发生的变化是变得更糟而不是更好。
    奎因的目光又回到翻译过来的清单上:“那和‘意识混乱’几个字有关吗?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真理子摇了摇头:“我的家族已经太久没有拥有过头盔了,没有教过我任何和它有关的东西。但是可以假设这有一定的危险性,我的父亲总是提醒我,尽管危险,他还是送我去庄园训练了。”
    “他指的是训练的危险吗?还是……宣誓后你的探寻者任务可能带来的危险?”
    真理子举起软剑,仔细检视着镶嵌的剑柄的做工,然后将软剑放回到衣橱里面的架子上。
    “也许他指的是训练的危险——使用软剑或意识集中器这类工具的危险——或者他指的是任务的危险,”她说道,转向奎因,“我认为他指的也包括其他危险。”真理子一定是看到了奎因脸上的困惑,因为她继续说道,“不只是仪式剑一直在消失。很长时间以来,探寻者本身也在不停地失踪,奎因,没有人能告诉我为什么。”她在重复凯瑟琳在笔记上写的话,“所以……如果你选择继续当一名探寻者,如果你选择使用意识集中器,请一定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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