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料峭,入眼处,万里白雪皑皑。
    蜀地多崇山峻岭,是以白雪覆盖下,山路最是坎坷难行,青莲山问剑坪外,一人一驴徐步走在路上,原本早已停歇的风雪,到了此处却越发磅礴起来。
    宁云郎站在山脚,没有急于踏去,仰头看着那高耸入云的山峰,驻足不前,思绪悠悠,一下子想起了很多过往旧事来。
    到底是近乡情更怯,于他来说,青莲山生活的那四年,才是毕生难忘。
    少年转身拍了拍毛驴,轻声道:“走了”
    毛驴低着头走路,时而甩着尾巴,与宁云郎一同大步往山上走去,走出一段路程后,风雪兼程,骤然发现哪怕过去很多年,但青莲山的一切仿佛都还是原样。
    宁云郎自言自语说道:“若是李老头还在的话,怕是又要牢骚两句诗酒趁年华了吧。”
    少年摇了摇头,大概也不知道为何会想起这些来。
    又想起昔日在南疆之时,曾见过李老头两人所留一缕元神寄托木雕之上,到如今,宁云郎仍然觉得这是一场梦,觉得梦醒来的时候,李老头又会出现在他面前,然后死皮赖脸的跟他讨几两酒喝。
    不知为何,这一路上毛驴似乎也安分了不少,始终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偶尔抬头,混浊的眼中湿润一片,少年从它眼中还看到了一丝哀意。
    宁云郎叹了口气,不再停留。
    昔日出蜀之时,也正是黑伞少女闭关的时候,如今眨眼已经过去数年,不知后山又是何等光景,还有那春亭湖底的老鼋,熬过了天打雷劈,不知能否熬过岁月流逝,少年心情复杂,或是期待亦或是担心,又自嘲的笑了笑,想着如今自己这凄惨境地,也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
    青山依旧,瀑布断流,那间矮小的茅庐在经年的风吹日晒后,也满是破败之色。
    毛驴如往日那般,自个儿往后山走去了,宁云郎走入茅屋,霍然停下脚步,抬头看去。
    屋子里不知何时,已经被收拾的纤尘不染,有人已经在此等待,见宁云郎走进,然后微笑说道:“我就是无聊了想进来瞅瞅,我在剑池练剑练了大半辈子,还是没有练出什么名头来,以后大概也难有机会了,按照李前辈的说法,这辈子多半都没机会再踏足剑仙境界了,还不如趁着还有力气,多看几眼江湖,剑意江湖意,后来才明白这是李前辈在传道,可当时愚昧,明悟的时候却已经晚了,你是他的弟子,这些事本该由你来做,只是青莲山当初来了一批人,又走了一批人,人走茶凉,这些事便由我来做了。”
    宁云郎望着那个依稀有些印象的苍老身影,拱手躬身一拜。
    被称为「剑奴」的老者转过身,目光落在宁云郎身上,轻声叹道:“了不得。”
    昔日青莲后山之上,曾有无数剑奴常年累月枯坐其中,四年之中,李老头曾携宁云郎与他们逐一交手,以此奠定剑基。
    宁云郎忽然问道:“剑池之中,几位前辈都还在吗?”
    那老者脸色微黯,摇头说道:“几人老死,几人剑折,余下如我这般,不过等死罢了。”
    宁云郎愣了愣,欲言又止。
    那老者慢悠悠走出茅屋,宁云郎跟着来到玉帘瀑布旁,每到冬日瀑布断流以后,便留下一道铺满鹅卵石的深刻河道,左岸青石侧卧的地方,一座孤零零的坟丘落在那里,风雪吹过,落英缤纷。
    老者眺望远方,说道:“不久之前,有两个官人里来过这里,身边还有个极为厉害的老奴。”
    宁云郎微微诧异,下意识问道:“可是一个青衣,一个灰衣。”
    老者点了点头,说道:“他们去了春亭湖。”
    宁云郎眼皮跳了跳,微微转移视线,望向春亭湖的方向。
    半晌之后,少年轻声说道:“青莲山之事,便劳烦前辈了。”
    历经起伏的老者轻轻点头,没有推却,亦没有半个字的豪言壮语。
    宁云郎继续说道:“青椒还是没有出来吗?”
    老者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宁云郎怔怔出神,在风雪飘摇中,往后山走去。
    老者一言不发跟在他身后,宁云郎停下脚步,对他摇头。
    老者皱起眉头。
    宁云郎轻声道:“我入神游了”
    老者咧嘴一笑。
    比自己仗剑入宗师时还开心。
    他看了宁云郎一眼,点了点头,退后一步,望着他离去。
    宁云郎转过身,张口吐息,万丈霞云尽入腹中。
    都言读书人腹有诗书气自华,那修行者腹有天地呢?
    后山不远处,那山楂树满的春亭湖边,有人独坐垂钓,往湖中丢去一杆鱼线,线上无钩亦无饵。
    那人身着朴素,相貌平平,独坐于此,却仿佛坐拥天地一般,风雪不得欺身。
    只见他一手托起鱼竿,骤然出力,偌大春亭湖猛地震荡起来,以鱼线为中心,形成一道巨大的漩涡,愈演愈烈。
    与此同时,天空有无数的湖水升腾而起,化作一道巨大的龙卷,如同银河倒泻一般,天地间无数汹涌气机滚落肩头,汇集而来。
    宁云郎看见他的第一眼,便知道他是长孙无忌身后那为童姓老仆,只是为何不见那两位老人,便不得而知了。
    水落而石出,偌大春亭湖被搅弄一方风雨,漩涡之内,隐约可见湖底那一抹金色的宫殿。
    童姓老仆神情淡然,早已看到宁云郎的身影,却恍若未见一般,目光始终落在鱼线之上,只见那竹竿弯成一道惊人的幅度,老人攥紧右手,青黄气机游走萦绕手臂,抬臂如搬山,那长达数百米的丝线骤然提起。
    与此同时,整个春亭湖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湖水肉眼可见的分隔成两半,一座金色的巨殿从湖底缓缓浮起。
    原来这丝线竟是为了钓出这座宫殿!
    宁云郎脸色为沉,身后折剑出鞘,双手握剑过头顶,当头便是一斩。
    酒铺之中虽然不曾见这老仆出手,不过能让钦天监两位天师感到棘手的人物,绝非等闲,是以宁云郎不打算试探什么,出手便是蜀中三式的平川式,谁知老仆手指轻弹,竟然伸出手掌硬接剑芒,轻描淡写按住那柄锋锐无匹的折剑,五指乍然摩擦出一阵剧烈的火花!
    李老头曾说过,世间修行大抵在划分在三教之内,道释儒三足鼎立,其中佛门最是讲究锤炼体魄,是以有金刚、净璃、真如的说法,又有大小境界的划分,传闻大金刚境的高人,体魄之强,比起道家羽仙境界的高人亦是不呈多让,眼前之人虽然不曾到那种境界,但宁云郎依稀感觉也相差不远,如此人物,又如何甘为仆人的?
    老仆的视线一直落在宁云郎手中那把折剑之上,显然在他看来,那柄气息神秘的折剑才是最难对付的。
    宁云郎一剑递出,便有一剑接上,气劲缠绵如滔滔江浪,江浪拍岸叠叠高。
    童姓老仆双手同时伸出,似春秋名士指点江山,指尖轻点剑身,每一下都如金石撞击,声声铿锵,震耳欲聋。
    宁云郎站在高处,双指并拢,折剑绕膝而行,少年以气驭剑,折剑便自行脱手而去,不再理会手臂传来阵阵酥麻的感觉,而是神色凝重,严阵以待。
    就目前情形看来,两人看似旗鼓相当,其实都未展现真正的手段。
    似这种以天地气机为饵,独钓山河的行径,在旁人看来无异于天人举动,但对于老仆来说,并无多少机巧可言,天时地利人和而已,如今被宁云郎一番搅局,气机牵扯之下,已然错失,那冲天而起的水龙卷缓缓落下,波澜汹涌的湖面也逐渐平息下来,再不见那金色的宫殿。
    童姓老仆却好似不在意,轻声说道:“宁公子不愧那人的弟子,方才那一剑的气势,在童某看来,当得意气二字,昔日李老前辈神游万里,以黄河之水覆京都,便是与女帝的意气之争,如今看来,老前辈确是后继有人了。”
    宁云郎平静道:“你守在此处,便是为了与我说这些?”
    老仆微笑道:“是也不是,老爷让我留下来见你一面,顺便试下宁公子的境界修为。”
    宁云郎眯起眼睛,问道:“那到底试出什么没有?”
    老仆摇头。
    宁云郎笑了笑,一手握在剑柄之上,身上气势骤然攀升,居高临下,说道:“方巧,我也想借前辈之手,来打磨根基。”
    说话间,宁云郎瞬间长掠而去,折剑出鞘,后者心有灵犀,一手探出,却被宁云郎纵剑堵住去路,老仆双袖一卷,气机牵引下,两道如龙气卷奔袭而来。
    宁云郎竖剑于前,剑尖所指,形同翻江。
    你有蛟龙出江海,我以剑气破龙卷。
    老仆双袖尽数化作飞屑,忍不住赞道:“这一剑了得。”
    话音刚落,白发须张,终于出窍神游。
    童姓老仆身躯骤然变大,仙人赤脚跨河山。
    宁云郎毫无惧色,轻轻一笑:“我入神游。”
    少年轻轻念了一句,风起浪涌。
    天地气象,异常扭曲,隐约有风雷之声。
    雪落万顷,偌大春亭湖上,两道天人身影遥遥对峙。
    这是宁云郎入神游以后,第一次毫无保留的出手。
    远方有老人赤脚大步流星奔袭而来。
    势如奔雷。
    神游对神游。
    宁云郎轻声问道:“胜你将如何?”
    童姓老仆笑道:“胜了再说。”
    宁云郎摇了摇头,说道:“明明不止神游境界,为何放下境界与我出手。”
    童姓老仆感慨道:“一方面惜才,一方面惜名。”
    宁云郎眉头一挑,问道:“你很有名?”
    老仆摇了摇头说道:“我家老爷很有名。”
    宁云郎会心一笑,平静道:“那便替我谢你家老爷。”
    就在此时,天雷滚滚,紫气结云,电闪雷鸣。
    宁云郎缓缓抬头,有青电萦于剑尖。
    两道奔袭的身影擦肩而过,剑起大雪落。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宁云郎负剑原地。
    远处回荡老仆的响亮笑声。
    “不见青山减妖娆,不见江湖催人老。到底新人归来旧人去,这样的江湖才有趣。”
    “输赢也好,我家老爷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李老前辈或许并没有死。”
    话音刚落,宁云郎霍然抬头,心中惊骇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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